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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曦靜:狗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陳曦靜

剛滿三歲的多多交了幾個朋友。準確地說,是我用隨身攜帶的風乾小魚乾,硬是幫他拉攏了幾個朋友。或許,多多並不在乎有沒有朋友、有幾個朋友,一切只是我的需要而已――多多還是幼犬時,我因缺乏經驗又過於恐懼,沒能帶他進入「社交圈」,錯過了「社會化」的最佳時期。那段日子,帶他出門需要極大勇氣:電梯有人,吠;打招呼,吠;有人迎面走過來,吠;有人站住,吠;一點點風吹草動他都吠。有人牽狗散步――啊!那是我最不願意面對的場景!他狂吠着扯繩急衝,我一邊拉繩一邊見甚麼抓甚麼,有時是欄杆、有時是樹,甚麼都沒有時,只好半蹲紥穩馬步跟他力拚,關節幾乎脫臼、披頭散髮聽他的吠聲在整個屋苑迴響。那一刻,真希望自己從沒養狗。

我家房間對着屋苑的游泳池跟網球場,兩者呈L形框出個長條形空間,美其名曰「寵物樂園」,裡面除了二十來棵樹、一張廢棄長靠背木椅、一個大垃圾桶跟兩條掃帚外,別無他物。好長一段時間,我帶多多出門前,都先探頭張望,在樹影婆娑間搜尋光影晃動,確定無人,轉身拖多多飛快下樓。多多屬中大型犬,運動量較大,我們常在公園玩撿球。我邊扔球邊暗自祈禱:千萬不要有人來!千萬不要有人來!多多肯定感應到我的焦慮了,聽覺嗅覺又比我靈敏,遠遠有人帶狗前來,他就拉長身體奔走於兩邊入口吠叫,不知是歡迎還是攔截。

漸漸地,我掌握了規律:五點多出門的是高高和泰泰、波仔和Polly,他們的出現,總令屋苑旁寺院裡幾隻狗或羨慕或妒嫉地吠叫;六點半左右,有着西摩皮毛跟黑眼珠但身型嬌小的唐狗、傲嬌小公主丁丁散完步回家了,跟她擦身而過的,是穿着黃色蜜蜂服神經兮兮的西施,七點是……七點十分是……我見縫插針,安排多多於六點半至七點鐘期間活動。狗主們很有默契,一見有人來了,拉起自己的狗就走。不過,就在那些重疊的瞬間,我跟多多認識了好些狗:芝娃娃發仔、貴婦阿Bu、柯基布布、拉布拉多樂樂、邊牧圈圈、唐狗小雲小吉、Macron、柴犬桃子,比高犬高高、金毛Angel……有的還帶回家小住了。

發仔因原主人生小孩而棄養,這小插曲絲毫無損他的自信,一直肆無忌憚地享受人類對他的愛:不管是誰一坐上沙發,他即跳上去在肚皮上、大腿上轉着踏幾下,找個最舒適的位置窩起來;睡覺時仰躺在枕頭上,蓋着被子,才懶得理別人夠不夠位置;天冷不願起牀,就半吐舌,扭着身子把伸過去的手撥開;散步時想停就停、想走就走,小跑起來雄赳赳氣昂昂的,路過好幾個鄰居跟他打招呼:「哇!發仔,去邊啊?」或「發仔早晨!」他充耳不聞,視若無睹。哪天不見他下來,就知道他又到這裡那裡做客去了――他是我們屋苑的小明星、小外交官。

發仔愛撒嬌、愛人抱,嗲得理直氣壯,不由分說。他伸手討抱,人不理他他也無所謂,扭頭就走,自得其樂。阿Bu則執著得多,不達目的不肯罷休。他鬈曲的毛髮被主人細細梳開,全身圓滾滾的沒有棱角,一見了人,絨球般的小尾巴飛快擺動、背拱如橋滾到腳邊,直起後腿,前爪扒着人大腿,微露舌頭、眼神懇切――誰抗拒得了?一抱上手,他先回頭舔人的臉,不知是嘉許還是感謝,然後前爪如樹熊般拑住人的手臂,以表決心:除非有其他「目標」,否則堅決不下地。他們都知道自己可愛,也心安理得地享用了可愛帶來的益處,自信得很。

