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朱少璋:雖卑微而不瞑目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朱少璋

庚子鼠年,新年伊始,緊接己亥風潮,疫濤洶湧。政府下令煙花不發放巡遊全取消所有學校停課,城內男女老幼萬眾一心四出張羅口罩及消毒用品。我在滿城人馬雜遝與叫囂隳突之間,瞥見網上一張相片:一名戴着口罩的男士,正在又細心又溫柔地為一名女士整理戴得不對位的口罩。相片中兩人都半遮着臉,卻努力地爭取在一息尚存間四目交投,眼神和氣氛既悲涼又浪漫。心有所感,也沒有依網絡使用守則Fact check一下是相中人真情還是自己表錯情,略加聯想依圖意寫了一首七絕,放到個人的臉書上:

 

示疾修羅儆大千,英雄走卒病相憐。

餘生莫乞無靈藥,惜取人間半面緣。

 

已長期不看中文的朋友「OIC」看我臉書,忽然心領神會:「無靈藥」縱然乞得也是徒然;人生說到底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餘生」;「半面緣」三字既虛寫人海萍聚又實寫佩戴口罩:「OIC,原來中文可以咁有趣咁深刻!」他還追問「示疾」是甚麼意思。我粗略回答說「示疾」是佛家語,表面意思是佛菩薩或高僧得病,但更深的意思是指佛菩薩或高僧故意在眾生面前生病,目的是要以此教化眾生。他恍然大悟:「OIC,即係病畀你睇!」我補充說還有「示寂」,「寂」是指佛菩薩或高僧逝世;他反應快舉一反三:「OIC,即係死畀你睇!」

已長期不看中文的「OIC」也許不明白,粵語「死畀你睇」起碼有兩個意思,要看具體語境才能判斷。比如說:「咁搞法,今次真係死畀你睇!」背景大概是遇上了重大事故,指事態嚴重。但也可能是以死相脅的意思:「你如果再唔答應,我就死畀你睇。」那是要向對方施以最大、最終極的壓力。當然,不管哪一個意思,講話的人最終都不一定會死,語出極端,無非假設每個人都珍視生命,語帶誇張地說要了結生命,是沒有轉圜餘地之意――假設對方確實重視你的生命,「死畀你睇」就能奏效。可惜事與願違,一山還有一山高,粵語裡頭還有一句壓卷之作「你死你事」,那是對別人採取完全放棄、忽略、無視或事不關己的態度。一語割蓆,都把你押上的寶貴生命看成是鄰居的門前雪瓦上霜:各人有各自的生命,本來就是河水不犯井水的。主耶穌當年在各各他山上「死畀你睇」,十字架下認為「你死你事」的人多的是;到今天,依然不少。

生命與生命連結不起來,優秀的文學作品就不可能出現。古往今來多少動人的傳世名著,寫的都是生命相互牽繫的故事,倘不避文藝腔的濫調,就是「愛」。可不是嗎?你看晴雯、黛玉離世,寶玉是怎樣的傷痛?楊過十六年後在崖上不見小龍女,就跳下萬丈深谷去。〈孔雀東南飛〉女的赴水男的自縊,夫婦同生共死。《帝女花》周駙馬在城破之日說公主既以身殉國,「我又何忍偷生」,泥印本作「駙馬寧無從死之義」;「何忍」或「寧無」,都異常沉痛。

科慶新著成稿於2020年春節瘟疫蔓延之時,正是「庚子鼠年,新年伊始,緊接己亥風潮,疫濤洶湧」的日子;故事以豬尾鼠首這段香港的艱難歲月為背景,書中經藝術加工的港人或港事,都透得出沉穩而有力的脈搏,以筆墨文字關注我城的生命。這一點出於人文關懷的創作動機,是每個作者都應具備而又並非每個作者都能具備。科慶從來不寫「平行時空」的風花或雪月,文章,合為時而著,這篇小說到底沒有迴避所謂「敏感」的時事話題,也不受「黃」「藍」二色所左右,卻以作者的所觀所感,化為引人入勝的小說情節。小說部分情節固屬虛構,但感情,卻是真實、真摯的。我與科慶相識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取巧來說算得上「世紀之交」,那時我們都專注於創作青少年文學,我後來因心境與經歷的改變――更是能力的問題――退出了青少年文學的行列,而科慶卻一以貫之繼續鑽研持續創作,而且愈寫愈好,成功建立了個人「系列」之餘又屢屢獲獎,他的粉絲至今已是千絲萬縷。而科慶每一本新著,都能日新又新,總不忘在提供閱讀樂趣之餘,外加不同元素以提升一眾粉絲的品味與眼界。正如這一次,科慶就在新著中頗不經意地引領讀者思考民生的問題,思考管治的理念:

