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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樹堅:桌面漩渦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麥樹堅

筆嘴畢竟是合金製造,木板抵受不住反覆敲鑿和鑽探,學生桌的面板被掘開一個上闊下窄、足夠塞入一截尾指的洞。油亮、平滑的洞壁呈瘀黑色,可知前人主要用黑、藍二色的原子筆完成此無聊壯舉。然而是幾星期內頻密操作而奇蹟達成,抑或經過十年八載、心有靈犀的前仆後繼卻無從稽考。

若視桌面為酷熱沙漠,此洞便是蟻蛉若蟲――蟻獅的漏斗狀流沙陷阱。我當桌面為木色的內海,此洞是平直海面中的寂靜漩渦。

正規日校的學生桌桌面不可能遭受如此程度破壞:既定的班別、固定的座位──誰斗膽在桌面寫一道方程式都無法脫身,旋即被老師揪住衣領帶到走廊訓斥復罰站。但在成人語言夜校便不同,尤其是唸短期課程的私校,規矩寬鬆若無。學生為興趣、工作和前途交學費,未必需要自費,也傷不及儲蓄。學生的學歷、年紀和學習態度等差距甚大,有繳付學費卻從不出現,多半是半途而廢,最終參加考試(校內試,非公開試)的人數是當初一半。上課時,有倉鼠一樣狂啃麵包西餅的同學,有樹熊一樣頻頻打盹的同學,有貓一樣雙目放空的同學,甚或輪流扮演貓、倉鼠和樹熊直至下課。

首晚上課我就研究起桌面漩渦來,用筆測量它的闊度和深度,推算形成過程。校方不編配座位,早到的學生偏好佔用較後的桌椅,遠離老師。我來遲一步,見中排有空位便搶佔,剛巧是桌面有凹坑的座位。

貌似過氣搞笑藝人的石春雨老師每節課都派幾頁不精美的筆記,印在用過的紙上。紙已受潮軟化,直角皆鈍,背頁有黑色印刷的題目、藍筆書寫的答案和紅筆的批改,骯骯髒髒的。起初我對漩渦不以為意,把筆記蓋在上面寫字,筆嘴如踩中死蔭幽谷,先後戳出幾個隕石坑來。其後學乖了,斜放紙張避開漩渦,右撇子懸着的筆正好在漩渦上空閃閃發亮如鐵鳥。然而這堅硬的鳥喙會落在紙上練習平假名、片假名的寫法,抑或俯衝入海,以鑽木取火之姿燃起讓人清醒、專注的燄火?

若專心上課,真心喜歡這所夜校,或顧及形象,不會讓筆尖與桌面硬碰。也就是說,前人覺得課堂沉悶,倦意來襲,便讓閒着的右手有點事幹,一課接一課,他、他們和她、她們生出默契,挖鼻孔那麼成癮難戒,不流動的漩渦逐漸成形、壯大。

課程初期,我試着加深桌面漩渦,不果,因已達原子筆挖掘的極限,再挖便要出動五金工具。轉而向闊度發展──精密雕琢漩渦邊緣才掉落木屑,卻需花費全副精神瞄準落點,不似挖深般可無意識、半自動操作。

校方的確無意保養教具,即使工夫簡單得以物料填充、抹平桌面坑洞。夜校規模不大,感覺經營得馬馬虎虎。校舍在舊式商廈二、三樓,管理處在當眼處張貼告示,警告學生不得使用升降機上落。教室比正常的細,卻擺放比正常多的細碼桌椅,若不踮起腳尖、側身穿過走道,必定重重撞上一左一右的肩膀,被報以雙倍鄙睨。

所以天生鬈髮的石老師不在通道穿行,他只在縮水的教師桌和白板之間活動。我發覺石老師忌憚後排四位女生,她們看過不少日劇,問題較深,常令石老師面有難色。四朵金花很會打扮,妝化得到家,憑品味可斷定她們屬上班一族。她們顯然為興趣而來,經常問石老師日劇演員的名字怎麼唸、某句對白的意思。其餘同學,有解鬆領帶、拎公事包的獨行俠,看似日資公司的新人,為事業、為未來而屈就促狹的座位。

因是初班,石老師教得比較淺,盡力兼顧班內水平差異。的確有同學唸不準清音的さ(sa)和濁音ざ(za),寫不好て(te)和へ(he),漠視長音所以不分「啤酒」(ビール)和「大廈」(ビル)。石老師算盡本分,努力提示發音方法。四朵金花對年長同學把「牛」(うし)唸作粵語「芋絲」嗤之以鼻,笑得人仰馬翻。訓讀和音讀的知識,除了「牛」和「牛肉」(ぎゅうにく),另一個例子是金城武。這是石老師最得意的時候:金城武的姓氏是金城,kaneshiro,是訓讀,單字一個武,不是姓金名城武。同理,竹野內豐,姓竹野內,不是竹野。矢井田瞳、宇多田光,她們叫阿瞳和阿光。

