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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聰:父親的安息禮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3月號總第423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梁文聰

「剛收到護士來電,是時候了。」電話裡弟弟的聲線如慣常渾厚冷靜,聽不見一絲哽咽。

「我馬上開車來。」我瞥一瞥電話顯示的時間:凌晨二時四十五分。我躺在牀上徹夜輾轉難眠,翻身躍起輕輕觸動旁邊酣睡的妻,聽她嘰哩咕嚕吐出幾句夢話。昨日醫生建議我們讓父親打嗎啡針,我們留意到他詭譎閃縮的眼神表情,猶如共謀一樣我們默默領受那隱晦的涵義——若然父親覺得難熬選擇放棄的話,可以適時輕鬆離開,全依照他個人的意願吧。

我換衣服、盥洗、執拾行囊、替兒子蓋好棉被,撫一撫妻微隆的肚腹,彷彿感到一股奇異的磁場在房中循環往復流動,滿腦子懵懵懂懂恍恍惚惚,不斷思忖奈波爾的那句話:「自傳可以扭曲,事實可以重組。但小說永不會撒謊,它完全揭示了作者。」終究還是耽誤出門。開車過海趕赴醫院途中,收音機正播放薰妮的《每當變幻時》,半晌便接到母親電話。她已泣不成聲,我隱約聽見從旁的看護柔聲安慰她:「儘管他已沒有脈搏呼吸,但腦細胞實質還沒死亡,仍可聽到你們說話。」「他走時會感到徹骨冰冷,我們要盡量為他多穿衣服保暖。還有,他的聽覺會持續一、兩個小時,要記得跟他準備道別的話。」好幾個月前姐姐已提醒我們,然而我聽了竟止不住思索一大堆問題――那理論上人是能夠清楚聽到醫生宣讀自己正式死亡吧?那麼我們該如何定義一個人何時死去?要是觸覺還在的話,我們怎確定焚燒「死者」屍身一刻,他或她不具任何痛感?人的靈魂是否如那套電影所言淨重二十一克?屆時量度父親體重不就可核實嗎?

若然由我來定義他何時死亡的話,我大概會說,早在化驗報告出來以前遙遠的某天,當饞嘴的父親味蕾遽然失效食慾不振的一剎那起,被人間滋味遺棄的他,已逼着離我們而去。

「您可帶他先見見腫瘤科醫生詳細診斷,接受電療、試服鏢靶藥、進行化療甚至免疫治療,再衡量各項療程的成效。這階段難說,有人只剩幾個月,有的卻能多活好幾年。」在浸會醫院當放射治療師的朋友約翰看畢PET/CT Scan後跟我討論,我覺得他一直在迴避提起「末期癌症」幾個令人畏懼的字。篤信佛法潛心修行的他早前跟我推介索甲仁波切那部《西藏生死書》,我就給他回贈耶魯大學那本哲學論著《令人着迷的生與死》,不料轉瞬便到我面臨至親生離死別的考驗。氣促、精神萎靡、體重驟降、身體多個部位出現陣痛、肋骨無緣無故折斷――典型肺癌第四期的徵狀,QE竟說要排期到明年才能做全身掃描。「這是開玩笑嗎?」姐姐破口咒罵:「他可能捱不了幾個月。」我說從來沒錢沒幸福,在這個社會再也正常不過吧。二話不說,翌日我們就不惜一切,先把父親送進私家醫院檢查再作籌劃。

擋風玻璃蒙上層層瀲灩漫漶的水影,我的雙手緊緊抓着方向盤,腳掌也放輕施在油門的壓力。國家不幸詩家幸,我提醒自己:這是一個人該極力用心感受的時刻。「當您吸氣時,吸進他們的一切痛苦;當您呼氣時,呼出健康和幸福。」我遂使勁深抽一口氣,驀地驚覺背部靠近脊柱的幾點位置,還有左胸腹處的幾根肋骨,開始透出陣陣痛楚,那並非熾烈如炙燒的疼痛,而是讓人肌肉痠軟麻痹、被蟲子日夕蛀蝕彷佛整副身軀快要坍塌崩毀的感覺。呼吸艱巨,不是經過劇烈運動細胞未能適時吸取氧氣轉化能量那種喘息,而是一眾肺氣泡大舉發動叛變,頓時喪失本有的功能。口腔乾涸如沙漠,喉嚨裡幾組隨意肌不聽使喚,原來還在咀嚼的肉塊梗在喉頭不上不落。我不會忘懷那味道――那是父親接我放學時,偶爾從小販攤檔買給我的小吃。我坐在公寓樓下的石長櫈上,雙腳懸在空中自由蹬踢,他就蹲在我旁邊,目不轉睛盯着我手上的雞腿,不斷吞着口涎。我故意不理睬他張望別處,繼續滋味地啃咬那熱乎乎的嫩滑雞腿。