 

……生活捉襟見肘的劏房戶每月繳付呎價高昂的租金,租住這種委屈的居所,每年續租時又要面對加租、加水電雜費、加手續費等剝削,既不安居,遑論樂業,貧富懸殊嚴重,這就是所謂「社會深層次矛盾」其中之一,無需等待專家、學者從老遠搭飛機過來查找、研究,到草根社區走走,便一清二楚,問題在於掌權者願不願離開安舒的辦公室?

 

作者筆下那樸素質直的文句,連繫着好些不為當權者或大眾所注意的卑微生命。作品中的生命雖屬半虛構,卻也算是實實在在活生生的存在過,並在別人的忽略或無視下努力掙扎,或苟活、或偷生、或倖存、或待斃,像菜市場上魚檔前剛被剖宰的鮮魚:或遭刮鱗破腹,或已身首異處,鮮血還淌得有點黏稠又殷紅得帶點油亮,斷尾分鰭處始終心有不甘,殘軀尚死命地在刀俎旁鞭拍着、彈顫着――啪啪啪――「死畀你睇」原來還有第三個意思或作用,就是訴說生命是如何曾經真真實實地存在過。鰓葉開合翕辟為的是爭一口氣,魚,是堅持生不閉眼死不瞑目,一息尚存都要等待,等待像元好問一樣又多情又敏感的作者前來,而所謂四目交投,也不必一定限於男歡女愛――元好問名作〈雁丘詞〉「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固然是絕唱,其短序不足百字,亦可傳世:

 

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獲一雁,殺之矣。其脫網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於地而死。」予因買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

 

萬物有情,物猶如此試問人何以堪?元好問看得到卑微生命的尊嚴本質,「累石為識」更迹近行為藝術與裝置藝術,真不愧文學大家;我當然更希望在「葬之汾水之上」的句首添上一個「合」字,如此葬事才夠圓滿,讀者才放寬心。為此私心忐忑連夜翻檢文獻看能否穿鑿附會,《古今詞統》竟先得我心說「遺山遂以金贖二雁瘞汾水傍」,《詞苑粹編》也說「贖得二雁」;當下悉懷,也不進一步Fact check,夜夢甚愜。

凡事都「你死你事」的人不可能是成功的作者,同時也不可能是優秀的讀者。文學創作既要處處不忘牽繫或關顧別人的生命,閱讀一個文學作品同樣要能讓別人的生命在自己的生命中起共鳴。「望帝春心託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詩家總愛西崑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元好問果然好問又大哉問,讀者要透徹瞭解李義山筆下的滄海明月與藍田暖玉,試問,沒有感情又如何彈撥得響作者的生命絲絃?為作品「作鄭箋」充其量只是學術;能低迴諷詠與作者同歌同哭,作者的生命與讀者的生命連在一起,憂慽相關喜樂與共,才算得上讀懂,才算得上瞭解。

可是,OIC既然已長期不看中文,相信也不可能讀過紅樓金庸漢詩粵劇或科慶的「特工系列」,難怪都說了老半天,可他還是不明白創作或閱讀中那套有關生命連繫的學問。我只好以電影《鐵達尼號》為例,說傑克與蘿絲之間的諾言把二人的生命緊緊扣在一起,多動人。OIC果然一聽就明白:「OIC ! You Jump, I Jump.」

 

 

 


朱少璋 愛好閱讀及寫作的香港人。表達思想感情能用散文則用散文,遇上死角則用古典詩;反之亦然。從事中文教育,現職香港浸會大學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