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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華嵩:愛吃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麥華嵩

六年前的夏天,我放暑假回到香港,和自小相識的幾個朋友飯敘時,提到我哥哥最近證實患上了癌症,言談之間也顯露對自己健康的憂心。有人於是向我介紹:不如做一趟簡單的身體檢查,隨便一家診所都會提供這種服務,很方便的。我聽從了建議,發現原來患上了脂肪肝,但幸好沒有別的毛病。脂肪肝,顧名思義,就是肝臟太多脂肪,一大起因是嗜酒(但我很少喝酒),另一大起因是太胖――那就是我的問題了。現在看當時的照片,見到的是一張中年的圓嘟嘟臉蛋,很明顯地因為自小極之愛吃,身體多年來積下太多脂肪,怪不得有脂肪肝了。

脂肪肝本身不是大恙,但任由它發展下去,它就可能變作嚴重的肝病。它也是可以治癒的,我只消減磅就行。於是,一份化驗報告,促成我生平第一次很認真地節食。其實也沒甚麼的,只是比以往少吃兩三成,尤其是容易致胖的澱粉質食物。一年之後的暑假,我又一次回到香港,當時體重已輕了十五磅左右。我戰戰兢兢地再作身體檢查,欣然發現脂肪肝消失了,一切正常!

那一年之間,我除了成功變瘦少許之外,家中也發生了兩樁悲劇:媽媽患急病去世,和哥哥的癌症迅速惡化,以致他在媽媽離開後九個月,亦撒手人寰。因此有人說,我的脂肪肝消失,不是因為我控制食量的意志力如何強大,而是因為接連的噩秏令我情緒失落,又要在英國與香港之間頻繁來回,同時繼續為英國的大學講師工作落力,舟車勞頓、憂心忡忡,不「脫脂」才怪。

其實不用說當年,就算是現在,我心底仍是悸然地懷着「生還者的內疚感」的,尤其想到家人的不幸給自己敲響了警鐘,讓我避過了一些可怕的惡疾時,我就會覺得,我彷彿將當下的幸福建立在至親的病亡之上。家人的離世,以及人生中其他或突如其來或咎由自取的遺憾與挫折,也令我明白:關於身邊一切,我不能假設太多。誰知道,命運會在未來的暗角如何埋伏突襲,令我措手不及!對一個自小被寵壞了的么兒子來說,這教訓是需要深切沉重的重複範例,才能完全學曉的。

話說回來,儘管我少了吃,我的肝臟也不再揹上「脂肪」的稱謂,卻不代表我不再愛吃。我仍然很喜歡吃好東西,只是今天重質不重量罷了。我在英國的教職員同事,喜歡調侃說我是「飲食專家」,有學者到來訪問,請客吃飯時大家坐在一檯,同事就會嘻嘻地問我,餐牌上有甚麼值得介紹?只因為我一般都會選一些特別的菜式,他們就給我對號入座為「老饕」,總是問我意見。但我會鄭重跟同事說,我不是專家,我的香港朋友都比我會吃千百倍……試問,香港生活的多姿多采,大半都是購物和飲食,香港人怎可能不會精於美食?你甚至可以反過來說,要是生活於香港卻不愛購物、不愛吃喝,就很可能會悶得要命,因此在這個城市,會吃是一種生存技能。

不,我比起一些深度鑽研各類參考寶典――從openrice到米芝蓮――並加以實地視察和抽樣調查的香港朋友,絕對算不上「會吃」。不過,我對飲食這種生活點綴,確是情有獨鍾的,因為我愛將吃和吃的環境,當作一天緊張與辛勞幹活的暫時逃避。很多同事將家中烹好的食物帶回工作間,用微波爐弄熱即食,我卻是只要午間抽得出半晌空閒,就會故意離開辦公室,找一家食物較好的咖啡店或風味菜館,吃頓便飯。

因此也難怪,我對過去的記憶,亦總是圍繞着吃的。隨便地回想:我記得中學時,每屆畢業典禮完結後,我都會像延續儀式一般的和媽媽到銅鑼灣的南亞餐廳吃晚飯。南亞餐廳是半世紀前開業的星馬菜館,我小時和家人朋友常常光顧,可惜近年已結束了。我記得,每次和媽媽上南亞餐廳,她照例都是吃炒貴刁。她不像我愛吃,和我上那館子是為了順我的意和靜靜地看我歡樂大嚼,她自己則只會叫一道慣常菜飽肚。我卻次次不同,或是咖喱牛腩飯、或是喇沙、或是海南雞飯。我很愛吃星馬食品,尤其是那味濃而帶椰香,稍辣而不至火熱的海南咖喱。小時的我愛將香噴噴的咖喱汁倒在白飯上,以大匙羹將一大口又一大口咖喱飯送進嘴裡……