「不要再給他吃雞了,他咬不碎又吞嚥不下,窒息就麻煩了。」母親在我身後關顧叮囑,我聽到她的語調充滿煩擾躁鬱;最近她每個夜裡得反覆起牀照料父親。她把地上那條飽脹的尿片拾起,擦乾淨流出來的幾抹稀屎,熟練地將一切摺疊妥當再用膠袋封好縛緊,扔進廚房的垃圾箱裡。我擱下手裡的剪刀,拿起筷子將小塊小塊的雞肉從飯碗剔走。吃菜讓他起痰,而今肉也不能吞食,他的碗裡只剩下稀飯,沒營養即是向死神低頭。這不行,我心裡叨唸,得煮些不太甜的蔬菜瓜果混和肉塊攪拌成糊狀餵他,或是沖點奶粉讓他多喝。我問父親:「要再吃麼?」他的雙目渾濁無神沒甚反應,似累極在藤椅上睡着了,我就輕輕拍他的肩膀:「要再吃麼?」「現在嘛,雞沒有雞味,魚沒有魚味。」他慨嘆道,自己下箸不多,反而不停夾菜給我們。每逢佳節,母親總是一大清早到菜市場買隻肥美的龍崗雞、弄條生猛的東星斑回家。那時父親已轉行不用在食肆挨更抵夜,改上日班的他終於可跟我們圍桌享受天倫。可能非關食物的質素,更多是回憶的五味雜陳?我心裡回應他。記得那天他興致特好,一向內斂寡言的他竟吐露很多往事:「華仔人品好,勤奮上進、夠專業、又和藹可親,不僅與我們搭膊頭拍照,還懂跟我們開玩笑!」「那一連幾個晚上,他們劇組包下我們整家酒樓,拍他和溫碧霞辦婚宴卻被仇家踩場於是爆發激烈打鬥那幾幕戲。聽說那套電影叫《同根生》,不知好不好看。」「一有空檔劇組的人便趁機聚攏賭牌,他卻獨自坐在角落拚命背誦劇本。」「華仔厲害,在大堂梯間檯面飛撲打滾翻觔斗,也堅持不用替身!」「電影拍完後他們還在酒樓慶功,我們還宰了那一尾餵養多年的巨型龍躉,那種鮮味,我到現在還記憶猶新。」

後來我翻查維基百科有關華仔的影視資料,才知那年頭的他事業如日中天,接拍很多江湖片主演那些悲劇英雄,讓他紅遍中港台的《旺角卡門》和《天若有情》,亦是那段時期參與拍攝。說來奇怪,現在資訊那麼發達流通,我竟一路沒想過翻找那套《同根生》瞧瞧。直到父親過世,才倏忽想起他那番話,心血來潮要追溯那些童年的點點滴滴――每個星期天風雨不改,母親必然帶同我們幾姐弟,到訪那家位處新填地街和碧街交界的酒樓,邊飲茶邊探望辛勞幹活中的父親。幸運的話老闆會允許父親提早「落場」,他會跟我們一起逛街到旺角亞皆老街,然後乘搭小巴到外公外婆在葵涌石籬的家,跟大群親友玩撲克、打麻將直至黃昏一起吃晚飯,我們這些小鬼則會在樓下公園跳飛機、盪鞦韆、打康樂棋、踢西瓜波等等打發光陰。要是能拿到大人的零錢,會一窩蜂擠進玩具舖買毽子、搖搖、紙飛機、波子棋、鬥獸棋或噴射水槍,下雨天我們唯有躲在屋內抓幾張白紙和原子筆摺「東南西北」、玩「射龍門」或「天下太平」。

本來零碎斑駁如牆壁褪色的記憶,竟能瞬間通過電影畫面重組而鮮活起來。當我看見近三十年前油麻地的橫街窄巷,那些我們經常流連的紙紥舖、文具店、生果檔、酒樓大門兩旁的報紙雜誌攤、架在正門上方居高臨下的關公像、置放大堂正中央橫跨兩層樓高的巨型鏡子、掛在鏡子兩側牆上髹金漆的龍鳳雕飾,(我們總驚懼碰到那些龍鳳亮了燈光燦燦的眼睛,害怕牠們被惹怒了飛躍出來噬咬我們)……至今均不復存在,遺址早已蛻變為一家大型老人院,老人們神情呆滯動作遲緩靠坐寬敞的窗戶邊乘涼。面對那種偌大的失落,我竟一時不能自已潸然淚下。

「逛街看甚麼書!」父親回頭罵我,我加快腳步追趕他們,眼睛卻牢牢盯緊書頁上的武俠故事。跟這個無聊煩囂的現實相比,我那想像的世界是有趣得多了。我不曉得為甚麼每星期都來逛街的母親,還是有許多許多衣服鞋子要看,而自己蹲在商場角落看書又有何不妥,後來我才漸漸想通透:她的購物慾跟我的啃書慾,並無本質上的不同。大年初一外公父親舅舅姨丈等男性長輩都愛簇擁賭桌吞雲吐霧兇神惡煞:「不准在我旁邊看輸!」實在我迫不得已,難道窩在狹仄的單位裡虛耗一整天?我見勢色不對,便拔腿飛奔奪門逃得老遠,直至從他們的視線範圍徹底遁滅。他們年年都在喊輸,我日日纍積勝利的資本。「爸爸教您背詩好不好?」我想讓懷裡的兒子知道,他是多麼的幸福,能有一位自小為他唸詩歌說故事的父親。「爸爸,您覺得我看《科學怪人》還是《麥田捕手》好?」「您聽過校際朗誦節有人表演《麥田捕手》嗎?還是先看《科學怪人》吧,雖然我覺得《麥田捕手》的內容是深邃得多了,但裡面實在太多粗言穢語。」我還以為我讀馬經他讀馬經,我看聖經他看聖經,原來一切皆屬海市蜃樓。兒子越是使勁掙脫我的手,我越是使勁掐住他的腰不放。「車車!車車!」他拚命指着窗外疾馳而過的車輛,掙紅了臉榨出豆大幾滴眼淚,我便對他唸杜甫:「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媽媽!媽媽!」他向母親求救,這招下來我敢斷定不必帶他測試智力,他完全領略家裡的權力架構。我生怕驚動母虎,就急急鬆開雙臂讓他連滾帶爬溜掉,口裡轉而哼唱:「媽媽車車媽媽車,車車媽媽車車媽……」

