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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善標:城春草木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樊善標

飛棉又趁曉風斜,赤燄高燒影樹花。憶得年前太平日,等閒素面對芳華。」這首詩寫於十七年前非典型肺炎「沙士」疫中的五月。那時節木棉花剛開完,晴朗的日子滿街白絮如雲似煙,鳳凰木接過木棉的紅花火炬,爆燃得更熾烈。一直以為尋常的風景總依着節序而至,儘管美麗,卻不稀奇,及至戴着口罩惶然張望,才體會到素面相見何其幸福。當時大抵人人皆有此想,不需要甚麼悟性。今年初,新的肺炎襲來,牽連更廣,被迫感受尋常就是幸福的人遠多於昔日。現在才是三月上旬,病毒會像上次那樣,在奪去數百條性命後,減退消失於夏天嗎?記憶帶來恐懼,掀起一連串防疫用品以至食糧和日用品的搶購潮;記憶是否也會帶來勇氣和智慧,讓人安然渡過厄運呢?

 

才幾個星期,香港竟變成了風聲鶴唳之地。『非典型肺炎』這句聞所未聞的咒語擾亂了每個人的生活。天天都聽到有人感染,每個感染的故事都令人戰慄:乘搭同一部升降機,在飛機上坐在患者的前面……相比早期有人因為到威爾斯醫院探病而受感染,愈發防不勝防。今天大學裡很多人戴了口罩,後來坐火車到上水教寫作班,一節車廂裡三十個乘客就有五個戴了口罩。以此推算,全港六百多萬人,豈不是有一百多萬人戴了口罩?庫存足夠嗎?唯一慶倖的是據報陸續有人康復。晚飯後抄了一遍曹丕〈與吳質書〉才開始工作,這幾天『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的句子一直縈繞心上,但願不要變成事實。」這是2003年3月29日的日記。相隔兩星期的另一篇,則記下和未婚妻到鹿頸遠足。那是疫症大流行後第一次出遊,我們在郊野裡解下口罩,暫時享受清新的空氣和安全感。再過幾天,陪父母親到青松觀拜祭祖先,讓他們也有機會透一口氣。──原來結婚有十七年之久了,父母也在六年前和去年相繼去世了,之後,疫症更洶湧地重臨。

 

農曆年假前,在辦公大樓下碰見一位同事,互相預祝新禧之餘,免不了談到上學期提早結束的事。我說希望下學期順利完成吧,他笑說也許連課都開不了哩。當時已經風聞武漢的疫情非常嚴峻,但沒想過會馬上波及香港,彼此只當作笑談。後來,當然是一語成讖了,而且停課、停工並不限於我們的大學。

二月下旬,圖書館局部重開,可以通過網上申請借出圖書,約定時間回去領取。闊別整整一個月,再到校園,最矚目是圖書館側面的土坡上,紫紅和粉紅的杜鵑招展花枝,在潤濕的微風中輕輕晃動,我猛地想起余光中當年的形容,「一片迷霞錯錦,看得人心都亂了」。宮粉羊蹄甲、白花羊蹄甲也開始綻放,與低矮成叢的杜鵑上下映發,色彩豐富飽滿得像甚麼呢?修過圖的照片?在中學教書的朋友剛巧傳來信息,說他們學校發給會考班的同學每人一個樣子醜陋的環保袋(放進准考證、小禮物等),我忙拍下那叢花樹,回應她說,肺炎發給我們一個無人的校園。然後又特意拍了園書館外地面的鳥糞。小白腰雨燕的巢築在圖書館簷下,早成了中大一景。這些燕子終年不遷徙,但也許春天是繁殖季節吧,呢喃啁啾,迴旋飛舞,似乎更熱鬧。地上的糞迹平日有工人頻頻洗刷,免礙觀瞻,這時候校園半停頓,無法及時清理了,不過也正好顯示這場疫症只是人類的事情,其他物種仍舊活得好好的――新聞報道說有一隻小狗感染了病毒,但沒有發病。

