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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步釗:懷念華老爹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潘步釗

不知為甚麼,這些日子常想起華老爹。華老爹是我小學六年級時候的班主任,方臉,禿頭得近乎完全,只在腦後兩邊負隅頑抗地長着小撮花白短毛髮,愛穿及膝短褲配短袖襯衣,胸口別上一枝原子筆,活像喜劇電影裡的「衛生幫」。姓華,中華的華,可能因為年紀大,課堂內,語氣神情嚴肅認真;課堂外,他很少和我們一起玩耍。當時大家同學不知哪裡來的資料,說他教完我們這一屆便會退休,現在回頭推斷,其實即使傳言是真,他當時也只五十九歲,說老爹,有些委屈。不過同學都叫他華老爹,這稱號的來源,誰也不清楚,不過我知道早些屆數的學生也這樣叫他,至少跟我讀同一所小學的三哥,也是這樣叫他。

華老爹是我們的班主任。小學時代的我,班主任也屬於家課的一種,方正而規矩,由學校安排,我沒有抗拒、沒有熱情、但也沒有期望,只是要完成或者應付過去,那是確實而重要的一種責任和存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小學生活,只半天課,昏天暗地的坐在課室,每個早上等候着一切的完成和過去。在尚未燃點起追求知識興趣的年紀,我生命中一切的師生關係,只是一種純客觀的物理存在,百分百唯物。何況五十九歲,對於我們這一群十二歲的孩子來說,中間是一段四十七年的高壓真空――尋常物質,穿不透。

漫長歲月,穿不透,要閱讀摘擷,內容早忘了一大半,仍記得的,又頁碼錯亂而詞不成句。雖然升上高中後,慢慢找到學習目標和興趣,我也只是喜歡讀書,不喜歡上學,從嚴格標準看是個壞學生。到了當上老師,發覺學生和我剛好相反,大多喜歡上學,不喜歡讀書,師和生的自我省識,倒映半世紀以來教育的蹇滯倉皇,同時浸透着濃濃的弔詭。至於華老爹,愛說人生道理,但我今天一句也沒有記得住。不知甚麼原因,這些日子常想起華老爹,只是也沒有記起甚麼人生道理。世事永遠在循環,教學三十年,我也愛向學生說人生道理,大抵,也沒有多少被記住。在永遠循環的可能還有許多,例如在粼粼的生活波光中,一葉離岸的輕舟默默飄浮,學生的身影卻年復一年停留在岸上,四十七年的高壓真空,似在落日孤帆之間,杳杳歸來,只是這一回,我站在相隔的彼岸,正準備被回憶和想起。

於是我想起華老爹……

他教中文,但不是搖頭晃腦冬烘八股的一種,雖然用五十九向上推算,華老爹出生時,清朝才被推翻了數年,五四運動還未發生。他教中文,不像前清的舉人秀才,反而衛生幫的外型,挾着幾分新文化湧動堅執,不由分說的味道。印象中,他在課堂上說過兩段有關中文的說話,我日後常想起,而到了今天還記得清楚。第一段關於明代鬼才倫文敘,說他年輕時趕赴京師考試,因遲到渡頭,看見船剛開了,他心急起來,便在渡頭上跳下船,結果掉在水中。被救起來後,全身濕透,旁邊的人都指着他哈哈大笑,他拂拭了衫袖,一派不在乎,還即時吟起詩來﹕「腳踏船頭跳板開,天公賜我洗塵埃。閒人莫笑青衫濕,才使龍門躍出來」。我那時雖是小學六年級,詩意還是明白,覺得這人很聰明,舉手之間化危為安,魚躍龍門,應景之餘,還為自己臉上貼光。小小的故事,令我明白人能有聰明有才華,真好;到長大得明白生死無端,體會到這龍門其實也是鬼門,能躍出,更好。至於另一則,簡單得多,抗戰期間,中國人飽受痛苦和日本人欺凌,炎炎夏日高掛天上,一個雪糕小販在自己的攤檔前,掛個牌子:「烈日當空,試問同胞思雪否?」盡得中國文學意在言外之妙,我更喜歡。

倫文敘的詩和妙對巧聯,後來涉獵古典文學,也讀了一些,也曾看到這首為自己解窘的佳作;至於這位一語雙關的愛國雪糕小販故事,則一直只曾在這小六課堂上華老爹口中聽過,從來沒在其他地方讀到。華老爹的中文課,現在仍記得的內容不多,不過初中和小學的中文老師中,只有他,給我最強烈的中文學習記憶,而且還抹染着才華與家國這些沉重的課題。我後來當了中文教師,偶然也在課堂上說這兩段小故事,學生怎樣接收,接收後怎樣蔓衍摛延,在這樣的學與教時代,很難說。