此時四朵金花眼神發光,以售貨員的油腔滑調詢問:「老師是否姓石春,單字一個雨?」

石老師漲紅着臉,不便發作,轉一種聲調央求道:「我是兼職的,兼職的。」意思是放他一馬,別要他出醜、丟了賺外快的機會。

夜校殘舊又擠迫的教室不設一扇窗,似為防止車頭燈和霓虹騷擾教學。隔一條馬路便是聲色犬馬的砵蘭街、上海街,大有新宿歌舞伎町的遐想。不見青空,難辨日和,無緣望月,教室內時間感磨鈍,若不佩戴腕錶,剎那、彈指、羅預、須臾皆無法知曉。在這凝止的空間:欠缺經驗的兼職導師,面對不受約束的成年學生。也許,四朵金花行將結伴去日本旅行,有同學為憧憬多時的異國戀做準備,有人計劃在他方開展事業,而石老師為轉換工作鋪橋搭路……

教至拗音例如「病院」(びょういん)和「美容院」(びよういん)的分別時,課程過半,出席人數漸減,有能力的直接蹺課不稀罕甚麼證書,跟不上的如落後的馬拉松跑手──靜靜放棄。桌面漩渦未見明顯加闊,我思忖開鑿一個新漩渦,試了大半節課,只啄走芝蔴大小的一層皮,原子筆幾近報廢。

 

最後一課是升班試。交卷之際,我瘋狂以食指指尖觸摸桌面漩渦。

同學只要出席過上一節課,這次考試必定及格甚至滿分。當時四朵金花懇求石老師給予提示,石老師滿臉不在乎。我猶豫片刻,終在座位裡提高聲線自言自語:「說的是,筆記背頁的內容嗎?」因戳穿筆記而注意起背頁的內容,拜桌面漩渦所賜。

石老師艱辛地穿過走道,奪過筆記一看,禁不住吐舌頭。四朵金花留意他的表情,知道考題洩露,樂不可支,最像芭啦芭啦舞者的一個開腔道:「小弟,做得好!」

快要二十歲的我不懂反應。中學畢業後悵然若失,幹過幾份工,有凌晨上班的,有工作期間滴水不沾的,有日曬雨淋的,有和同事合不來的,其中一份捱不過七日領不到工資。年輕又沒有學好兩文三語,所以在職場裡撞個焦頭爛額:一條無法與水流抗衡、給捲入漩渦扭絞的魚。因此試着學其他語言,再估算那是𡲬頭路抑或隱約的蹊徑。

是教學助理大意,抑或校方暗中催谷及格率,全無探究價值。同學急忙翻弄筆記,試着湊齊整份考卷。有人成功,有人差一、兩頁,連忙禮貌地向鄰座從未交談的同學借閱,霎時間好不熱鬧。

沿照明不足的樓梯離開夜校,臆想使用過該桌椅的人,被漩渦吸去疲倦、飢餓和怠惰,抑或捲走專注、耐性與清醒?而我被桌面漩渦沒收的是如同橡皮碎屑的無憂時光。最後幾堂課,我不再用原子筆鑽探敲鑿,而是盡量製造像蛆蟲的橡皮碎屑撥入漩渦試圖將其填平。

然而填了一半就夠鐘下課。

返回彌敦道的瞬間我認定:桌面漩渦沒有泡沫、水花、霧氣,貌似靜止,實是能量不減的永恆渦流。如果還有一節課,該以高空視點在漩渦周圍畫一艘巡洋艦、一條換氣後準備深潛的抹香鯨、一隻來自深淵的邪惡海獸。新的惶恐在窩打老道交界的過路燈由綠轉紅時如泉噴湧,其後惶恐的濃淡和疏密如海洋各種幻變,解難時偶然憶起一個作用不大的夜校短期語文課程――沒有在那裡學好日語,倒是完成了少年的告別式,即成年禮。禮成該獲表字,當年該要裝睡,趴在桌面漩渦上輕聲祈求一個雙音節答案。

 

 

 


麥樹堅 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曾獲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術新進獎(文學創作)、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散文組冠軍等獎項;曾任本地文學雜誌《月台》總編輯。著有《對話無多》、《目白》、《石沉舊海》、《未了》、《絢光細瀧》、《板栗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