「世伯要不要皈依?我可以幫忙跟法師說說,她負責很多臨終關懷。」原來約翰暗地裡為父親放生、修善行、積陰德,早前跟妻子離異的他,這些日子原來與佛祖更為親近。我心懷感激,告訴他這段日子我也瞞着家人不斷替父親積福,堅持每天走上一萬八千步路,捐錢捐血還想過捐贈器官。我還告訴他這樣一個或許讓他失望的信息:「那天院牧來跟父親傾談許久,最終他決志了,現在早晚虔誠祈禱,手掌時刻緊捏十架心裡踏實。」「甚麼主耶穌?他何時上過教堂?」姐姐滿腹狐疑。「我陪他上過,」母親說:「他很喜歡聽詩歌班唱聖詩,說能令他內心一下子寧靜起來。」我察覺姐姐蹙緊眉頭,曉得她又想發表些甚麼偉論,便先她說了句:「純粹個人選擇,只要他感覺舒服就好了。」如果她再要辯說神蹟之不可信、達爾文演化論、人倫道德是自漫長歷史積澱而非宗教得來、全能至善的神是決不會讓世人承受如此巨大苦難云云論據,我會立刻跟她反駁,演化論並沒有為宇宙起源提供合理解釋,宇宙大爆炸那個Initial Singularity包含無限質量空間時間從而引申出一切已知物理定律(包括牛頓力學、廣義相對論、量子力學等)之遽然失效,因而無所謂是非對錯、世人目前仍擁有各自詮譯表述宇宙起源之可能權利……而我不打算那樣做;父親根本聽不懂這種種艱澀的概念,說出來只會讓他的心紊亂不得安詳,他目下最需要的是至親的支持鼓勵啊。

「今天禱告了嗎?怎麼好像很久沒聽您說感恩?還有那顆小小的木十字架呢?掉到哪裡去?」茶樓裡母親故意揶揄父親。神祇往往是被人創造出來,需要時膜拜,不要時唾棄,還用多問嗎?我暗地想:很多時候,其實人們都欺騙和辜負了神。我替他們洗茶杯茶碗筷子湯匙,邊閱讀着點心單子。也好,這些日子父親的胃口倏忽好轉了。蒙受約翰的恩惠,我們很快便能讓父親接受癌細胞抽樣化驗,報告出來,證實他是較普遍的EGFR Positive類別,建議先做一連串局部電療,並服用腫瘤科醫生處方的鏢靶藥。療效竟比我們想像中強而有力,幾星期內便迅速令他主要的腫瘤收縮,癌細胞指數拾級而下。

「怎麼不見蔥油薄餅?」我把那張點心單前後翻弄好幾趟,誓要找出父親摯愛的食品,裡頭上百樣食物讓我眼花繚亂。「怎麼可能?」鮮少精神抖擻的父親立刻回答:「看看右上角第一行第二項。」果然就在那裡。父親雙眸因患青光眼多年一直不好,只剩下約三成視力,出入都是由我們輪流攙扶。開頭我沒注意,但想着不能置信,故意再試探:「那山竹牛肉在哪裡?」「第五行左邊第三項。」不會吧?「蒸粉粿呢?」「不就是第三行右邊第二項?」我的腦筋急轉彎:「焗西米布甸?」「還不容易,背頁最底那行正中央。」竟然百分百答對了,豈有此理?父親從來最討厭的就是焗西米布甸!到那地步我唯有出動殺手鐧:「很好,麻蓉包在哪裡?」他當即冷笑一聲,知我在瞎掰也就嘲弄說:「有,在卌年前!」那讓我當場徹底崩潰:「我的天啊,那是萬中無一的Photographic Memory……我是多麼渴望能一目十行!希臘悲劇史詩、新舊約聖經、孔孟老莊、唐詩宋詞元曲、中國四大名著、莎士比亞全集、塞萬提斯、歌德、巴爾扎克、福樓拜、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普魯斯特、喬哀思、吳爾芙、波赫士、納博科夫、馬奎斯、崑德拉、艾可、卡爾維諾、大江……像身懷吸星大法絕技一股腦兒吸進體內,不消一年半載,我不就成為另一個梁文道嗎?」母親在旁聽我嘰嘰呱呱瞎扯,完全摸不着頭腦。我不禁納罕:怎麼到現在才發現父親天賦異稟?然後我漸漸記起,即使他晚年近乎瞎眼,每次坐在車廂後座,我的車子彷彿突然添置一人肉GPS――街道的名稱、每段路的距離、以至哪個路口可抄捷徑、哪裡有路障等,他像是對路面上的一切瞭如指掌。還有小時候跟我蹲在地上玩象棋,下不了幾步,他總會表現得很不耐煩,站直身子捏着啤酒一縷煙溜掉,我會聽到他從廚房或廁所吩咐我替他移棋:「馬二進四」「象五退七」「炮八平一」「嘿嘿,將軍抽車!」「哦,這麼快便棄帥投降嗎?」而我卻生怕出錯,死命盯着地板上的棋盤滿頭涔涔大汗苦苦思忖,最終還被他打得落花流水……

