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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燕珠:洛夫動物詩的「物我同一」思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3月號總第423期

子欄目:評論

作者名:張燕珠

洛夫(1928~2018)最後發佈《昨日之蛇》(1)動物詩集,精選散落在各個詩集中的四十一首動物詩(2)。全書實踐年輕時已經存在的「物我同一」思想,寫人和動物的關係、心理、思考、情懷等。為了結集的整體構思和統一主題,更改了部分作品的題目。〈金龍禪寺〉、〈四月之暮〉、〈母親的棉襖〉、〈甚麼也沒有發生〉,分別易名為〈驚起的灰蟬〉、〈雪雁〉、〈虱子〉、〈蜻蜓〉(3)。集內大部分的題目直接點出所寫的動物,或讓人聯想動物如〈春醒〉,突出「物我同一」的主題。他十分重視這個題材,擴大了動物詩的寫作範圍、風格和美學,舉凡世間上的動物都是可詠之物,彷彿在他眼中有寫不盡的材料。本文試圖以一系列動物詩為考察中心,分析他的「物我同一」思想,也是他的詩觀,以暗喻、象徵、暗示等詩法,展現物與我的生命同在的本質,也是詩與生命同在的本質。

 

1   「物我同一」的概念

「物我同一」源自莊子《齊物論》:「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齊一。」它說明天地萬物和我們同為一體,論述了主體和客體的對立同一關係,後來轉化為道家美學的命題(4)。這是莊子的「物化」思想。洛夫的「物我同一」思想,早見於在七十年代中期他的詩觀與詩法(5)。他以詩挖掘生命,又以生命詮釋詩。這是探討生命奧義的詩觀。因此,「詩人不但要走向內心,探入生命的底層,同時也須敞開心窗,使觸覺探向外界的現實,而求得主體與客體的融合。」通過詩歌形式建立新的秩序,表現「真我」,故他主張把自身割成碎片,然後糅入一切事物之中,使個人的生命與天地的生命融為一體,達到「讚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的境界。所謂「真我」,就是化自身為一切存在的我,可以是千變萬化的「物」,包括生物和死物。而當中的境界,也只有融入我們的主體生命在客體事物之中,才能掌握生命,實踐「物我同一」的觀念,也是追求知性的詩境。而經營意象、選捨意象、鋪排意象等詩法,多重考驗詩人的思想、語言、詩意等。洛夫嚴格地批評自我,在創造過程中,一次又一次以實驗性的作品,實現自己的詩觀,作品風格一變再變,但離不開堅持「詩貴創造,而創造當以自然為佳」的信念。他透過暗喻、象徵、暗示等多種手法,創造大量的形而上的詩及禪詩,以「冷眼」和「冷心」寫「冷詩」,創造冷凝的特質。正因如此,一系列的動物詩就是他的詩觀與詩法的最好創作實踐。

 

2      動物詩的「物我同一」思想

洛夫筆下的動物詩本身有哲學基礎,得力於佛學、禪道和老莊思想,側重於探索生命的心靈。

 

