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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慧怡:大埔墟第一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4月號總第42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孔慧怡

必也正名乎?

這篇文章寫大埔墟第一街,可是這條街形成的時候,並非在「大埔墟」,不但如此,「大埔墟」還再三制止它的誕生,視它為要不得的競爭對手。

我在說糊塗話嗎?把事情弄糊塗的,是二十世紀大埔地名的改變。

孔子說:「必也正名乎」,可是在這個情況,說不上甚麼正的歪的,隨着時間轉移,同一個名字從此地跳到彼地,要是有興趣涉獵弔詭的歷史,只有順應時間老人的幽默感,追尋這名字背後的蛛絲馬迹。

 

十九世紀的「大埔墟」

百多年前,我們今天稱為大埔墟的地方還是稻田、西洋菜地、魚塘、沼澤和海灣,「大埔墟」這個名字屬於現在叫做舊墟的地方。那不但是大埔區內唯一的墟市,也是香港三大市集之一,來趁墟和擺賣的除了本地村民,還有很多林村、粉嶺、塔門、烏溪沙、西貢和沙田的人。說到它確切的地點,應該是現在的大埔天后廟附近,舊墟直街一帶。

這個「大埔墟」由大埔頭村鄧氏管理,在1672年(清康熙十一年)得到縣府正式批准經營。鄧氏家族在新界歷史悠久:南宋時代,兵戰連年,外族入侵,百姓為了避難而南遷,鄧氏就從中國大陸移居本地;大埔頭鄧族是他們的分支,約在明朝建村。大埔地區山多而平地少,這條村子位於林村河出口的平原,佔了農耕的優勢,同時又面對吐露港,便利水路交通,為經營墟市提供上好條件――當年新界的陸路都是古道,海路運貨物反而更快捷。

經濟效益不是甚麼現代觀念,古人早就懂得:控制一個大市集,對村子的地位和收入是强心針。這道理不但大埔頭村有體會,別的鄉村也很清楚,時間久了,不免想到與其受別人控制,還不如伸出手來,分一杯羹。

十九世紀時,大埔地區的村子有比大埔頭人多勢衆的,泰亨村文氏是表表者。他們在清朝嘉慶年間(1796~1820)就嘗試建舖招商,被當時壟斷大埔墟市生意的鄧氏告上新安縣衙門,結果被判只許建屋,不許營商。

為了抗衡大埔頭的傳統强勢,泰亨聯繫附近的鄉村結盟。當時很多村子因為血緣或地緣的關係,早有互助的盟約,統稱為「鄉」或「約」,泰亨村振臂一呼,就聯合了其他六個地區團體(粉嶺、翕和、林村、集和、汀角和樟樹灘),成立「七約」。他們的共同目標,就是讓肥水不再流入大埔頭,要建立自己的墟市。

七約在泰亨文氏領導下,為成立新墟展開持久戰。當時新界仍是中國領土,墟市運作受新安縣管制,七約的申請馬上引起大埔頭村抗議。大埔頭說他們經營大埔墟的收入,是維持鄧氏孝子祠的經費來源,官方不能斷了孝子的祭祀。在「百行孝為先」的傳統中國,這是頂大帽子,加上大埔頭的同宗龍躍頭和屏山鄧族都有功名,所謂朝廷有人好做官,而官場有人則方便吵架,鄧氏有官場人脈,結果讓七約敗下陣來。        

可是失敗不等同放棄。七約不但有持續抗爭的勇氣,而且有本錢,每約拿出十両銀子做經費,到了1892 年,終於請得司巡檢衙署派人到現場巡視,批准他們在林村河對岸成立新市集,條件是他們不能斷了原來鄧氏在大埔頭墟市的生意,而且級別也要低一點。 

 

