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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仁逵:大風吹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黃仁逵

那木色淡淨的弦琴,端端正正,擱在色階同樣淡淨的牆角裡,弦線有六根,琴準一隻不缺。下弦枕兩端似乎還設有微調鈕,面板上一棵手繪椰樹隨風招展,邊上一行甚麼字,照片上實在看不真切。那琴是如此小巧,驟看還以為是一柄擱在遠處的,正規尺碼的琴。「$150。狀態良好。」不貴。我把短訊一按就發出去了:「琴還在嗎我有興趣。」物主回得也快,答非所問:「琴長23吋。鐵價不二。」看來早有人問過了,真以為是正規琴,後來又嫌貴了,等等。$150能有多大風險?那風中椰樹叫人想起火奴魯魯,運氣好的話真讓我遇上一柄載歌載舞的UKE――而且是六弦的。

物主說了個時間地點,「B出口。」

我還是坐了的士去,非關急不可待,只是厭惡地鐵。他很準時但人沒來,時辰一到電話就響起了,「你到了吧?」還沒答腔就見得一個外傭模樣的婦人,提着琴直直走來。那火奴魯魯,早已用保鮮膜團團包好,大小就像尋常的UKE。拿上手,琴頸粗粗的有點分量。琴匠們會把木料一般的琴頸造得粗些,才能應付弦線的拉力。「先生使唔使找贖?」口音道地,不是外傭。銀貨兩訖婦人從另一個出口走了。

在回程的車上我沒急着揭掉琴上的保鮮膜,只一心一意看那的士司機如何遊花園,平白一段路讓他走得迂迴曲折,由是見識了好些平日沒走過的街巷,司機大叔在倒後鏡裡瞧我我也在鏡裡瞧他。路終歸會繞完的,付錢時我說,師傅你,真的熟路。「開了卅年怎會不熟呢又……」他說。好久以前我在灣仔修頓的地攤上檢過一柄山葉牌C—10,那琴也素淨,無穿無爛,「十五蚊!」那仙風道骨的攤主說,還沒答話他自己就減了,「十二十二。」值有餘,我多付了他幾塊,夠他吃一碗車仔麵,那人的臉色跟今天的司機大叔有點像――靦腆中帶點懊惱。修頓C—10讓我珍而重之用了好些年月,才轉贈一個雙目發亮的少年。如今山葉牌C—90都出來了,進化肯定有,我沒用過,不知好歹。

火奴魯魯那身保鮮膜不是沒來由的――它也不來自夏威夷。琴頭一側缺了一塊木,那缺口窄窄長長,跟一枝牙刷差不多大小。琴頭兩側的飛邊一般都是拿黏的,非常豪邁的琴匠才會捨得用整根原木創一隻琴頸,缺掉那塊用了些甚麼木無關宏旨,壞的是黏合劑,是以右側還健在的那塊,早晚也是會脫落的。我把一枝竹子造的牙刷拿來比對一下,顏色搭配的沒得說,就是長了吋許,若把帶毛的一端鋸了就停當了。這就有點捨不得,那印度手製竹牙刷,用了肌理堅實的老竹,物離鄉貴,買得頗不便宜,那多出來的一吋,硬是鋸不下手。有年在印北一條村子裡閒逛,一個用牛糞乾搭成的雜貨舖裡,看遍了沒甚麼想買的,就舖子門上勾搭着的一隻鐵皮鎖頭,用之有年非常好看,這賣嗎?看舖的人打量我一陣,說了個價,三塊港幣上下,付過了錢,那人說:「後門上還有一隻,要麼?」要。這回要四塊五了。那肯定是個,夜不閉戶的太平村子。前門上的鐵皮鎖頭好久以後才給用到一件介乎雕塑與裝置的物事上,兩枝鐵皮鎖匙我留着,誰知道甚麼時候會用得着。後門上那隻450,此刻仍在抽屜裡,等運到。

帶點風塵的木頭多的是,有一塊,某年在紫禁城裡撿的,風化了不知多少年月的雕龍畫鳳朱漆群青甚麼的,早悉數剝落了,小小一片木上只賸下一個色:枯木的顏色。從抽屜深處尋出來比對一下,短了,用不上。那回在紫禁城裡踩景,大夥都慨嘆,琉璃瓦頂上長的那些顛三倒四的野草,真的動人心魄,這等野草若能移到台南孔廟的瓦頂簷角上就好了。據說電影開拍前,劇組人員還真從京城挖了一堆二堆野草到台南――當然不是從紫禁城之巔挖的,那些宮廷戲,就在孔廟裡拍了。

火奴魯魯是菲律賓。琴上的椰樹是絲網印的,風也是邊上的字樣也是:MACTAN CEBU,PHILIPPINES 2007。兩排共六隻琴準一隻不缺,每邊只用一枝小釘草草固定,該上鏍絲的地方一顆也沒有,我找來幾顆合用的,一一旋好,那些死去活來的鏍絲來自哪些舊琴,一時說不清。下弦枕是一段銼了坑紋的鋁,把弦線好歹管住,兩顆看起來像是微調鈕的東西只是作個樣子甚麼功能都沒有。鋁也許不算最差勁的導音物料,既薄且脆;延音似有若無,也罷。我換一隻烏木製的,那烏木,來自「有仔記」攤上的一把裁縫尺,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去年入伙時我在屋角落裡撿到一隻斷了柄子的手錘,那錘頭自然而然地成了案頭上的紙鎮。斷掉的錘柄後來也找到了――工人拿它攪油漆,那半截木色的錘柄就直直立在一隻乾涸了的漆罐裡。我拿來鋸一段窄窄長長的,比牙刷短一點的,打磨完竣,調了木膠,往火奴魯魯頭上一黏,事情就完了。

那手錘柄子原來是由許多片薄木黏合成的,原意也許是加強韌力,也許是為了節省原木,也許還有別的也許,它終歸還是斷了。

琴頭不着力,這位置,該適合它。

 

 

 



黃仁逵 1973年學畫於法國。畫家、電影美術指導、專欄作家。散文集《放風》獲第五屆(1997∼1998)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