(1)動物與人的互動關係

通過動物的動態描述,他寫活眼前的畫面,為人熟悉的有〈有鳥飛過〉、〈驚起的灰蟬〉等。〈有〉寫「晚報扔在臉上/睡眼中/有/鳥/飛過」,在人的夢意識裡,朦朧中結合「我」與「鳥」。飛過的鳥可能是扔在臉上的晚報,又可能是飛過「我」的臉上的鳥。很多事情的發生都是不得其解,如同夢意識一樣。〈驚〉寫「而只見/一隻驚起的灰蟬/把山中的燈火/一盞盞的/點燃」,灰蟬點燃了下山的小路,為金龍禪寺的遊客引路,疑幻似真,推動禪意至上一層。組詩〈松鼠家族〉寫他的家園後面的松鼠活潑一面,與人產生有趣的互動。「雙腳捧着/一枚青澀的桃子吃/把啃不動的核/冷不妨砸在我的頭上」(其一),「我」因牠的舉動「晃了一下」。「牠躡手躡腳繞到/妻的背後/遞給她一把花生殼//還給你」(其二),牠的行為似是安慰「妻」,因為「妻對一株松樹/嚎啕大哭」。組詩中的各首詩各自獨立,又互相成長,呈現線性結構。這組詩與〈埋〉有着互文性的效果。〈埋〉寫他為一隻凍死的松鼠埋葬。此事是作者旅居溫哥華的生活點滴。他的家園子裡有十株白楊樹、三株松樹和五口之家的松鼠。因為一場大雪,其中一隻松鼠凍死了,故〈松鼠家族〉只描繪了四隻松鼠的活動情況。一首詩寫一隻松鼠的特性,其四寫年幼的松鼠,末節:「牠躍下地來/在雪堆裡拚命的挖/專注地挖/最後,終於挖出了/另一半孤獨」,照應了〈埋〉的埋葬松鼠一事。〈埋〉也寫自己在掃落葉和挖土過程中,思索事物的邏輯,訴說自己孤獨的內心,也是對生命完結的孤獨感。長詩〈與浣熊對視〉寫三月天月光下,「我」與「浣熊」的對視「多半是一種虛構的純粹」。「我」多次被「浣熊」忽視,「其實牠像時間/以一種善忘的本能/忽視我的存在」、「牠竟無一眼神或暗示/來/肯定我/作為/一個詩人的/正常性我被牠一身的/輕/所驚嚇/我羞赧而俯首/等我抬起頭時/牠正朝着半枚被曙光吃剩的月亮/越牆而去」,層層遞進浣熊忽視「我」的程度。

 

(2)動物的內心世界

他以動物為視點,或採用獨白的方式,探討牠們的內心世界。〈魚語〉寫長江流域上游行千里的魚,「只為換得全部鱗甲剝盡時的悲壯/我不曾說甚麼/我乃相忘於江湖的/一尾魚」。全詩以「我不曾說甚麼」、「我不想說甚麼」及「我不忍說甚麼」串連(6),以魚不語寫自己的無語,卻是題目的反調。〈魚之大夢〉寫躍上龍門的魚被貶為餐桌上的豆瓣魚,是另一次輪迴的開始,宿命是不能用邏輯思維去推演,「宿命和釣鈎都是一條彎路/唯死亡則是直直的,一直/通到廚房的砧板上」。龍門上的魚被送到油鍋裡,但「我仍在堅持一個不朽的夢――/有一天把自己砸碎,而後/再以淚水黏成一條龍,而後/沖天飛去」,再來一次輪迴,思考宿命。〈鷹的獨白〉寫暮色下鷹收起雙翅獨立於峰頂上的悲涼,「面對沉沉暮色/振衣萬仞儼然一落魄異鄉的俠士/江湖水闊竟無一滴可飲/當天風驟起,群樹索索/羽毛紛紛舞成漸黯漸淡的晚雲/今宵露宿何處?」鷹獨立於天地傲視晚霞,卻不知今夜露宿何方,有英雄末路的蒼茫與漂泊。〈蟑螂〉寫人類對蟑螂的討厭之情,蟑螂以各種姿態生存,如在垃圾堆裡覓食、在抽屜裡產卵、在黑匣子裡生存等。全詩反覆以「作為一種存在」的方式,多角度寫蟑螂的卑微,「學習如何在這嚴酷的世界中/把自己變得弱小而畏葸」,終歸是虛無。

 