「為甚麼您小時候不肯用功讀書,每天裝肚痛逃學?不為也,非不能也,何解?難道您從不覺得,沒實現自我潛能的人生有所缺憾嗎?」這話憋在我心底多年,終於脫口而出。午後的陽光從百葉簾的間隙透進室內,病房裡只有我和父親。他仰臥在牀榻上,眼眸發白,兩個鼻孔插上抽痰用的喉管,嘴巴張得老大露出灰黃嶙峋的牙齒,奮力抽着每一口氣。我不知他能否聽見我說話,轉念想也覺可笑:垂垂老矣的父親已走到如此境地,這問題之於他還具意義嗎?或許世間萬物從屬因果輪迴關係——正正是他的因,造就了今天我們幾姐弟的果?(佛陀所言之「業」?)「為甚麼還不回覆人家?大學那邊說若今天內再不登記,就當作棄權處理。」父親放下電話筒臉色一沉:「我一直就在等這一刻,自己無知書讀不成,也望你們將來有好出路。」我躲在客廳角落無言以對,所有苦惱都屈憋在心――父親怎會明白我是不想認命?供求曲線啊貨幣寬鬆或緊縮啊等問題,媽的不管我如何努力鑽研,也實在未能領略它們的美感。

姐姐讀過我第一篇公開發表的小說,最喜歡挑剔的她竟沒評論甚麼,只是嘴角微微上翹似笑非笑。她偶爾會擠弄出那表情,我從來不曉得那代表甚麼,但那似嘲諷的意味大於褒揚。書刊傳到父親手上,我的心跳劇烈加速。父親戴上老花鏡,聚精會神翻閱着那本刊物,嘴裡不停咀嚼着一塊魚頭。過了悠長一段時光,他將雜誌和眼鏡擱下,不置可否,兩眼也沒望我,便拿起筷子繼續夾菜扒飯,彷彿甚麼事情都沒發生過。坦白說那時我是深深地失望,作品好或不好,起碼說一兩句話吧?我也一樣保持沉默,只踱到桌邊要回雜誌,連同編輯寄來的信和稿酬收據放回公文袋裡,將它小心翼翼置在底層的抽屜裡(我的日記本也偷偷擱在那裡)。「好時機!」父親剛與妹妹兩週一次外出拍拖了,母親遞給我一個眼色。要等到妹妹也一同外出,主要是她充分遺傳了父親那副秉性――愛看古董聽古詩彈古箏更愛到處拾荒(因而她的房間不時傳出陣陣難聞氣味)。我們逮緊機會快手快腳戴上口罩,合力打開父親的大型書櫃,隨機翻出一些雜誌書本,搬到後樓梯的垃圾箱扔掉(那樣做他才不會察覺絲毫異動)。那麼多發霉的書籍,蟲子不時在裡面蠕動,連櫃裡的層板也被牠們壓垮了。先別說書裡密密麻麻的字,淨看封面已經夠使人頭暈目眩。「拜託,圖書館就在樓下!」喜歡纖塵不染一切井然有序的母親看到又抱怨。我從來只看關於汽車的電子刊物,跑車的型號款式過目不忘。「人若是失去記憶,就淪為行屍走肉。」某幾次被父親發現我們拋掉他的廢物,被他狠狠地咒罵這句,而我會回敬他:「Well it's true in principle, but there is no more room for memory in this information age!」心裡訕笑――他能記得自己有多少藏書嗎?「一切救贖與無盡藏都在這廢物堆裡。」「扔掉所有的東西吧,就像當初扔掉我親手為你們做的臍帶章和胎毛筆!」他總好沒氣搖搖頭走開。我一直覺得父親這個人本身沒有信仰,而是由許許多多無能連貫的台詞對白構成,舞台上只有他孑然一身自導自演。一張泛黃的信紙,從我抱着的雜誌堆裡滑出掉到樓梯間:「大作已入字房,四月或五月號可刊出,切勿再投其他報社。」我讀得甚是吃力才看懂,那是一名姓劉編輯執筆擬給父親的信(他的名字太深奧了不曉得怎讀),字迹潦草像一條條蜷曲的蛇,短短一封信卻刪改甚多,看來是個非常忙碌的人。既然忙碌何苦還堅持寫信呢?那個年代的人真是怪誕。

「我最討厭在人前說話。」姐姐決絕說,我的視線便轉向站在另一邊的弟弟。「哥,沒辦法您是長子啊!」弟弟攤攤手裝出愛莫能助的表情。我竟然無恥想到從母親入手:「媽,您跟爸爸相處最久感情也最深厚,就由您當代表說幾句吧。」媽一臉茫然道:「說甚麼?」他們嗤嗤嗤的轟然大笑,我想着也覺荒謬。父親的遺體暫被儲存在醫院殮房,死亡證有待發出,我們在討論籌備喪禮的細節,比如找哪位牧師為他舉行安息禮拜、流程表、挑選哪首詩歌、小冊子的製作、誰負責為他述史等等。我記起所耳聞目睹的喪禮上,特別是電影的場景裡,遺孀的角色往往是負責站立一旁哭啊哭得涕泗縱橫,而致悼念詞的那人,總是比較能鎮定抽離冷靜言說,猶如老鷹在高空盤旋俯瞰,綜觀死者一生走過崎嶇的路,為其賦予整體概括性的意義。越想下去,我越覺得並沒他人相比自己更能勝任那崗位了。我只是擔憂:一直以來我對於不茍言笑的父親,好像真的不甚瞭解,尤其是他的青少年階段,究竟是怎樣過日子的?然而曉得他佚事的人皆已仙逝,只剩餘記憶力不濟的母親。

