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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繼光:史詩的誕生——洛夫的天涯美學和《漂木》的創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3月號總第423期

子欄目:評論

作者名:章繼光

2001年七十三歲的洛夫(1928~2018)在溫哥華創作出三千行長詩《漂木》。這部被瘂弦稱讚為詩歌「航母」的長篇史詩在寶島引起了轟動,並給海峽兩岸詩壇和華語詩壇帶來了光彩。洛夫的詩歌創作生涯被推上巔峰,他因此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

其實,早在七八十年代的台灣,洛夫就曾考慮過創作一首大規模的長篇「史詩」,由於當時台灣對長詩的社會需求量較少,讀者需要的是短小輕型的作品,重工業型的長篇作品難於打進市場,洛夫暫時中止了這一計劃。但對詩歌價值追求有着「野心」的洛夫,並沒有放棄創作長詩的想法;隨着聲譽日高,他感到自己肩上的責任重大,創作「大作品」的願望日漸增強。

在洛夫眼中,史詩意識和史詩創作是一個詩人成熟的標誌,也是獲得「大詩人」桂冠的必備的條件。但並非任何詩人都具有創作史詩的能力。從事史詩創作必須具有足夠的才力和思想高度,是歷史感和現代感都很強的詩人;同時還必須具有足夠豐富的生活底蘊;思想積纍和藝術功力要相當深厚,既要具有高屋建瓴、洞察歷史的眼光,又要具有俯瞰現實的寬廣視野和強烈的現代意識,還需要具備駕馭大題材、展現大格局的大手筆。洛夫具體談到,從事史詩的創作的詩人必須具備三大要素:一是具有以宏觀的視角綜攬世界的本能,二是必須經營一個強有力的結構,三是一種基於冷靜而理性的審視與批判需要的智慧性語言(1)

洛夫同時認為,一個為民族而創作、建構史詩的大詩人,必須在詩歌中致力於傳達濃厚的家國情懷、個人悲劇經驗和民族悲劇精神,以及擴充到形而上的思維和宗教的終極關懷(2)。詩人只有善於在作品中將深刻的歷史感、宇宙意識同現代精神結合起來,以詩歌作為「對人類靈魂與命運探討」的載體(《魔歌自序》),才能創作出「以天地為爐,共萬物而生死的物我交融」的傳世之作(3)

有着豐富人生閱歷,經歷了近半個世紀詩歌創作的洛夫,在長詩的創作上積纍了豐富的經驗,他早前創作的《石室之死亡》、《長恨歌》等長詩,為他贏得了很高的聲望。

1996年洛夫偕夫人移居加拿大,他將這次移居稱為「自我放逐」和「二度漂泊」。通過幾年海外的醞釀沉潛,一種新的美學思想――「天涯美學」的思想理念在洛夫頭腦中逐漸成型。洛夫所謂的「天涯美學」,主要是自己所經歷「二度漂泊」置身海外的那種「大寂寞、大失落的漂泊之感」,以及在這一基礎上形成的「悲劇意識」與「宇宙境界」(4),這一理念成為洛夫構思這部長詩的美學思想。

具體而言,「悲劇意識」是指詩人兩度放逐的悲劇經驗與民族悲劇經驗的結合;「宇宙境界」則是指詩人在大寂寞、大失落的心境下獲得的人與自然「天人合一」(人在天涯之外,心在六合之內)的體驗,亦即關於生命的終極關懷和超越時空的宇宙意識(5)。「天涯美學」的落腳點與核心是對心靈(精神)原鄉的追求。洛夫認為,作為「精神浪子」(「漂泊者」)的詩人必須將創作心態提升到浩瀚無垠、超越時空的宇宙境界,讓精神得到充分的釋放,致力追尋心靈的原鄉。他要創作的這首長詩表現的就是自己經歷「兩度流放」的精神感受,和尋找心靈原鄉最終而「不可得的悲劇體驗(6)。洛夫一次次來到海邊,獨立於溫哥華的海岸,凝望蒼茫的大海和海灘上被潮水長期衝擊下不朽的漂木,年近古稀的他心潮起伏,一次次激起創作這部長詩的衝動,一部以「漂木」為核心意象的史詩輪廓在洛夫的心中明晰起來。他決定抓緊時間,寫出一部共生命與歷史交響的長篇史詩。

