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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騎士:茶花女神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綠騎士

春天時去法國東北境諾曼第鄉間、莊嚴靜穆的素連尼(Soligny)湖邊古修院。本為了要六根清淨地過幾天,但因這兒離「真正的茶花女」的故鄉不遠,凡心未定,就不禁好奇地要去看看了。

嚴復寫給譯者林紓:「可憐一卷茶花女,斷盡支那蕩子腸」。這是中國最早一本翻譯小說和舞台劇,曾經風麾神州,連李叔同也曾反串演出白衣美人。維狄(Verdi) 據這故事寫成的La Traviata(淪落一美人)更是長期閃耀樂壇,至今仍為世界上最多上演的歌劇之一。百多年來,各國圍繞着小仲馬(1824~1895)筆下這個淒美故事的演繹,如舞蹈、電影等等多不勝數。

 

寧靜小村不留痕

三十多公里的車程,沿途是綠油油的田園。諾曼第氣候溫和多雨,地潤草肥,是乳牛和馬匹的安樂鄉,所以到處都是牧馬場。經過法國首席的青松牧馬場(Le Haras du Pin),佔地千多公頃。十七世紀時成為王家馬場,那座宏麗的古堡是凡爾賽宮風格,所以別號「駿驥凡爾賽」。以前馬匹是重要交通和軍用工具,現在則是牧養純種賽馬良駒的大本營,是當地重要經濟支柱。

來到一條寧靜的小村青松農朗(Nonant le Pin)。它與其他小村沒有甚麼分別,有小古堡、教堂,和樸素的村屋。但進村處的路標旁有一張盛裝的十九世紀美女畫像,與如此樸素的鄉下很不相配,也正反映了畫裡真真與她故鄉的強烈對比。

指標上寫着「茶花女路線」,但進村後找不到任何與這個傳奇女子有關的指引。既沒有旅遊諮詢局,街上也悄靜不見人影。找到村中心、門前懸着法國國旗的鄉公所。不是辦公時間,門窗都關上了。不過看見大門前停着一輛汽車,車牌上更有政府的紅白藍徽號,應該是村長的車呢。便嘗試推門,竟沒上鎖,於是進去高聲問道:「有人在嗎?」旁邊一間辦公室有人應聲出來,正是村長,在整理文件。他非常友善地接待我們,一知道是關於茶花女的便更熱心了。原來因為維特的歌劇慕名找到來的意大利人不少,但沒有中國人來過。

他告訴我們,茶花女出生的那間貧陋小屋早已被夷為平地,成為了交通迴旋處,連大約的原位也說不準。無論怎樣燦爛與辛酸,逝去的事都在時光的迴旋處消失了。

離農朗村以北約十二公里一個小鎮格西(Gacé)設有個「茶花女博物館」,收着與她有關的物件與資料,反而她的出生地卻沒有明確的地標紀念。所以鄉公所正在籌備在她故居附近立一個雕像,村長還將獲選作品的圖件及些許資料給我們看。

她原名雅芳絲.佩絲(Alphonse Plessis),1824年出生在一個貧賤家庭,父親當小販。她七歲時父親便將倆母女拋棄;母親早逝後,小女孩便在一個親戚處寄人籬下,在雞鴨牛羊間長大。但在小村中實在無法尋到任何痕迹了。

 

築在悲劇上的神話

十四歲那年父親將她領回,帶她去巴黎。盛傳父親亂倫向她施暴、及將她賣給流浪的波希米亞人,不過未被證實。總之這個還未到十五歲的大孩子在洗衣店、雜物店之間討生活,常常挨餓。相信她在這時已染上肺病,並肯定已開始賣身。經過輾轉遭遇,在一個舞會中被一個位高權重的花花公子看中,金屋藏嬌,並讓她學習儀態、音樂、舞蹈等各種踏進上流社會的必具條件。連名也改了,在姓氏前加上「Du」這兩個字母,如果獨立則是貴族的雅號;但到底不能明目張膽地冒充,便只能連接上去,成為瑪麗.杜佩斯(Marie Duplessis),驟聽來可魚目混珠。她不但天生麗質,更是舉止幽雅,人們若不知道她的出身,定以為是貴族淑女。這件精心打製的上流社會玩具,很快便在巴黎成為顛倒衆生的花魁,無數名流雅士拜倒裙下,不惜高價以一親芳澤,其中有小仲馬和著名鋼琴家李斯特(Liszt)。連女性也對她充滿好奇以致暗中羨慕。一時成為囂於塵上的粉紅現象。

她的燦爛,雖是築於虛浮上,也是閃耀奪目的,但非常短暫。二十三歲,她吐血如鮮紅的茶花,香銷玉殞。傷心欲絕的小仲馬埋頭在巴黎西郊聖日爾曼城的白馬客棧中,三星期內寫成一本淒美的小說,在她去世一年後出版,轟動一時。小仲馬一向在父親大仲馬的影子下寂寂無名,因此而一鳴驚人。他跟着將小說改編為話劇,演出盛況空前。意大利作曲家維特以數週時間將之改編為歌劇,更是風麾了全歐洲,成為了他最著名的三部曲之一。茶花女神話便誕生了。

 

真正的茶花女

故事中的瑪格麗特,常佩戴一朵紅或白的茶花,故以此為別號。她被小仲馬描寫成為一個情深義重、弱質纖纖卻個性強烈的女子。為了對亞芒的深情,答應了亞芒父親的要求與心上人分手。她不惜犧性自已的幸福,更承受重重委屈誤會,使讀者和觀衆感動得氣都轉不過來,熱淚盈眶。而且,小仲馬強調故事的真實性,書本第一段開宗明義說:「我還未到杜撰故事的年紀,所以只是敘述實況。」但是二十年後,他終於承認「全部是編作出來的」。

