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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維樑:安心做「過河卒子」——福田居雜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黃維樑

天賜的黃金「假期」

度假是短期到外地享受美好生活(觀光則為短期外出到古今名勝遊覽)。盡享聲色犬馬之娛樂,飽嚐佳餚美酒之口福,是很多度假者的理想。我曾遊覽東西方著名的賭城,但過其門,只仰望其宏大建築如何「新古典」如何「後現代」;入其內,只細察其燦亮裝飾如何「古羅馬」如何「新東方」。美食當前我會饕而餮之,拿着「米芝蓮」手冊飛赴全球各地大快朵頤嗎,我既無錢也無閒。

這個冬天,我在深圳福田享受天賜的黃金假期。暫時沒有迫切的大塊文字作業要繳交,我肆意流覽,墨香的期刊、塵封的典籍,漫讀中漫興悠然,遇有心得,則眉批或敲鍵記之,十分逍遙,遊於書海。黃卷靜靜而紅塵滾滾,雖然非常關注時局,卻無力扭轉乾坤。對時事憤慨哀嘆之餘,我就到樓下社區的花園――我稱之為「華爾登園」或「華園」――散心。園裡有一「健身工程」方塊,我最喜歡其中的漫步機。踏在小板上,雙腳或一左一右前後擺動,或齊步前後擺動,如此抑揚抑揚(iambic)或平平仄仄的節奏,我身體在無聲地朗誦中西詩篇。

散心漫目,四顧園中景色,啊,真是暖冬,紫薇樹已長出嫩葉,三色堇當然是四季長紅。這個「冬季」,溫度常在十七度或以上,濕度常在七十度上下,如此的恆溫恆濕,對七旬上下的人來說,還有更好的避寒養老勝地嗎?漫步機之後,我坐在椅子曬太陽,不介意成為詩人筆下的「老婦女」:英國那許(Nash)的〈春天〉一詩,歡暢地描寫,暖和的好天氣來了,花香鳥語,在戶外「年輕的戀人攜手喜約會,年老的婦女坐着曬太陽」。我用手機順手拍下花園的美景,順口告訴不老的「老妻」從樓上下來享受可愛的陽光。

社區旁邊有美食街,有乒乓球室,供我又吃又玩,繼續快活地「度假」。

 

安心做「過河卒子」

福田居記事寫了一則後,1月22日一家到馬來西亞旅行,出發時新型冠狀病毒已在內地肆虐,23日武漢「封城」。我們人在吉隆坡,24日與親戚一大夥吃年飯,並無任何顧忌。25日是庚子鼠年元旦,猛然來襲的,雖然不是鼠疫,卻正是鼠年的瘟疫。28日從吉隆坡飛回深圳,飛機上,我們都成為「口罩客」了,雖然馬國並沒有疫情。一百二十年前庚子國難,而今疫情嚴峻,一場災難就在眼前。回家後我們「深居」――在深圳深居簡出,出門則必戴口罩。後來香港對內地逐步封關,港深一衣帶水之隔,卻儼然是兩個世界。當年足球「南巴大戰」,球迷爭先恐後「撲飛」(搶購門票);如今毒魔來了,電視熒幕和手機視頻所見,香港市民天天排長龍「撲罩」。己亥年香港政府為脫下「勇武」的黑口罩而困頓,庚子年香港政府為提供良民的白口罩而煩惱。

為了口罩,觀看己亥和庚子的兩種「口水戰」,只能苦笑。2月8日起,從內地過境到香港的人,一律必須先行隔離十四天。這一天正是元宵節。為了避免被強制隔離,我們一家「香港永久居民」,又一次苦笑,只能暫時安心全心做深圳河以北的「過河卒子」。很多情人或家人,本來要在佳節相聚的,現在只能高聲或低吟蘇東坡的句子,千里百里「共嬋娟」了。讀書看報,讀網看電視,各類文章各類資訊,歌南頌北,聲東擊西,八方轟然而至。很多國人閱讀或重溫――至少是提到――法國作家卡繆的《鼠疫》;是的,此書目前有「警世」作用。我認為也應該閱讀或重溫我國朱柏廬的〈治家格言〉,文章中有諄諄的忠告。最近半年,我愛讀香港一位女作家的鋒利專欄。她對時事世局敢言,有時義正辭嚴,有時嬉笑曲言;她視野頗廣,心思聰穎,文筆秀妍。記憶中,二三十年前我班上好像有她這個學生;無論如何,現在我是她的粉絲。

病毒惡魔為患以來,最令人感動敬佩的是神州各地的醫護人員,他們鞠躬盡瘁,仁至義盡――用這些古語來形容今人最為貼切。最令人驚訝讚嘆的是神速興建醫院:共建兩所,十天左右就完成一所,每所可收納過千病患的。這種與抗疫時間賽跑的「中國速度」,在「奧運」在「世錦」在甚麼大賽中,都能穩奪金牌。我們歌頌仁者勇者,對那些嗜食野生動物的貪婪野蠻人,那些屍位素餐的庸官懶吏,當然要群起而攻之。元宵節那天,居安思危,我寫了一文,縷述瘟疫肆虐以來所見所思;該文講過的,這裡不贅了。