「太誇張了吧!」甫踏出靈堂弟弟就在我們耳邊嚷。旁邊的靈堂一時嗩吶銅鑼響聲大作,一群人正隨着喃嘸師父繞着瓦片和冒着熊熊烈燄的元寶團團轉,在一片刀光劍影中忙着破地獄。「說實在,我是很想很想走上前搶奪他的咪高峰,跟大家說他根本在胡說八道!」姐姐罵道。母親也跟着插嘴:「真離譜,他媽生平哪有他說的那麼淒慘?起碼懂得算計從早死丈夫那邊榨取不少,到頭來有樓有錢有兒孫。誰人晚年不體弱多病?我們才是名副其實的可憐,一家五口一直捱劏房。」我按捺不住唱對台:「老人家患病都是苦。」那時父親已確診患癌長期進出醫院,父親的舅母(我們稱她舅婆)也不幸罹患重病比他先走一步。她也是臨終前一段日子才決志的(大概也是受巨大疾苦煎熬尋不到出路),喪禮亦是以基督教儀式舉行,由父親的表弟(即我們的表叔)負責為其母親述史。我留神表叔的說話腔調、神態舉止、遣詞用字,開端時甚為冷靜的他,話到中途,還是情感如決堤悲慟不已泣不成聲。我覺得他表現自然情感真摯,講述的節奏掌握得恰到好處――太冷靜人家恐怕認為冷酷無情,太煽情又被人家暗罵誇張失實。重點是:人是情感和理性交織的產物,要真能打動人心,一篇說辭必得情理兼備。怎樣讓主人公身陷衝突,面對突如其來的危機,主人公如何努力征服逆境,化險為夷讓生活恢復秩序身邊的人重獲幸福快樂。我竟突然在想,只要能讓死者生平畫上圓滿的句點,大家盡情抒發排遣對他的思憶,安頓死者療癒生者,理當可美化、刪改、想像或虛構一些事情吧。每件事從來是一體兩面:譬如基層工作,可說成腳踏實地;不懂辭令,可說成沉厚寡言;不擅社交,可說成孤芳自賞;懶惰成性,可說成無慾無求……這樣說來,撰悼詞跟寫小說,豈不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快放開我!我要回家!」凌晨時分父親在病房裡大吵大鬧一片擾攘,值班護士不得不用套索把他牢牢綁在牀上。她們還說若果不這樣做,恐怕他會甩掉衫褲來回示眾。原本他服用的鏢靶藥能有效控制病情,豈料後來抵抗力陡然轉差,不慎感染肺炎,不得不立刻服用抗生素和暫停癌症方面的治療。「這樣不行,那樣不行,叫我怎辦?放我出去!」不知是否受藥物影響,父親開始變得極端暴躁,要在每個晚上服食鎮靜劑才肯乖乖躺下,那副作用使他連大白天也變得反應遲緩神情呆滯。醫院裡早午晚餐都是一式一樣的菜肉稀飯,如何能給他活下去的力量?他再也分不清白晝黑夜,連我們幾個甚至母親也認不得。聽說接受死亡的過程分五個階段﹕否認、憤怒、討價還價、失望和接受,顯然他仍在當中幾項兜兜轉轉被苦苦折騰。「要是有天我變成個殘廢,再寫不出任何有意義的東西,就乾脆把我推下樓算吧。」我聽他不止一次煞有介事吩咐,我不曉得他是否在開玩笑。他自小便教誨哥哥和我:講笑話前一定要掛上一副撲克臉,否則笑話還未脫口便宣告失敗。聽說為了留名青史,那些作家總喜歡以激越的方式結束他們各自的生命,或跳河或吊頸或吞槍或剖腹。「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他說若他死了不必操心替他安排甚麼彌撒安息禮拜佛教或道教儀式,無非一堆繁文縟節陳腔濫調,但他經常提及那令他印象深刻的電影橋段:「按遺願將骨灰全撒進馬桶內,蓋上廁板按水掣沖掉便行。」他卻不要老是跟着劇本走,那是想像力匱乏的表現:「若是真的明白我,就為我想個同樣叛逆的方式,讓我瀟灑擺脫這個虛無的現世。」