太和市的基石:文武廟、風水井和廣福橋

七約的新市集取名「太和市」,位置就是現在大埔的富善街,所需的土地有一半來自翕和約碗窯村的捐贈。用今天的理解,大家一定認為「市」的等級比「墟」高,可是清朝末年的用語卻不一樣,《康熙東莞縣誌》清楚地記載:大曰墟,小曰市――這又是歷史的幽默。

聰明的七約可不在乎名堂,反正誰的生意量做得大,誰就成為主導。為了確保太和市能暢順運作,他們首先建了兩個地標:文武廟和食水井(現在是大埔的古蹟,大家可以去參觀)。當年鄉村都在祠堂議事,但結盟的村子各有自己的祠堂,所以有事商討就到共用的廟宇;富善街的文武廟正是七約的辦事處。至於水井,在沒有自來水的年代,是小社區的命脈;一口新水井正好代表社區的誕生。

太和市的選址是低窪地,潮漲時海水只是比街頭低一點。還好它在面對吐露港和林村河的兩個方向都有濕地作為天然屏障:一邊是稻田,另一邊是沼澤地區,都能起防汎的作用。七約的雄心不限於每個月只開十天八天的市集。要想天天有生意,就得有商店街,所以他們很早就動手築路――今天富善街的雛形,兩旁都是小店舖。可是要市集客似雲來,最重要的還是交通,這一點,太和市就比原來的「大埔墟」吃虧了,因為它跟吐露港隔了一條河,商販帶着貨物上岸後,還得坐街渡過河。這就等於我們現在說:地鐵不能直達,要坐接駁車,可以想像客人覺得很煩吧?

為了壯大太和市,七約決定集資興建一條橫跨林村河的橋樑,取代橫水渡。我們從「建造廣福橋芳名開列」的碑文可以看到六百八十九名捐款者,排在首位的正是倡議開市和建橋的泰亨村文湛泉。但更有意思的是以「團體」為名的捐款,其中除了七約的村子和祠堂外,還有商船、貨船、渡船、飯館、當舖、各式批發商和零售店,其中包括西貢、深圳和陸豐的商號,可見太和開市不過四年,生意網絡已經很龐大。但也不是每個捐款的團體都和生意有關:大埔天主堂也在名單上,捐款二元。

廣福橋在1896年建成,光看名字就知道,七約要標榜的是「利民」,至於這條橋對他們最實際的貢獻――搶大埔頭村的墟市生意――則完全不提,可見當年的大埔已經有公關高手了。

 

從搶生意到吞名字

廣福橋的效力有多大,可以從英國1899年租借新界後所做的統計看得清楚。港府接管新界時,太和市已經有七十多家店舖,富善街生意興隆,商舖範圍往現在的仁興街擴展。對岸原有的大埔墟雖然一直繼續營業,但兩虎相爭,難免此消彼長,在1905年港府給倫敦的新界報告可以看出端倪:大埔頭村管轄的大埔墟有兩條街道,大小商店三十八家。由此證明,太和市已經遠遠超前了。

在英國統治下的九十九年,大埔三番四次以「填」字訣供應土地,在富善街東面和北面原有的稻田、魚塘、西洋菜地、沼澤和海灣一一被消滅掉,換來的是「太和市」快高長大。1902年大埔公路建成,在大埔那一段就因為廣福橋而命名為廣福道,成了新的商住區。1910年九廣鐵路通車,慢慢消磨掉水路交通的優勢,大埔區對外的網絡決定性地從大埔頭移向太和市。1913年,與富善街近在咫尺的火車站落成,名為大埔墟站,於是大埔頭村不但墟市失去地位,連名字也失去了,變成我們口中的「舊墟」。

新的大埔墟依然是新界東最大的商區。我有一位朋友是沙田原居民,提起小時候過年,她說最高興就是跟爺爺到大埔買新衣、新鞋和節日用品。她說:「那時大埔墟比沙田大多了,氣氛熱鬧,店舖多,貨品的式樣又新,直到1970年代還是那樣。」她回憶中的大埔墟,就是植根於「太和市」的地方。