(3)動物與人的存在思考

他藉着寫動物(多見於烏鴉)的存在思考人的存在,傳遞虛無的思想。烏鴉一直予人負面的印象,在中國人心中象徵不吉祥。〈大鴉〉為烏鴉抱不平,牠身上的全黑色毛,與吉祥和傳說中的風雨沒有關係,而是不可逼視的悲涼,也是選擇獨處後的睥睨。〈我說老鴉〉也寫烏鴉站在高處睥睨一切,而「我」卻因牠的「聒噪」和「沉默」而感到「失語」和「戒心」,最後「我」接納了牠和牠身上的黑,卻不能忍受牠的啼聲。從存在的角度來看,「我」與老鴉也會消失化為無,「我也要走了/讓我們/如一根不斷後退的地平線/向遠方逸去/如雪/緩緩地化去」。全詩以「你」稱呼老鴉,更能突出「我」與「你」的消失,是「我」也是「物」的消失,終化為空與無。〈蟹〉也寫終歸於空無之境,通過「我」與蟹的生死搏鬥,被抓傷後的深淺血痕,卻被一陣巨浪掩蓋了,彷彿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過。《漂木》第二章之《鮭,垂死的逼視》有更深刻的思考生命的存在和意義,是深沉的知性詩。成千上萬尾的鮭魚千里洄游,完成了產卵後,牠的生命週期即告結束,半個月內便會死亡,部分屍體被鳥獸吃掉,部分則化為幼鮭的養料,即使自己的生命完結,仍然繼續哺育其他生物(7)。這是一場生命的悲劇,也可以說,是另一種的悲壯。一切萬物都會進入彼物之死乃此物之生的循環系統,故沒有生與死的觀念或終點。這是「物我同一」的真諦,也是中國哲學裡「物我兩忘」的境界。通過「物化」消滅主體和客體的對峙,物我兩忘而同一,才會超越名利,達至人生至高的境界。佛學、禪道或老莊思想應該可以詮釋這種真諦和境界,而洛夫的動物與詩的同一,似乎是具象化的創作實踐。

 

(4)託動物寄人的情懷

動物的聲音、形態轉化為人的不同情懷。如〈蟋蟀之歌〉寫思鄉之情,反覆以蟋蟀的唧唧聲響,寫牠的聲音無處不在,但不見牠的頭、腳和翅膀,如鄉愁,在心中唧唧不絕地叫。「唧唧/究竟是哪一隻在叫?/廣東的那隻其聲蒼涼/四川的那隻其聲悲傷/北平的那隻其聲聒噪/湖南的那隻叫起來帶有一股辣味」。作為湖南人的洛夫,自然寄託鄉情在唧唧的鳴叫,「蒼涼」、「悲傷」和「聒噪」聲也比不上「帶有一股辣味」。長詩〈與衡陽賓館的蟋蟀對話〉更具體託蟋蟀唧唧聲響,感懷飄泊一生的宿命。「老鄉」蟋蟀問「我」「終老何鄉」,對「異鄉」客人來說,是多麼難堪。「我」曾是涸轍的魚、變成作繭的蠶、懸在死絲上的老蜘蛛,「注定在風中擺蕩一生/唧唧,唧唧,唧唧」。〈泥鰍十九行〉寫自傷之情,以泥鰍多變的形態,一時藏身於陶甕中,一時在水中,一時從泥土上探出頭,無論如何也只是泥鰍而已,終究不能進化成為一條蛇,「一個與整個宇宙有關的/孤獨的泡泡/從泥漿中冒出」。〈春醒〉寫春天再來的覺醒之情,蟲子、蛺蝶和蛇從土中翻了出來,象徵春回大地,是一幅春意盎然的圖畫。〈昨日之蛇〉以蛇的溜進、溜出喻人的妄念。組詩〈魚的系列〉(六首)以「史前魚」、「愛的唼喋」、「從黑水晶裡游來」、「近乎悲哀的體溫」、「海的召喚」及「在上游等你」為小標題(8),寫魚由遠至近逼視人類的死亡,當中的「化石」、「石頭」、「青苔」、「黑水晶」、「燈火」、「泡沫」、「海螺」、「沙石」、「繩」等,隱喻人類不同階段的慾念。這可以是解讀洛夫詩的另一課題。

 