圈圈則小心翼翼得多。為甚麼叫圈圈?因為她愛轉圈。的確,她第一次到我家,緊張得直轉圈。一見我在預備食物,又興奮得原地打轉。很可愛,很好笑,原因卻令人心酸――以前在繁殖場,小小的籠子就是她的全部生活空間,於是,她養成了轉圈的習慣。除了轉圈,圈圈特別喜歡人撫摸。她一見我蹲下來抱發仔,立刻衝前來――小碎步踏出蛇的迂迴――把頭伸到你手掌下,隨便搔兩下她是不收貨的,非得要你一手托着她下巴,一手由吻部往上撫掃,在耳朵後兜個圈,再輕輕掃,一遍,兩遍……她瞇着眼,咧着嘴,心滿意足。圈圈敏感細膩,面對多多野小子般的粗獷遲鈍,總手足無措,任多多把頭擱在她頸後,她只靜坐着偷瞄我一眼,不敢反抗。我故意躲到房間,暗中觀察。少了我的注視,她才敢稍微還擊。究竟經歷了甚麼,令她學會察言觀色、「打狗看主人面」這一套呢?我坐到她身邊,跟她一起「打倒」多多,讓她大膽反抗。一個星期下來,她從一開始僵硬着手腳不敢爬上牀,到最後隨着多多在小小的房間奔跑,飛身跳躍了。

跟圈圈命運相若的,是年逾十歲的桃子。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桃子,我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敬畏感,至今不變。桃子身材嬌小,從不齜牙裂嘴或咆哮吼叫,小臉蛋精緻又優雅。眼珠子呈湖水的藍綠色,鑲在褐黃的毛色中,如兩汪深湖,望之令人屏息、心境平靜。小小公園裡,不同品種、年齡、性情的狗穿梭來去,桃子恍若置身事外,累了就坐下――坐姿如人靠坐沙發――看人來狗往。面對零食,依然淡淡然的,不卑不亢,吃相文雅。零食掉地上也不撿,只抬頭望人,要人撿。這小小的身軀經歷過多少痛苦、磨難,已無從知曉,她一一默默消化了,如今從她專注、單純的眼神裡,看到的是雲淡風輕、是信任、是純粹的活着的喜悅。

農曆新年來,疫情關係,停工、停課、口罩消毒用品短缺、食米廁紙被哄搶一空……巿面各行各業寂寥了許多,樓下的寵物樂園也靜寂了不少。可能大家的生活規律改變了,也可能是避免接觸外人而調整遛狗時間了吧?我不知道,只是見到多多常在揀球途中突然頓足,側耳傾聽,期待着甚麼。我也想念,想念圈圈的「蛇」步、發仔的視若無睹、阿Bu的熱情追逐……難道,一切都將過去、消失?像最先在寵物樂園「接納」多多的那位阿叔。

阿叔穿白背心夏威夷短褲人字拖,長得高而瘦。有時叼着煙,更多時候是牙籤,甩着手推門而進,把直起身的多多輕輕撥開。三隻小型犬從他腳邊流進來,不約而同奔向多多,嚇得多多呆坐牆根,不敢動彈。阿叔也不說話,雙手叉腰往前直走。小狗見狀,紛紛在樹根、牆腳留下記號,小跑着跟他從另一個門出去了。那是多多第一次跟其他同類在同一空間「相處」,算是小小的里程碑。之後黃昏便經常見到他們,一陣風似的進來、出去,不帶走一片落葉,只留下數灘尿漬、幾顆便便。漸漸地,我分得出O仔和阿嬌以及那隻一直沒記得住名字的,多多也敢湊前嗅聞同伴了,甚至想跟阿叔玩,有一次還扯破了他的夏威夷短褲。 

天氣涼快些時,我帶多多騎自行車、跑步,到公園揀球的次數減少了,只偶爾在消防局附近見到他們,阿叔依然甩着胳膊,三隻小狗像三個被風吹動的塑料袋,在他腳邊翻來滾去。夏天再次來臨時,卻不曾再見到阿叔跟他的三隻小狗了,只偶爾在新墟的餃子店跟美沙酮診所外見到蹲坐着的阿叔。搬走了吧?我想。不是的,有天夜裡他被抬上救護車,再也沒回來了。其他狗主說。哦!那O仔他們呢?聽說由他兒子照顧,很晚才遛狗。哦。我應道,默默祝福阿叔跟三隻狗狗。可惜,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向他道謝了,謝謝他說:「係咁㗎啦,佢依家細啦嘛,貪玩。」「唔緊要㗎,大個啲就定㗎啦!」今日,我跟多多交了那麼多「狗友」,阿叔「功不可沒」。

前兩天黃昏帶多多下樓,「咔碰」、「咔托」,樂園兩邊門口不斷有人進來,阿Bu迫不及待扭着身子、要掙脫牽引繩,小尾巴上了電一般;另一邊,發仔如電兔飛奔而來、擦身而過;圈圈也走着蛇步,蜿蜒前進;柴犬唐唐戴着鴨嘴,追逐新來的Sheila跟Gala、柴寶跟多多各咬着一個球,結伴奔馳……原來,大家並沒有「避開」,是我自己因天氣寒冷,提前出門而錯過他們了。小狗們或緊張或喜悅地在小小空間裡躲避、追逐、鬧騰,阿Bu拱着背追追這人又追追那人、桃子坦然望着……他們的世界沒有瘟疫、疏離,也沒有猜忌、怨恨……有的,只是最真實的情感。

真好。

 

 

 



陳曦靜 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現為嶺南大學社區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