「媽媽最近怎樣?」妹妹問我。「She's doing alright.」我不假思索答道。離家太久了,實情是我甚麽都不知道,只知道我恨透了那個家、恨透了母親。我相信自己體內經常翻湧着那股憤世嫉俗的血液,肯定是源自她和父親。兩個極度偏執的完美主義者走在一起,除了大災難可有甚麽結局?然後一陣靜默的空氣――固然是妹妹素知我決不探詢父親近況,說下去也沒意思。我一直都覺得父親從小拿我倆當實驗品――我入讀國際學校,妹妹則入讀傳統學校,讓他比對哪種教育模式較為優越。但顯然根據他那超脫現實的標準,我們均是徹徹底底的失敗者,最終也令他多年來的栽培和實驗一敗塗地。昨晚妹妹發來信息:「莫非這世上只有騙子和虛無?」緊隨一個嚎啕大哭的Emoji。多年來她說她終於看清父親可怕的真面目:「為了能極力品嚐和描繪悲劇,他會不惜一切一頭栽進悲劇的泥沼。」我就提議今天下午接她放學。當我的車子駛近學校,就瞥見她站在熙熙攘攘的學生群中,手裡還拎着個小型行李箱。我在柏油路旁煞停車輛,搖下車窗便聽到她氣急敗壞道:「快帶我走!我誓不回來!」我擔憂她步我後塵,立即板起臉厲聲道:「Nono, you are not going anywhere! You will be back for the play!」(我知道她最近在學校劇團排演楊貴妃)「Shut up!」那是我第一次聽她罵這些話,她是從我口裡學的嗎?大概是她看我愣在那兒,竟肆意多罵幾遍。我當然不會帶她到我幹活的車房去(那是個不折不扣臭氣熏天的「狗竇」,充斥着我的那些狗屁兄弟們),於是就在馬路上來來回回繞圈子。她坐在旁邊一聲不吭,時而怒瞪着我,自小我最怕就是看到她那副表情,一看到我就立刻投降,她要甚麽我都給她了。車子繞啊繞的,之後我們竟然來到一個臨時搭建的偌大遊樂場(聽說是仿照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一個真實場景建造)。「我們坐迴旋木馬好不好?」她聽到終於笑逐顏開,我便一個箭步奔到門口的購票處。「快來啊!」她輕巧地躍起就登上那匹通體粉紅色閃閃亮的木馬,我摸一摸褲袋僅剩的幾張鈔票,揮揮手說我只要看着她玩就已經心滿意足了。木馬高高低低的起伏跌宕,喇叭便響起那首《Smoke Gets In Your Eyes》。雖然是首老掉牙的歌曲,聽在我耳裡卻竟讓我汗毛直豎,他媽的異樣地感動。她前前後後玩了好幾趟,後來雨驀地像人渣一般傾瀉而下。我對天發誓,那簡直是傾盆大雨。人們雞飛狗走趕緊躲到簷篷下,我則一動不動,照坐在長櫈上盯着一眾旋轉舞動的馬匹和早已亭亭玉立在半空中躍躍欲飛的妹妹,不一會身上所有衣服和帽子皆濡濕了。忽然間我變得他媽的那麽快樂,眼看着她那樣一圈又一圈的轉個不停。我險些他媽的大叫大嚷起來,心裡實在覺得快樂透頂了。

我把輪椅推到簷篷下,幫父親整理好頭頂上的冷帽,使他稍稍靠近雨景,讓四周反彈過來的微細水滴輕輕碰觸他的肌膚。剛巧幾隻慌張的鳥飛進面前的叢林躲避,我就想起那句詩:「勁風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究竟詩人真實的內心是出世還是入世?我越想下去越困惑。父親已來到醫院複診好幾次了,那裡有全城最優秀的醫師和最有效的藥物,但那無非一片水月鏡花,他應當漸漸理解自己身患不治之症。我問母親他害怕嗎?她說她知道他心裡是非常害怕,只是不想在人前特別是孩子面前承認罷。其實我心裡也是怕得要命,她接着說。我們都同樣害怕失去,我想,但誰曾真的擁有過甚麽?夜裡我不時聽見旁邊房間傳來隱隱約約淒厲的哭聲,我便起牀趟開兒子的房門,總見他直挺挺坐在牀上在闃黑中四顧茫然,兩眼淚水糊滿了小臉。明明奶嘴就掉在他的伸手處,他總要看我打開門坐到牀沿替他撿拾,揉搓他的頸背聽我說句:「乖乖,不用怕。」於是我深深明白何謂「孤獨」。我將奶嘴塞回父親潰爛的口腔裡,揉搓他那乾澀的裂紋滿佈的頸背,帶着慈愛跟他解釋:「雖然我未能親身感受您那切膚之痛,也瞭解您肉體正承受的是不能言傳的巨大折磨,但我想說明的只是,某些人並不怎麽懼怕死亡。真正讓他們毛骨悚然的,反而是每天拚命活着這事。」

父親撒手人寰的當天晚上,母親說父親回家了。那時她挨坐在客廳沙發裡假寐,一個影子緩緩飄到她的身旁。「幾十年夫妻我會搞錯嗎?肯定是他本人而非幻覺。」她堅稱:「他情深款款望着我,綻露出一個笑容。我從沒見過他笑得那麽幸福滿滿,似是說:我走得很好很好,你們保重不必掛慮。」然而我沒想過,父親隨後竟走進我的夢裡去。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他說得字正腔圓。

我一時錯愕,從來沒聽過他唸詩,且是我最愛反覆琢磨的陶潛。

「您不是問了我一個問題嗎?那就是我的答覆。」

我記起,早已不在人世的祖母曾經說,父親常佯裝肚痛騙過老師,雙腳一踏出校門便蹦蹦跳跳,到山上放紙鳶或去池塘捉魚擲石子,年紀大些時他會溜到荔園看緬甸大象天奴、坐迴旋木馬,或到寶麗宮和百麗殿看戲(聽說那時候祖父母的家境還算不錯,容他到處撒野)。他從來最最嚮往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我一直都認為他活得比誰都要快樂率性。

「What is freedom without restraint?」夢裡的我仍舊那般執著好辯。

他瞧着我一臉茫然,我一時忘了他聽不懂英語。

「沒有限制,何來自由?」

「說得不錯,所以後來我選擇從外太空回來,選擇組織家庭,選擇了你們。那是我一生人之中最正確的決定。」

似曾相識的對白……是來自哪套電影?《引力邊緣》?