嗯,我看我是普遍地喜歡濃味的人。一位認識了幾十年的朋友和小學同學――他也是我每年暑假回港都會見面飯敘的那夥人之一――現在還會有聲有色地回憶一樁陳年舊事:他的媽媽弄了一壼可口到極、慢燜至爐火純青、香味濃烈的牛𦟌湯(𦟌這個字似乎是廣東話特有的,指的是腱部附近),讓他帶回學校午飯時喝。他的媽媽是下廚天才,據說只消在館子裡吃一次一道菜,回家後即能完美地複製。當年已捧着一個圓圓肚腩的我,自然很清楚朋友媽媽的名聲,看見同學只喝了湯,卻沒興趣吃牛[𦟌]湯渣時,就第一時間做環保先鋒,當仁不讓,一股腦兒將湯渣全數鯨吞,造就了四十年後仍在老朋友之間流傳的笑話。另外還有一則笑中帶淚的故事(至少我覺得帶淚),是我曾經吃一位朋友的奶奶巧手炮製的濃香肉醬意粉吃得過了火,竟然在大夥兒跟前吐了出來!我其實對這事記得不很清楚,當時目睹一切而記憶力特別好的一位朋友,卻是無數年月之後仍難以忘懷的,並一次又一次在大家飯敘時仔細縷述公案。奇怪的是,大家都會聽得很高興,哪管是一邊吃一邊聽一個關於嘔吐的故事。就連我自己,也不知怎的,覺得那故事很有娛樂意義!

說到吃至嘔吐,我還有一節更深刻的回憶,希望讀者現在還不太反胃,不介意看下去!我當時約五、六歲,靠着喋喋不休的堅持,哄到爸媽自超級市場買一盒軟芝士回來。那是塗在麵包上作三文治材料之一的芝士,不會有人將它光禿禿地嚥下的,我卻不知為了賭甚麼氣,在爸爸、媽媽和哥哥跟前生吞半盒芝士,吃完後的首五秒還強笑說:「好吃呀!」之後卻在一片嘻嚷聲中跑進廁所吐了。其實這節回憶極之模糊,我說「深刻」,是因為它是少數我和爸爸、媽媽及哥哥一家四口在一起的回憶片段。哥哥比我年長十歲,他中四時已往英國唸書,至大學畢業了才回港,幾年後又移民北美;我則在十九歲時到英國唸大學,二十多歲回港,十二年後再回英國……這些錯綜曲折、錯失交臂的經歷,說明我和哥哥自我小孩起直至他不幸早逝,都是聚少離多,動如參商。至於爸爸,我七歲時,他已跟人間永別。我的成長歲月,大部分都是和媽媽相依為命活過的。

可是,我要到今天生命方中方睨的階段,才懂得珍惜吃了太多芝士而在一家人的笑聲中吐在廁所裡的回憶。

我也十分珍惜較晚近的家庭回憶。儘管爸爸早已不在,但至少直至六年前,媽媽、哥哥都仍活着。例如,我收到第一份工作(在一間報館當小記者)的第一個月薪金後,特意請媽媽和哥哥到酒樓喝茶吃點心。結賬時,我認真地爭着付錢,他們兩個都一臉極之不好意思,十分憐憫,甚至內疚之前怎麼不少叫一兩碟點心――我到現在仍難以忘記那一份溫暖。另外又有一趟,媽媽生日,我們上館子吃飯,吃完主菜後興致勃勃地討論說:既然慶生,總得享用些壽包吧。之前我們在另一親友的生日宴上吃過壽包,而那上一次的壽包,每個只有普通蓮蓉包一般大。我們於是決定,不如每人吃兩個壽包,亦爽快地如數點叫了。當服務員捧着一個巨型蒸籠趨近時,我們就開始感到不對勁,面面相覷。當蒸籠被放在飯桌上,服務員揭起籠蓋時,我們就赫然發現:原來這館子的壽包,每顆大如一個拳頭!我們不約而同地「嘩!」的大叫,館子裡的食客都瞪着我們。我到現在仍然珍而重之地記得當時一幕,因為一家人(至少是僅餘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一頓飯,被一籠大碼壽包嚇倒的時刻,其實是無價的時刻。活着的可貴,亦只因為還有如斯的時刻,靜靜如明星閃爍於腦海的黑夜中,照亮了生命和靈魂。

 

2019年12月29日

 

 



麥華嵩 香港出生、長大,刻下在英國工作。大學畢業後愛上寫作,發表過散文、古典音樂與藝術評賞,及小說。著有散文集《觀海存照》《聽濤見浪》《眸中風景》,藝術欣賞隨筆集《極端之間的徘徊》,古典音樂小史及隨筆集《永恆的瞬間》,短篇小說集《浮世蜃影》,長篇小說《回憶幽靈》《繆斯女神》《死亡與阿發》《天方茶餐廳夜譚》《海角.孤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