六年級上學期快要完結時,學校忽然要將全級考獲首四十名的學生集中在同一班。這激起了同學間很大的反響,我記不得學校當時聲稱甚麼原因(今天我當然知道),只記得我跟華老爹表示不願意調班。我班內考第一,全級考第八,在徵召之列,我也記不得用甚麼理由拒絕,真正的理由當然是我不願和班內好朋友們分開。最後,全級成績優秀的同學都調往D班,只有我留在C班。年日久遠,事情在大人小孩的憤怒和喧嚷聲中飄去了,細節已經記不清,只有一些大橋段,還是很清楚,例如D班的班主任從此惱了我,很多同學不開心……這樣的陳年舊事,忽然想起,人人要考升中試的年代,汰弱留強在升初中的階段已經明目張膽,而且義正詞嚴。這些,在我三十年教學生涯中,從沒有忘記。

華老爹在這件事沒有發表過甚麼意見和情緒,我只記得考升中試之前數天,我到教員室為老師拿習作簿,他忽然在我身後出現,拍一拍我肩膊:「我們這一班,就要靠你掙回一些面子」。他說話時沒有甚麼表情,與課堂上說到倫文敘和雪糕小販時的眉飛色舞,很不一樣。教員室內通道很狹窄,我只記得自己是班長,把沉甸甸的一疊簿子放在教師桌上,一轉身就迎上他巨大的手掌。我聽到這話時也沒有甚麼表情,四十多年前,一個目睹父母終日為口奔馳的殖民地成長的男孩,這句話對我來說並不沉重,也沒有甚麼責任重大的意識,但有點迷離深奧,糊里糊塗做了反精英主義的異人。

在我成長的年代,考升中試是為了要升讀中學,考得好成績,就可以減免學費,這是孝順父母,生性、爭氣的行為。枯淡寧謐的七十年代,許多因為貧窮、階級而濺起的色墨,模糊,也淡化了生活上絲絲縷縷的記憶,只是在這些事上,線條卻明朗而硬淨。比我年長半輩的同事曾告訴我,他們唸小學時,學校為節省資源,只會挑選一些精英學生參加升中試。即使到了今天,我仍然認為升中試公平簡單,只有直線的義蘊,我不會用迂迴的心力和思考去理解他,何況後來我發覺,小學畢業後,再隔一年,政府實施九年免費教育,誰也不用考升中試。

我更加相信,人與人之間相處只有理論,沒有定理,更沒有技術,所以教育要有廣大的空間,讓大家都躲進忍耐與包容,也讓大家在時間中慢慢學懂和明白,包括孩子的錯誤無知和天分潛能,這些都是我長大後當上老師,慢慢明白的。所以對於所有人,長大後回看童年,童年就好像一尾鮮活的魚,我們無論抓住牠的哪一部分,牠,還是會在擺動,偶然抖起些冰冷的水花,濺一兩滴在臉上,幸運的話,可以清醒我們因物質過度沉浸,日漸昏暈的耳目。只是,比喻還可發展,當這尾鮮活的魚,在媽媽掌管的灶上,成為昨夜桌上的佳餚,我們也要明白牠的存在,同時也成就了昨夜一家的團圓共聚,今早醒來,仍然讓我懷念睡覺前,曾度過的美好晚上。所以,當大家都努力地,要統一所有人的起跑線,而且認為那才是公平和公義的,我對自己當年的起跑線,卻印象模糊得彷彿一無所知。

小學畢業後,我沒有回學校探望過老師,因此也再沒有見過華老爹,也不知他是不是在第二年退休了,不過如果他今天仍健在,應該已經超過一百歲。話分兩頭,故事情節的發展是,我長大後,真的熱愛上中國文學,而且成為生命和生活中相當重要的部分。我也渴望自己擁有才華機智,更似乎對民族和國家有強烈的感情,很不想中國人再被欺負。這一切一切,與倫文敘、那愛國小販,或者華老爹,有關嗎?

 

 

 



潘步釗 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今夜巴黎看不見日落》、《方寸之間》及《邯鄲記》;另有詩集《不老的叮嚀》,現職中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