2000年元月19日夜溫哥華大雪紛飛。上午九時,洛夫步上二樓書房,低頭沉思片刻,鋪開稿紙寫下一句詩:「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更為嚴肅」,它成為了這部長詩開頭的第一行。隨着窗外繼續飛揚的雪花,洛夫接着一連寫下二十五行。從次日開始,他放下一切事務,閉關寫作,開始了自己創作史上從未有過的長途衝擊。經過十一個月連續不斷的伏案寫作,當年11月底,一部三千行的《漂木》終於在雪樓完稿。2001年元旦,《漂木》開始在台北《自由時報》副刊以顯著的地位連載,台灣詩壇引起轟動。8月,《漂木》由台北聯合文學出版社出版;後來這部長詩以單行本和納入洛夫詩全集的形式在大陸多次出版發行,獲得大陸讀者和華語詩壇的廣泛好評。

 

《漂木》是一部「心靈史詩」,沒有人物的敘事,凸顯的是詩人的精神漂泊之旅。全詩共四章,第一章「漂木」,亮出主題。「漂木」是一個標誌性的符號,它是全詩的核心意象,也是詩人的精神圖像,它象徵了詩人一生漂泊、兩度流放的心靈歷程和人生體驗;詩中出現的海峽兩岸的畫面與種種人文景觀,表現出詩人數十年來堆積於心的原鄉情結、憂患意識和精神隱痛:

 

乘槎/浮於海/漂泊是風,是雲/是清苦的霜與雪/

是慘澹的白與荒涼的黑(第一章2)

 

一根先驗的木頭/由此岸浮到彼岸/

……

超越訓詁學的方式/尋找一種只有自己可以聽懂的語言/

埋在心的最深處的/原鄉(第一章4)

 

……湖南的染色體長自黃土的基因/基因、黃土的基因   長自/

一顆顆發光的漢字/永遠的傳唱/而年輪/

卻是一部紋路錯亂傷痕纍纍/不時在蟲蛀火燎中/

呼痛的斷代史(同上)

 

第二章「鮭,垂死的逼視」。它是生命精神的讚歌。詩人通過敘寫「偉大的流浪者」鮭魚的悲劇一生,以鮭魚作為天涯過客的漂泊之旅與壯烈犧牲,表現出詩人對生命的審視和感悟:

 

萬里遠行/水中的動物/大多是/孤獨的隱者/而用一隻腳獨立危崖上的禿鷹/據說是一個王者/飛起,羽翼灑落一身冷傲/而我們畢竟只是/大海中的過客(第二章1)

 

其實,我們從來不知道回家的路/路在雲中/在閃爍的星光中/

在狂濤中/有時又藏在細碎的浪花裡

……

我們不知/何處是生命週期的終點/時間,通常是甜的/

但還來不及閉上了眼睛好好享用/便永遠閉上了眼睛……(第二章1)

 

我們的旅程/是命定,是絕對/是從灰燼中提煉出的一朵冷燄(第二章2)

 

……/肉身化了/還有骨骼/骨骼化了/還有磷質不死之光

磷質化了/還有一朵幽幽的不滅之光 (第二章4)

 

第三章「浮瓶中的書劄」(含「致母親」、「致詩人」、「致時間」、「致諸神」四組詩),分別表達了追思母愛,詩觀,對生命及宇宙奧秘的思考和詩人的宗教觀。

在「致母親」這組詩中,洛夫繼長詩《血的再版》後,將懷念亡母之情再次抒發到刻骨銘心的感人程度:

 

我完全能看見你/卻永遠走不進/你那空空的房間/

隔着玻璃觸及你,只感到/洪荒的冷/野蠻的冷/

冷冷的時間/已把我壓成一束白髮(「致母親」1)

 