 

現代的舊體詩人中,我最喜歡張紉詩,就以那首遊青山禪院的七律為例吧,中間兩聯:「眼中枯樹青無已,鬢上微雲白不收。盛世春留天盡處,古時日落海西頭」,看了上句,完全想不到下句可以那樣着墨,讀完前聯,也猜不到後聯竟如此發想,兩聯四句唸畢,又不得不承認意脈貫串,宛然天成。枯樹為甚麼一片青綠?是看在甚麼人的眼裡?雙鬢漸白,喻作微雲自在捲舒,是暗用陶淵明「無心以出岫」嗎?如此心境,難怪能在死寂中看出生機。古往今來,盛衰注定循環不息,一點春光,無論怎樣微弱,總也在天涯之內。擅畫牡丹的詩人,永遠有一個春天如影隨形,這樣的句子,我只能終身艷羨了。

 

最近開始在居所附近的緩跑徑鍛煉,臨急抱佛腳地健肺防疫。熟悉的地方,換一種心情,也饒有新意。

真是非常緩慢地跑,沿途景物歷歷在目,原來周遭的植物林林總總哩。社交媒體上當令大熱的黃花風鈴木,我早就拍下來了,其實串錢柳也在盛放,紅絨成串,生氣勃發絲毫不覺遜色。較低調的是樟樹,白瓣黃蕊的小花開了很多,只是不大起眼。沒有花的細葉榕、魚尾葵也都嫰綠可愛。不過有兩種樹奇怪地長出紅葉,儼然春行秋令。一種葉子長形,比手掌更大,疏疏落落懸在枝頭,似乎乾得發脆;另一種如拇指食指搭一圈大小,略呈菱形,葉尖細長,一枝多葉。我掏出手機,求助於那個名叫「形色」的應用程式,原來前者是大花紫薇,後者是烏桕。大花紫薇五月開花,成串簇生在樹頂,非常矚目,一向知道的,未開花卻認不出來。六朝樂府〈西洲曲〉有「日暮伯勞飛,風吹烏桕樹」,大學時背過,也知道烏桕和楓樹一樣葉子會變紅,細意端詳還是頭一回。我拾了幾片顏色深淺不同的烏桕葉,回家後信手噴以酒精消毒,夾在書中珍重收藏。怎料剛才翻出來一看,鮮紅已變為黯啞,難道是酒精的緣故?

前天回家途中,經過一間便利店,看見入口處疊起十多包泰國茉莉香米,旁邊貨架上放滿滴露和酒精搓手液,還有一個紙牌寫着「本週搶手貨」,下面是一包「出前一丁」的圖樣,都是前陣子全城渴求的好東西哩。我又掏出手機拍下,感到香港畢竟物華天寶。

 

肺炎侵襲的是人,草木另有災劫。上星期老師在WhatsApp裡傳來幾張木棉樹照片,說是從家裡拍的。木棉所在的學校,剛完成了改建工程,地面鋪了水泥。木棉今年開得異常紅艷,她憂慮是因為根部受損,大樹迸發出最後的生命力。這是仁者愛物之心,推測也恐怕是對的,但今年的木棉普遍開得燦爛,似乎因為舊葉落得七七八八,朵朵紅葩從禿枝上冒出,分外顯眼,不像去年黯綠埋紅,半生不死似的。記得有植物學家警告,那是全球暖化的迹象,見微知著,生態危機深矣。才過去的冬天,真正寒冷的日子不足兩星期,但從去年夏天以來,心思鮮少放在花木上,完全沒有注意木棉竟恢復正常落葉。地球當然不是病情好轉,只是自然界掙扎求存的意志仍強大,這也算是對所有奮勇抗爭者的勉勵吧。

 

 

 



樊善標 香港出生,成長。目前任教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撰有《力學》(散文集、詩集)、《暗飛》(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