「那一年我讀了您發表的文章沒作聲,不是我不想說些甚麼,而是我實在不懂得如何表達。我沒學識認不得很多個字,其實讀得相當吃力,但自己的兒子卻……對不起……」

「唯有寫作,能讓我呼吸自由的空氣。」我感到夢裡的自己雙頰發燙,猶似向情人表白。

「那要堅持下去,知道嗎?」

一定是我的耳朵或腦袋失靈了;父親是從來不會說上類似的話,儘管我一直渴望能聽他多說幾句。我沒敢向他再解釋,若然不是寫作,我早就被送進瘋人院去。

「您覺得神會原諒我嗎?」他突然問我。

我想了想,便引用牧師的說法回答:「您能找到祂嗎?神本身就是寬恕。」

他思索半晌,好像釋懷了。

「爸,還有甚麼其他心願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多添一個乖孫。向您保證這次是個女孩,您的前世情人,喜歡嗎?」

我朝着他豎起大拇指,心裡感謝他的庇祐,似乎甚麼也瞞不過他了。聽人家說女孩是比較靠近父親,我是非常的期待。

「讓我為您唱一首歌:《只知道此刻愛妳》,是華仔出道的第一首歌,我覺得那時的他很會模仿哥哥的唱腔。」

 

閃閃光亮如燈塔

問正越過雲的星

為何總不想休憩

浮雲問遠山

為何如此安靜

不變經過着

每一天

 

我從沒見他笑得如此燦爛從容,活像觀世音菩薩底座的千瓣蓮花。他朝我揮一揮衣袖,清晰的形象慢慢變得模糊直至化為微塵,融入背景那漫無邊際的漆黑裡。

牧師引領眾人為父親唱詩、祈禱、讀經,接着,便輪到我上講台為父親述史。我站定望向數十名出席的親友,拿出預先備好的講稿,清一清喉嚨,抬頭望一望神情肅穆的一眾親友,再低頭瞧一瞧手上的講稿。我的腦海裡霎時冒起卡繆定義那個「荒謬的人」,一時懸盪在戲劇與永恆之間,又想起那句來歷不明的話:「世上最出色的演員自會即席揮毫,用不着唸劇本。」搖搖頭吁出一口悶氣,索性將講稿疊好收入西装的口袋,跟大家坦誠:這幾星期我費煞思量,將那篇講稿更改甚至對着鏡子七情上面演練過不下二三十遍,現在面對大家真摯哀慽的臉我才赫然發現,那純然是一大串堆砌潤飾之辭、連篇的文人大話,再多認真的綵排也是徒勞。我想說的無疑是簡單不過:父親是一個真真正正的好人,是我們全家的福氣,只是作為兒子的我不孝,沒有盡力珍惜和愛護他,那確實成為我畢生的遺憾。平凡的他儘管收入微薄,卻擁有慷慨無私的胸懷,從不吝嗇將絕無僅有的資源毫無保留給予家人。「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他總時刻洋溢着那種隨遇而安樂天知命的性情。我還說,我巴不得這世上能搭建一個蟲洞,讓我瞬間重返過去與父親坐在家樓下那個下午的場景。我會掉頭朝他咧嘴而笑,讓他也嚐一口我手裡的雞腿(我一直以為自己在人前會表現得相對冷靜克制,結果還是失控了,都怪那塊雞腿的錯)……

「唉,會不會跟他人的骨頭混在一起,分不清頭顱四肢。」母親語帶狐疑咕噥,我不止一次聽她說過類似的話,也許並非故意,但她總不時說出製造反高潮的話,讓本來一個肅穆莊重的撒灰儀式,倏地變得荒唐滑稽。「要先做DNA測試嗎?」她不曉得我在揶揄她,一臉大惑不解的望着我,我遂以憐憫慈愛的口吻回她:「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我撇下她不管,逕自走向儀式的負責人,聽任他的差遣,接過那袋沉甸甸、早已磨碎成小顆小顆父親的骨塊。「原來真人的骨頭質感是那麽的不真切,像極那些表面暗啞的劣質塑膠,跟我們上實驗課堂時被鐵支架撐起、直挺挺立在一隅的骷髏雷同。」弟弟在我的耳畔低喃。我聽了沒張聲,心裡納罕是否腦電波作祟,他竟萌生跟我一樣的想法?(幼時的我頑皮得不可思議,會趁同學老師圍在講台前做實驗的時刻,偷偷溜近骷髏扯下它幾根細小的脊椎骨放進褲袋――那是用來在小息時嚇唬膽小的女同學。)我把骨灰袋子的繫繩解開,謹慎倒進那個裝有手柄的偌大鐵罐裡,只需不斷拉動手掣,機關便讓小部分的骨灰從罐底的篩中漏出。然後由我先來,接着是姐姐弟弟母親,像輪流細心灌溉一樣,將灰白輕盈的父親,勻稱遍灑在花圃那些生機勃發的花卉和雜草叢裡,讓他最終得償心願跟祖父祖母團聚。這時,我聽到風衣上響起輕輕的滴答滴答的聲音。是的,天文台說得對:整個島嶼都在下雨。雨點落在陰鬱的平原的每片土地上,落在光禿禿的山丘上,也輕輕地往西,落在山坡上安葬着父親那孤零零的墓園裡的每一塊泥土之上。他的靈魂緩緩昏睡了,他還聽見雨滴寂然無聲地穿越宇宙,悄然飄落,像他們最終的結局,飄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