前生,與/今世的距離只隔着一層霧/

你聽,霧中一個男子在飲泣/且喃喃在唸一首詩:/

「清明時節雨落無聲/煙從碑後升起而名字都似曾相識/

一隻白鳥澹澹掠過空山/母親的臉/在霧中一閃而逝」(「致母親」3)

 

我在你墳前輕聲祝禱:/願世人的淚/釀成一壺酒/

醉成一尾魚/游成一行詩……(同上)

 

「致詩人」是詩人與中外詩人李白、王維、杜甫、波特萊爾、藍波、里爾克、梵樂希等大師的心靈之晤,詩人在表達出對他們的敬意的同時,展現出富於東方智慧的詩觀:

 

據說,詩要具正法眼,悟第一義/詩而入神/

才能逼近宇宙的核心/找到自我在萬物中的定位/

於是我們便開始/神與物遊,與/日,月,山,川擁抱/

共同呼吸/

……

銜一根野草,思接千載/飲一杓冷泉,視通萬里/

……

我,忘了我/才在事物的深處找到真實的我/

……

我的神不是形體/的確又存在萬物之中/

清淨本源,即在山河大地/宇宙的美學/天涯的獨唱……(「致詩人」5)

 

在「致時間」組詩中,詩人和古往今來的先哲一道,面對時間的永恆,抒發出生命無常的感嘆:

 

存活/以蟪蛄的方式最為完整,痛快,有效率/

微笑或/悲嘆,一次便是一生/時間形同炊煙/

飛過籬笆便是夕陽中的浮生(「致時間」40)

 

歷代的人包括詩人自己,都不過是永恆時間中某一瞬間的行者與過客,甚至連他們匆匆行走的腳印都成為彼此掩蓋的虛無。這一令人難堪的無情現實,迫使詩人對時間作急迫的追趕,然而這一切最終都是徒勞:

  

好累啊/秒鐘追逐分鐘/分鐘追逐時間/

時間追逐一個巨大的寂滅(致時間50)

 

就在詩人徬徨、無奈之際,他聽到了來自「神」的聲音:

 

神的話語如風中的火燄,一閃/而滅,生命與之俱寂/

我終於感覺到身為一粒寒灰的尊嚴(「致時間」39) 

 

它使詩人頓時領悟到生命的價值與尊嚴,儘管個體生命最終像一粒「寒灰」瞬間即逝,但它的精神卻融入了流動不息的時間長河,匯入了生生不息的宇宙而獲得永恆。

 

第四章「向廢墟致敬」,是對人類文明趨於衰退的批判,它暗示地球人類文明終將結束的宿命,表現詩人「對佛的『空無』,禪的『虛靜』,以及老莊生命哲學的體悟」(7),成為《漂木》的壓軸絕唱:

 

我低頭向自己的內部深處窺探/果然是那預期的樣子/

片瓦無存/只見遠處一隻土撥鼠踮起後腳/

向一片廢墟/致敬(第四章1)

 

「向廢墟致敬」是詩人向一切消失的文明致敬,向生育、創造萬物並使它們消失的自然規律致敬(參見第四章62~70節),詩人感謝造物「給了我修短合度的一生」(第四章62),感謝時間「使我自覺的存在自覺地消亡」(第四章70節),為此他致敬與自己曾經共存的一切生命;並相信「寂滅」後的世界會迎來新生,「片瓦無存的廢墟」面臨一輪新的創造的開始:

 

死亡/是一艘剛啟碇的船/滿載着/下一輪所需的行囊/

以及一身錚錚的骨架(第三章4)

 

一部新的文化史將從一撮寒灰中升起/

從我們的遺忘中升起(第四章22)

 