許多年過去了,已經沒有誰再去想「大埔墟」的發源地是「太和市」,它的心臟地帶就是它第一條商街――富善街;只有文武廟進口拱門上寫着的「永佑太和」默默見證這段歷史。但到了1989年,昔日大埔頭村農地範圍建成了新社區,卻取名為「太和」,可見當年的香港政府沒有忘記地方史。我們該慶幸林村河左右兩岸的地名幽默地倒過來了,歷史名字因此得以流傳。

 

記憶像棉線般長 

研究新界歷史的蔡思行曾經說,大埔是有實無名的「新市鎮」,意思是大埔早年不列入港府的新市鎮名單,而它的發展規模和方式與沙田等地沒有兩樣:大規模填海,然後在新土地上建住宅高樓和大商場,是港府「新市鎮」的一貫策略。今天的大埔,雖然有八成土地是「填」來的,可是「填」的過程橫跨了兩、三代人的經歷,每次改變都刻畫在當地人的生活中:這就說明大埔為甚麼跟「新市鎮」不一樣。

1983年9月的《大埔月報》頭版報道最新填海區的消息,斗膽地預言:「五年後市中心移向填海區」。當時的實情是:填海區有龐大的新商場和新人口,而港府又完全沒考慮加强大埔原有地區的交通設施,難怪有人認為起源於富善街的大埔墟會步「舊墟」的後塵,人氣流失,被新中心取代。

這預言喊出來三十多年了,《大埔月報》也早消失了,但大埔墟的人氣卻不肯溜走,熱鬧得連本地區議員在晚上八點想找個要挨罰款的地方停車,去吃碗雲吞麵也沒法子;每逢週末,非法停車搞得交通癱瘓。港府當年滿以為市中心會隨政府的意願遷移,結果是讓居民吃苦。

規劃師沒想到的是,歷史深厚的地方除了有搏動的心臟,還有不滅的精神。地方精神所在,就是它的心脈所依,假如你願意靜聽當地人的談話,會得到不少線索:

鄰居在屋苑的穿梭車上閒聊:「買豬肉一定要找富善街X仔,本地豬,味道完全不一樣!」

行人專區的水果攤前有人傳授購物心得:「醬料當然是鴻珍最好,舊時富善街老舖,幾十年歷史呀!」

在鄉事會街過馬路,聽到迎面行人的片言隻語:「……唔同㗎,佢都唔係圍村仔……」兩位女士跟我擦身而過,她們該是「七約」的後人。

我和妹妹也不是「圍村女」,但對富善街一直有特殊的感情,愛稱它為「古董街」:有十多年時間,那兒還能買到早已失傳的東西:葵扇、鵝毛扇、客家和蜑家帽子、古樸的公鷄碗、竹子編成的農村用具――因為叫不出名堂,所以特別吸引……

可是我對富善街「古董」的回憶,比這些遠多了。我兒時的富善街,左邊頭一家店是青磚黑瓦的老房子,店面很小,只放了一張比雙人牀大一點的工作檯,上面吊着個籐做的架子,老闆是唯一的店員。他把一堆不起眼的棉絮放在工作檯上,拉着籐架子在棉絮上彈呀彈,棉絮就變得愈來愈鬆,愈來愈大,然後他左拉拉,右推推,形成個大方塊,拉着棉線在上面來回地繞,幾個鐘頭工夫,做成一張又輕又暖的棉被。

我站着看得入迷,家裡的大人認為我是傻子,總要拉我走。他們不明白,在我眼裡那不是手藝,是魔法。

記憶就像棉胎店老闆手裡沒有盡頭的棉線,繞呀繞地維繫着這個地方的精神。

   

 

 


孔慧怡 前香港中文大學翻譯研究中心主任、《譯叢》主編。文藝創作包括中文短篇小說、散文和英語詩歌;著有《婦解現代版才子佳人》、《讀書雜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