「糟糕,忘了收起露台上的衣物!」我的眼淚差點從眼眶溢出,卻驀地聽見母親驚呼。

那是正值仲夏一個午後,應當是放暑假的美妙時光,我們悠閒地擠在熱氣蒸騰的家裡。母親正在露台晾曬衣服,姐姐在客廳一角高聲吟誦白居易的《長恨歌》,弟弟則乖順坐在我旁邊,拖着兩行鼻涕緊盯着我(那時的他非常討厭,會整天尾隨着我模仿我的衣着以及一舉一動)。那時期的我完全荒廢學業,卻如患毒癮般戀上那部任天堂紅白機裡的駭麗宇宙。《孖寶兄弟》、《魂斗羅》、《坦克大戰》、《1943》、《炸彈人》……都被我逐一征服了,繼而瘋狂愛上那個《美少女麻將》的遊戲不能自拔。我已忘記那裡面有多少個活像Sailor Moon那種婀娜多姿穿着性感芳華絕代的美少女了,只消贏得足夠番數,少女們便捂着嘴風騷甩掉身上某些衣服。我日日夜夜廢寢忘食跟環肥燕瘦的她們對戰,卻無可奈何頂多只能讓她們脫掉外衣而已(還給她們白眼咯咯譏笑,現在想來那背後的程式設計者真是卑鄙)。那天父親剛好下早班回家,站在我背後看我出牌,一邊不停搖頭嘆息。「這叫打麻將嗎?」他終於忍不住叫嚷,我迫不得已讓位給他。開頭他出的牌比我的還要垃圾,他推說全因為搞混控制桿的按鈕導致,慢慢地我看到他果真會將劣勢扭轉。少女頸上的圍巾、絨毛披肩、筆挺的洋裝外套、雪白的襯衫、貼身短裙、花邊絲襪……竟被他接二連三的頑強攻勢一件一件褪下,不一會,那場景驟變為一個內衣秀,看得我目瞪口呆如癡如醉。這時少女的表情也相對緊張了,時常眉頭緊蹙,額上冒出點點晶瑩的汗珠。後來父親竟有如神助,抽到一手百年難得一見的好牌,令我緊張得屏氣凝神。輪到父親抽牌了,畫面忽地顯示:「自摸,四暗刻。」番數爆棚!我興奮得極力呼喊即時緊緊抱擁着父親,被他衣衫上濡濕腥臭的汗水沾滿一臉。畫面上的少女頓時失色尖叫,雙頰泛起陣陣酡紅,如花朵含羞答答地苦笑。她帶着嬌嗔站直苗條的身子,一手輕輕壓着胸罩,一手伸到背後解開鈕扣,胸罩陡然掉落地上……多麽美好的瞬間啊,青澀的我沐浴在一片生之喜悅裡,竟生出一個念頭:「即使死一萬次也是值得了。」我偷偷瞥視父親的側臉――原來他竟也跟我一樣,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電視熒幕,展露出愜意勝利的笑靨,本來豐腴的臉脹得更是飽滿通紅……

「他走得非常安詳。看他眼角溢出的淚,是清楚接收到你們的話了。」電話裡我聽到護士無間斷的撫慰,還有不少人的抽泣聲,大概姐姐和弟弟也先我抵達醫院了。雨下得愈來愈兇,不管水撥如何增速仍是徒勞,我倏地生出一股莫名的惆悵哀慟――我感覺自己好像永遠永遠也不會抵達那目的地了,然而目的地又在哪裡?我把車輛停靠路邊,街上昏黃的路燈折射進車廂中,顯得多麼渙散無力。眼睛壞掉的父親人生裡的最後十年,就是活在這些飄忽不定模糊難辨的光影裡?(我隨之想到晚年雙目失明的波赫士,從他那段時期的作品裡,絲毫看不出傷心沮喪的負面情緒,反而據他自述,那不幸竟為他闢出一種全新的觀摩體驗世界的角度。我覺得那似在暗指,儘管世人難以接受,然而死亡本身不就同樣是嶄新生命的延續體會,讓人跨越橫渡「中陰」,得以直逼真理的內核?)「爸爸,」我聽見自己的聲調顫抖不已,不知是基於情緒激動還是對要述說的內容半信半疑:「雖然我們沒宣之於口,其實我們所有人都是真心誠意愛您的。這幾十年來,感激您辛苦把我們養育成人,您將永遠活在我們心裡,非常抱歉,我們沒能在您有生之年帶給您最大的幸福。您不必害怕,因為主耶穌已在您身邊陪伴着您,也不用擔心我們,因為很快很快,我們將會與您在天國重聚。」

 

 

 



梁文聰 香港出生、成長,香港大學經濟及金融系學士,曾任職跨國投資企業,並於東京工作數載。現為自由撰稿人兼藝術項目策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