(5)動物成為食物的思考

動物成為人類的食物後,可以有不同的思考。〈吃蟹〉從一堆桌上的蟹殼寫起,聯想到引杯就唇、敲殼而歌的狂放,又想到橫排的詩如僵死的語言,如變了味的蟹肉。〈蛇店〉寫人類為了飽嚐口慾,不管蛇有沒有毒,也可以物盡其味。「嘶的一聲/好一身又白又嫩的赤裸/而後腰斬/而後熬成一鍋比淚還濃的湯/至於肝膽/聽說吃了可以使眼睛發亮/比刀子更亮」。聞說中的食藥成為蛇最後的路程。〈枯魚之肆〉寫魚最後的歸宿――砧板,包括躍過龍門的鯉魚,更多的是等待去鰓除鱗的枯魚。沒有收錄在集內的〈吃蠶〉(9),形象地寫人吃動物來延長人的壽命的悲哀。詩以沈從文自述每天吃四十隻蠶來降血壓作引子,反覆以「悲哀」形容,寫他吃下一大堆蠶後盤踞在胸口並在皮膚和細胞內蠕動的悲哀。據說,因吃蠶的保健作用而成為蠶的悲劇,蠶不能經歷蛻變,成為蛹、蛾,造成不能吐絲的更大悲哀。最後以諷刺手法寫他或許會成為繭,「不如回家烤火/蜷身於你那闃黯的繭中/既可面壁/亦可磨劍」。

 

3      結語

世間萬物皆是文學作品的寫作題材,只有胸懷萬物,心繫生命的詩人,才可以長時期觀察生命,寫下多元化的動物詩。洛夫觀察和融合自然界的動物,實踐「物我同一」思想,並賦予不同的情感、心態、轉化等,做到眼中無「物」,但心中有「物」的境地,是超越現實的無「我」之境。若能擴大研究範圍,考察散落在其他集子的動物詩,或分析其他「物」詩如植物詩,相信會有更多的發現。

 

【註】:

(1)       洛夫:《昨日之蛇》,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本文據此集為文本分析對象。如有不同者,會另外標註。此集沒有收錄〈游魚〉、〈絕句〉(摘錄)及〈驚濤無言〉,卻增錄〈魚語〉、〈有鳥飛過〉、〈夏蟲〉、〈蜘蛛〉、〈蛇〉、〈魚〉、〈殺魚〉、〈蚯蚓一節節丈量大地的悲情〉(隱題詩)、〈吃蟹〉、〈水族箱〉、〈剩墨〉及〈鷹架〉十二詩。全書錄五十首動物詩

(2)       洛夫:《昨日之蛇:洛夫動物詩集》,遠景出版事業有限公司,2018年

(3)       遠景集子仍然保留〈金龍禪寺〉、〈四月之暮〉原題。〈母親的棉襖〉、〈甚麼也沒有發生〉,則分別易名為〈母親與虱子〉、〈紅蜻蜓之翹〉

(4)       李澤厚、汝信名譽主編:《美學百科全書》,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0年,頁501~503

(5)       洛夫:〈我的詩觀與詩法――「魔歌」自序〉,《洛夫自選集》,黎明文化事業有限公司,1975年,頁247~259

(6)       此集沒有錄「風雨未息/在污染的濁流中/任泡沫/喋喋/我不願說甚麼//驚濤萬丈中/你們聽見我奔來的腳步聲嗎?」原詩見洛夫:《魔歌》,目色文化事業有限公司,2018年,頁294~296

(7)       洛夫:〈附錄:偉大的流浪者〉,《漂木》,國際文化出版社,2006年,頁77~79

(8)       此集沒有錄「相忘於江湖」一節。原詩見洛夫:《因為風的緣故》(增訂新版),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2018年,頁302~308

(9)       洛夫:《因為風的緣故》(增訂新版),頁216~221。

 

 

 



張燕珠 香港公開大學教育及語文學院助理教授。在《香港文學》、《文學評論》(香港)、《城市文藝》、《聲韻詩刊》等刊物發表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二十餘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