 

疫境.加油

「我們身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國家,但我們都在一個天下一個地球。」日本贈送醫護物品給我國,裝物品的箱子還貼上字句,表達的是這樣的心意。國人對其博愛之心,對其相當於「命運共同體」的認知,無不感謝讚嘆。表達上述心意的原文,是典雅的八個字:「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日本繼續贈送物品時,還有其他類似的典雅表述:同樣是引經據典的「豈曰無衣,與子同裳」,語出自《詩經》;以及「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引自唐代王昌齡的詩〈送柴侍御〉。對此我們都感謝都讚嘆。日本千多年前吸收唐代的中國優雅文化,而今仍然大有其文明優雅的風範,以至進一步「優化」,真叫我們高興與羨慕。

加以比照,有位公知竟有這樣的批判:中國人只會喊「加油」,太淺陋了,太沒有文化了。

一般公知大抵都知道現代的傳播學理論:信息如何傳達,要視乎場合,視乎受眾。改編自蕭伯納原著《賣花女》的電影《窈窕淑女》,那個出身基層的賣花女,在語言學教授的近乎魔鬼式操練後,才能發出英王英語(所謂King’s English)標準的幾個語音;如果你向她朗誦莎士比亞的雋語名句,或者亞瑟.韋利英譯的《詩經.關雎》,由奧黛麗赫本扮演的女角,會怎樣「接受」和欣賞?想像中的特寫鏡頭一定是:她張開大口,且睜開特大的困惑眼睛。現代西方之外,中國古書有一篇名為〈察傳〉的文章,也有很好的傳播理論,可供參考。

國人的平均文化水準,應該高於英國那位賣花女;然而,即使是窈窕女子、英俊男子,不是人人都聽得懂典雅話語的。也因此,我們不必躲避「淺陋」,不必覺得有壓力,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高呼「加油」!呼叫「加油」時,「加」字是要張大嘴巴用力喊出來的。對,用力!順此一提,Jia-you已進入《牛津英語字典》。

作為口號,大眾化或者說通俗化,是重要元素。如果不那麼「典雅」,而用「大愛無疆」之類,理解的人就多了;「四海一家」、「天涯若比鄰」、「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都比較通俗可用。要典雅嗎?微信裡、報章裡,有很多文人雅士的詩詞書畫。別的不說,有各地多個機構協辦的「粵港澳大灣區書畫家抗擊疫情主題雲畫展」,二月上旬「線上開幕」,是一種「丹青抒大愛,翰墨寄深情」的展示,就很有中華文化的典雅之風。至於物品箱上的「異域同天」語句,由於捐贈者包括「日本漢語水準考試」局,那個「典雅」會不會是出自居住在日本的華人呢,這裡暫不探究。

關於抗疫口號,全球各式各樣,如果再加上大量的「段子」雋句,那麼,就算請幾個最大聲最「長氣」的播音員或朗誦家來讀,一日一夜都讀不完。近日各種媒體的「段子」和口號,讓我留下印象的很多,例如:「現在社區門口保安個個都是大師,所問的,都是直擊靈魂深處的終極哲學問題:1、你是誰?2、你從哪裡來?3、你要到哪裡去?――然後給你深情一槍,看你是不是頭腦發熱了。」又如香港電視的公益廣告有「全民健康,疫境自強」,在香港聽之,這很好,但「逆境」與「疫境」的「逆」與「疫」,用普通話來讀,就不同音。口號傳到深圳河以北,就「知音」漸行漸稀了。

 

福田寶瑞軒的球友

戰鬥瘟疫期間,人人都要遵從深圳市政府的忠告和規定,包括「少出門、不出門」等等。我數十年來生活的幾個主要場所,是教室、研究室、圖書館和自己的書齋。福田家裡的書齋不是萬卷樓,卻也書籍期刊文稿充盈,甚至經常鬧「書災」。現在樂於深居簡出做個「書囚」,但囚犯也有「放風」的時候。抗疫期間,開頭放風的一兩次,我只敢在樓下的花園走動走動,享受空靈寧靜的水木清華。後來「膽子」大了,到距離一箭之遙的另一個社區蹓躂;看到各種店舖和居所都門關戶閉,在意料之內。看到寶瑞軒會所大門掛着「此門暫時關閉」的紙牌,卻不免惆悵。

這裡現在關門,從前卻是「開波」(打球)之地。會所的乒乓球室,對我和球友們而言,是個保健的祥瑞寶地。一幫乒乓球好手高手,每天下午四點鐘左右,就會陸續來此「上班」或「上課」。目前眾球友中,我最年長,在此室的球齡也最長。我這個「元老」,一向土法練球,從來沒有受過正規的技術培訓。對發球如何上旋如何下旋,不求甚解;對如何拉球,雖然有高手免費指導,卻因為難度高而只有拖――拖延時日,一直沒有好好學習。

