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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秀蓮:鄰家飄來的故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黃秀蓮

我幼時,慣稱已婚女士為「師奶」,這是當年社會流行的稱謂。不止小孩這樣稱呼婦人,就是菜市場的小販,也把挽着菜籃的主婦稱為師奶,婦人之間亦以師奶互稱。師奶的年紀不會太大,這稱謂,帶着濃厚的草根氣息,質樸而親切。然而並非所有婦人都是師奶,若是富貴人家,有白衣黑褲梳辮的「馬姐」跟着的,人家會稱為太太。

我童年閱歷少,局限於深水埗那老家,師奶稱謂,常掛唇邊。只有一位,在我家走廊初次相遇,小小的我竟不假思索就叫她:「鍾太」。鍾太笑笑說:「一定是黃師奶的女兒了。」聲線很輕,有氣若遊絲之感,然而聲音薄而不尖,語氣自然。她整個形象跟一直聽聞的相當吻合。

唐樓一層六七伙,鄰里之間,雞犬相聞,常常走動的親朋戚友,無不認識,甚至也結為朋友。鍾太是鄰居師奶的妯娌,丈夫任銀行經理,家住跑馬地山光道,雖然未至於有傭人相隨左右,可是衣着光鮮,質料和裁剪上乘,一眼就看出是名貴衣物。師奶多穿唐裝衫褲,那天她穿上棗紅色呢絨套裝,脖子給色調相襯的絲巾圍着。天氣暖和,她衣服穿得特別厚,顯得很重視保暖。師奶常說這妯娌高不及五呎,僅得六十多磅!市面成衣都不合穿,四季衣裳唯有交裁縫來做……

由於聽聞已久,又說得具體,見眼前人姍姍瘦骨若此,不覺奇怪,卻也禁不住端詳,而且懂得伶俐地稱之為太太。缺乏肌肉的人,難免削薄,然而她神氣平和,舉止斯文,倒給我富而不驕的好感。她甚少造訪,應該不是嫌棄深水埗地方湫溢吧,唐樓要上落樓梯,她一路喘氣,要歇歇停停好幾回才上到六樓。近親而疏於往還,只因為弱質不勝而已,不是勢利,這點日後得到證明。

妯娌這人際關係,先天不討好,師奶提起妯娌,總是說:「兒子也讀中學了,還人前人後主動跟老公親熱……疑神疑鬼,一天到晚要緝私,調查老公行蹤,打電話問老公的朋友,是不是真的捉棋……」這論述聽了好幾年,終於聽到:「大伯從前真的沒有走私,給老婆追蹤得太緊,終於弄假成真。那女人竟然是她的朋友,守寡幾年了,人家手頭也有錢的……大家攤牌了,那女人說:『妳繼續做妳的鍾太,我不會取代妳的地位,我永遠也不會做鍾太的。』」

同性朋友,一個不察,最容易化為情敵。這套宣言,錚錚有聲,對方把這番話說得理直氣壯,絕無半分赧色,居然把奪愛說成謙讓了。六十多磅的弱軀,菟絲子依傍的性格,何堪酸風醋雨?結果她住進離家很近的養和醫院。接着幾年一直進進出出醫院,最後含恨而終。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噩耗傳來,師奶也哀嘆幾聲道:「其實伯娘人不錯的,不然也不會讓我女兒在她家住幾年。」她女兒考進跑馬地天主教名校,鍾太讓侄女來住,免舟車之勞。軀體瘦小,胸襟不窄。不過四十出頭,紅顏未老恩先盡,姍姍瘦骨歸墓塚。

說着說着,話題一轉,就轉到遺產這問題了。人走了,萬事皆空,唯獨金錢轇轕,千絲萬縷,必然激起漩渦,捲進去,又會激起更多怨恨。原來她自住及投資的房子共有兩層,都在跑馬地,只寫自己一人名字,且立了遺囑,所有遺產歸獨生子。師奶們一聽,無不拍案叫絕。她立遺囑時,是否這樣想:「我的錢,永遠也不會落入負心丈夫和情敵手裡。」儘管病得氣息懨懨,依然流露精明,反映策略,懂得自保,更進而運用法律手段來保護兒子。這太太真聰明。

不過一兩面之緣而已,卻偶爾想起她,例如我學會了一個醫學術語――身高體重指數BMI(Body Mass Index),那穿呢絨套裝的瘦影立刻飄到眼前。指數嚴重地低,兼逢打擊,更能消幾番風雨,臨終時體重跌到多少呢?悲恨幽咽飄來。

又過了好幾年,那男人再婚,並非娶先前情人,而是離了婚教跳社交舞的……我聽了怔了半晌,弱質得連上樓梯也不勝的女人,其地位其寶座,竟然落在跳社交舞的,那落差真有千尺。我從未見過這新夫人,可以想像:她身材健美,體態輕盈,舞姿妙曼。一邊數着拍子,一邊帶着學生起舞,一室氣氛都給她帶得春意瀰漫。可以想像:她擁抱着丈夫,哼着樂曲,興起就跳一首狐步,想再興奮刺激一些,就跳一隻探戈……

人生也是一場舞蹈,會經常changing partner。深水埗那幢老舊唐樓,建材欠佳,相當殘破,竟也在風雨下撐了幾十年。奇怪仍然未拆,難道無人收購?當時住客已全部搬走,有些身故了。訪客哩,許多都飄遠了。我母親和師奶幸而健在,都九十了。上週師奶壽辰,我欣然拜壽,席設土瓜灣。席上,changing partner這遊戲旋轉起來,把我童年玩伴――師奶的幾個女兒,轉到眼前,幾十年前的景象浮起來。走廊初次相遇,棗紅色呢絨套裝,小小的我竟不假思索就叫她:「鍾太」……

「我還清楚記得你們的伯母。」正因為舊時相識,感情總帶着歷史的厚實,說起故人,滔滔不絕不厭其詳,故事又再從鄰家飄來。

新夫人帶着丈夫移民澳洲,她跟前夫所生的女兒,連後父也申請了。他們過了二三十年恩愛生活,誰料到晚年愛情起了波瀾。人老了,會變的。男人忽然很疼愛前妻所生的兒子,要把半份物業和現金,悉贈兒子。理由是移民時賣掉房子,所得分了一半給後妻,餘下以夫妻名義海外置業自住,後妻已擁有百分之七十五財產。難道把遺產全給後妻的女兒嗎?確實振振有辭。血肉之親,萬里關山都阻不住。新夫人認為自己照顧丈夫,不遺餘力,難道自住的房子也要分一半?豈非要她花大筆錢向繼子贖樓……

兒子當年眼看父親另結新歡,母親含恨,霍小玉式地離世。他怎樣看待父子之情?人世怨恨,或會給歲月磨洗,兒子飛赴澳洲,陪伴父親兩個月,翌年父親去世,他領取應得的遺產。

酒菜一道一道送上,燈影觥籌,故事重要情節明白了。後妻滿腔怨憤,鍾太不見得全輸。人生一場,勝負難分。愛情、親情,金錢,卻實實在在穿插其中,牽絆着,纏繞着,顧此失彼,輕重之間,取捨之決,甚麽是對?甚麽是錯?

 

 


黃秀蓮 熨衣工人的女兒,深水埗的小女孩,崇基中文系的學生,政府架構裡的小螺絲釘。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獲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