文人多大話,相信古今中外皆然。既不是傳記,沒有必要去研究真相。其實基於一個人物的生平,再創作一個故事實在是無可厚非。這小說以愛情為主幹,亦反映社會階級壓力。極端激情浪漫,又有高度寫實技巧,都是打動人心的靈通法寶。

大仲馬與一個低下的婢女生下了兒子,不承認母子倆。孩子七歲時才強將他收回,使小仲馬心中鑄下沉痛的陰影。他對母親感情深厚,對女性的痛苦亦特別敏感。在筆下化為故事輾轉表達出來了。

其實關於真正的茶花女,好些研究者指出她並不像故事中的瑪格麗特那麽多情多義,而是冷漠淺薄、物質至上,貪慕虛榮,靠自己唯一的本錢:軀體,不擇手段向上爬。

真相如何,並非這兒要考究的目的。總之,無可否認的,她是一個可憐人。年紀輕輕歷盡滄桑,一切行為都是為了要在荊棘和陷阱間保護自己。她不是超人,就算沒有小說中那麽偉大浪漫,亦可瞭解。如果從不同角度探討這個女子的內心掙扎,可能會出現一本苦澀的寫實版茶花女,則肯定不會如此廣為流行。

 

書的命運

連一本書都有它的命運。

一個風麈女子的故事為何會形成這樣排山倒海的受歡迎現象,使整整一代人着迷?

她去世時舉國轟動,使英國大文豪狄更斯難以置信,給友人奧塞伯爵的信中說:「巴黎腐爛到入骨髓。一連幾天在報章上,一個名妓之死的報道蓋過了所有政治商業文化活動消息。

這新聞潮更持續了兩個月,因為跟着湧起了多方面反應,而她的遺物拍賣亦為衆所矚目。

其實,群衆需要一個真人偶像。茶花女不但美艷,並具備一切成為一個浪漫偶像的條件:高瘦苖條,極端優雅,隱隱憂鬱,輪廓又略透孩子氣,加上最吸引人的冠冕:悲劇命運。她不是「致命女子」femme fatale(也可意譯為禍水紅顏),沒有人為過她自殺,亦沒有累到人家散人亡。她像犧牲者多過像壞女人,容易博得大眾同情。另一個重要原因是那時印刷技術進步,開始了報刊廣泛傳流。早在這年代,傳媒已經可製造神話。有人稱她為電影之前的明星,攝影之前的名模。《世界報》一個作者戲說:「有點兒在瑪莉蓮夢露與戴安娜王妃之間。」

以這樣背景出版的小說自然佔了天時地利人和。而且這種故事方程式,重複一萬次仍會感動人的。小仲馬生花妙筆,敘述技巧高明,因而踏上了大作家的金光大道。

 

茶花女在中國

晚清時,由王壽昌口述、林紓執筆,1899年出版了《巴黎茶花女遺事》,被時人稱為「西方的《紅樓夢》」。

當年在神州一紙風行,亦有着天時地利:轉型期間的古邦,人民對外國事物渴望認識。這是第一本被介紹到中國的西方文學作品,如石破天驚敲開一個新境地,難免吸引。形式非常新鮮,但才子佳人、門第阻隔、嚴父棒打鴛鴦、此恨綿綿無絕期,骨子裡是中國人最熟悉不過的通俗情節,就不免隱隱親切。而故事裡間接批判法國的黑暗社會現象,亦正配合剛在新文化運動之前,國人要掙脫社會不平等階級束縛的心態。瑪格麗特成為了第一個打動中國人心的悲劇美人,紅了百多年。此書是中國最早的現代話劇,而各種文學形式上也有隱約的影響。

 

冥冥攜手

寧靜的農朗村中,難以想像,近二百年前,有個小姑娘無助地走在這兒的泥濘路上、雞鳴馬嘶間;然後被推上險惡前途,最後掉進紙醉金迷的華麗陰溝。而她的故事的餘音,竟會散到全世界,不斷開出奇異的花朵。

當我回到修道院時,塵世被隔了在高牆外。湖面平靜如鏡,像凝着了一切得失愛恨。但高牆其實隔不了人世間的波瀾。

修道院有個大果園,出產著名的果汁軟糖。修院的膳食簡而不陋,要在沉默中進餐,身心俱靜。但兩天後仍是忍不着去附近的省會莫檀(Mortagne)嚐當地特產豬血腸。傳統是拌洋葱或蘋果,越來越多新花款,有加上諾曼第卡化度斯蘋果烈酒,以及卡蒙巴乳酪等。

又發現了原來此處居民曾大量移民加拿大,鄉間竟有一所使人意料不到的加拿大博物館,規模不小。總之,我這滿腦子雜念的大俗人糟塌了清規地。

暮鼓晨鐘之間,我想着巴黎蒙馬特墳場,茶花女葬了在入口不遠處,一塊簡單的白雲墓石,封下了她那短促的一生。小仲馬也是葬於同一個墳場,離她只有百米之遙。墓碑隆重得多,四柱小亭下有他躺着的雕像。

他因她一炮而紅,她因他流傳百世。一個以早逝換到永遠年輕,一個多活了四十七年成為老頭。夜深人靜時,如果相會,不知她會否認出他來。又不知有否細談人間不可測的現象。總之,二人冥冥中攜手,使萬千人柔腸寸斷,成為文學史上一個神話。

 

 

 


綠騎士 原名陳重馨。原籍廣東台山,香港出生。畢業於香港大學英文系,副修中國文學,習國畫,曾任編輯、翻譯及教師。1973年赴法,進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於羅浮學校修讀美術史。1977年起定居巴黎,從事插圖、繪畫和寫作,尤愛詩與畫的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