我對強勁的後輩球友,非常敬重;他們輕鬆對我,我從來不敢對他們輕敵。球友中,小方最為年輕力壯,其「清早課」與「黃昏課」都是打球。他苦心練就的反手彎曲反板快擊,是獨家秘技,頗為刁鑽,我每次接球必然出界,迄今沒有「解藥」。另一位球友小李,身高手長,又旋又準又快的擊球,或飛來我左邊,或奔來我右邊,莫可預測;我沒有黃飛鴻的敏捷身手,防守維艱,哪有招架之力?我為他取了個「小李飛刀」的雅號。

長者球友之中,陳老師是近年退休的體育老師。乒乒乓乓數十年,退而不休,功夫極為老到。其勁招是快速擊球,力度千鈞,落點必是死角;通常是他右手一揚,目光如炬地對焦,對方球友就會失魂落魄。大概也算是長者的球友中,還有位林門女將。林大姐在她家鄉梅州的球室,是個英傑;在福田這寶瑞軒鏖戰,她也球技凌厲,縱橫矯健。當她身體輕輕揚起,舉手猛力搏擊,一派巾幗雄風所披,接球者無不左支右絀。

這兒的女將眾多,但除了林大姐外,都「退休」了。小吳最多只能稱為「後中年」,卻久已榮升為外婆,女孫男孫都由她悉心保育。有時在路上相遇,她推着嬰兒車,我看到白胖可愛的寶寶,就知道她為甚麽不能和我們一起「上班」,施展其婉轉可觀的球技了。還有一位甄大姐,用橫拍,擊球又準又大力,近年卻因為視力稍遜而不能和我們俱樂。比我稍為年長的是朱大姐,從前我們是親密戰友,她打球力度柔中帶勁,帶着客家口音與我一起練功,老而彌堅的。年前因為體力減弱,退出寶瑞軒「球會」。現在路上相遇,我們必定親切寒暄,她坐輪椅了。

在寶瑞軒球齡較短的,是老馮,我稱他馮師傅。他早年「食過夜粥」,在城裡的比賽中常常奪標。他應付對方的擊殺最為「犀利」:以其人之道加倍力度還治其人之身,出手前大喝一聲,狀如猛虎,閃電一般連消帶打,真是「問你怕未」!犬子讀初中,酷愛乒乓球,週末和假期,愛來此「上課」。他球技有進步,我仍然叮囑他向馮老師陳老師李叔叔等前輩學習。

諸位球友,除了小李小方兩位之外,都是退休人士。人人生活安穩靜好,打球之外,就是幫助子女照料孫兒,含飴而弄之。這裡所說的球友,屬廣東省的有來自惠州、惠來等地;省外的,有江西、山西、湖北、北京等。他們從五湖四海而來,大都來此「依親」:子女來深圳工作,作為父母,同來此地;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寶瑞軒」真是個好名字。

眾人南音北調,但我們相處融洽;君子無所爭吵,只比球藝。我們經常為球友喝彩:「好」、「厲害」、「高手」、「精彩」、「漂亮」以至「國家隊」之聲不絕。有時我會加上「世界盃」、「不收門票」等,樂道人善,且增添氣氛。

球友技術段數略有分野,為了讓特強者不要疲倦於連場賣力,為了讓較弱者不要苦惱於多時等待,有一次我心血來潮,建議制定簡單規則:如甲乙丙三人打球,甲乙打了兩局後,甲或乙下來,丙接上;丙與對手打兩局後,原來已打四局的那位下來;如此周而復始,換言之,每人一次最多只能連打四局。如果有四人或以上打球,則任何人每次連打四局後,就必須換人。辦法一經說出,諸球友立即表示支持。我在此打球,原本只是為了鍛煉,不讓老骨頭生鏽生得快;有時擊出一兩個好球,就滿心歡喜。這個小規章的制定,是意外的收穫。

以上為「現役」球友「點將」,數目正好是七。七者吉也,古有竹林七賢,今有沙田七友;咦,這裡是有「寶瑞七將」了。近年常與我們同樂的東北老鄭,以及海南老楊,最近好多個月都「休假」不在深圳。屈指點將,還有雲南的老魏、山東的老董、江蘇的老吳,以至老杜、老黃,都早已「告老還鄉」。是了,近年還有一位深港兩地居的呂大姐,球藝出色,像打游擊般偶然在寶瑞軒出現。

現在是二月下旬,周遭環境平穩安好,連日春陽溫煦;但抗疫之戰尚未最後成功,打球的歡樂時光有待未來。我閒裡敲鍵記述寶瑞軒的球友,作為福田生活的一段小史。

 

 

 


黃維樑 香港中文大學一級榮譽學士,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博士。1976年起任教於大學,歷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講師、高級講師、教授;美國、台灣、大陸、澳門多所大學教授或客座教授;先後任美國Macalester College及四川大學客席講座教授。著有《中國詩學縱橫論》《香港文學初探》《中國現代文學導讀》《中西新舊的交匯》《壯麗:余光中論》《黃維樑散文選》等二十餘種,編著書籍多種。歷任香港內外多個文學團體主席或顧問。曾獲多個文學獎、翻譯獎,作品入選各地選集及編入中學、大學語文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