詩人預期,在所有的生命歷盡滄桑、完成蛻變之後,在這片廢墟上將升起新的文明。

《漂木》內容涵蓋儒、道、佛,東西方哲學、文學、詩歌、藝術等多方面,老子、孔子、莊子、屈原、陶淵明、謝靈運、陳子昂、李白、王維、杜甫、李商隱、康得、海德格爾、波特萊爾、里爾克、梵樂希、巴赫、羅丹、馬那美、卡夫卡等中西先哲紛紛登場,氣勢瑰奇、宏偉,場面無比壯觀;全詩以詩人漂泊的心靈為表現主軸,以龐大有力的結構,豐富、新鮮、密集、汪洋恣肆的意象語言與超現實主義的手法,表現出詩人對生命、家國、歷史諸方面形而上的觀照。洛夫對這部宏大史詩的主題概括為一句話:「生命的無常和宿命的無奈」(8)(同上書,第42頁),它意味着,在時間的長河和永恆的宇宙面前,任何強大的個體生命乃至繁華、煊赫的文明都是無常、無力的,終將歸於無奈的宿命與無常的結局。一個哲學的主題演繹成了宗教的主題,成為「一個禪的暗喻」(9),使《漂木》主題呈現出美學、哲學與宗教的多重交響。洛夫曾說:「一個重要的詩人(或所謂的大詩人)必須具備三個層次的境界,一是美學層次,二是哲學層次,三是宗教層次」,「宗教層次是峰頂」(10)。洛夫通過《漂木》這部「航母」級(瘂弦語)(11)的史詩實現了他關於詩學「三層次」建構的理想。詩中與宗教意識同時展現出的濃厚的悲劇意識、宇宙境界,使全詩瀰漫着一種從悲劇中升起的永恆之美。

《漂木》在語言上仍然致力於追求原創性,但避免了《石》詩的緊張與艱澀,更容易走近讀者,這是因為致力於尋找生命原鄉的洛夫,在創作中讓詩歌更多的呈現出生命的本色,努力「使詩的聲音成為生命原音,語言不再是一種符號,而是生命的呼吸與脈搏。」(12)洛夫的創作生命,他的詩觀(詩道)與詩藝在《漂木》中得到了集中、完整的呈現。可以預期,《漂木》主題的多層(重)意涵,和它展現的美學魅力在今後較長的時間內將引發讀者和研究者深入尋繹的興趣。

洛夫曾說,在真正詩人的作品中,讀者不難發現一項重要的素質,那就是生命的流動,「從他的詩中你可以聽到血液的呼嘯,並且可以感受到它在不斷的生長」(13)。《漂木》凸顯出這一素質,它是洛夫的「生命之歌」與「心靈史詩」,它凝聚了洛夫一生的悲劇經驗和整個民族的悲劇精神,融入了詩人全部的人生經歷、美學經驗、生命體驗乃至對人類命運的終極思考,將洛夫詩歌創作和美學體驗推向巔峰。歷經半個多世紀,一灣淺淺流淌的生命之河(「靈河」)帶着「血液的呼嘯」終於匯入了波譎雲詭、氣象萬千的大海。

《漂木》這艘創百年華人長詩紀錄的「航母」,屬於海峽兩岸的詩壇,屬於整個華人世界。

 

【註】:

(1)       《大河的對話――洛夫訪談錄》,方明編,台北蘭台出版公司2010年4月,頁150

(2)       參見洛夫《雨想說的》後記,花城出版社,2006年8月

(3)       (4)《大河的對話――洛夫訪談錄》,頁100、43

(5)       參見《大河的對話――洛夫訪談錄》,頁186、237;另見洛夫〈天涯美學〉一文,載《大河的潛流》,頁248~250,江蘇文藝出版社、鳳凰出版傳媒集團,2010年第12月

(6)       參見《大河的對話――洛夫訪談錄》,頁215、228~229

(7)       (8)《大河的對話――洛夫訪談錄》,頁42

(9)       〈洛夫詩全集自序〉,《詩而有序》,頁45,海天出版社,2014年11月

(10)    《大河的對話――洛夫訪談錄》,頁325

(11)    參見章繼光〈如歌的行板〉,《書屋》月刊2019年第7期,頁32

(12)    《大河的對話――洛夫訪談錄》,頁44

(13)    〈中國現代詩的生長〉,《詩而有序》,頁79,海天出版社,2014年11月。

 

 

 


 


章繼光 五邑大學文學院教授(退休),旅居溫哥華期間認識洛夫先生伉儷。主編有《走進洛夫的意象世界》,發表有關研究洛夫、瘂弦的文章、隨筆等十餘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