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靜：感恩遇見

2019年3月9日，好友為我補祝生日，請我到尖沙咀YMCA的再臨閣吃自助餐。窗外灰灰的雨天，無礙室內食客的熱情――一個以長者為主的六十人團體在鬧哄哄地寒暄、拍照。我們這兩個「散客」坐在角落的卡座，置身事外。好友新婚快一年，是跨國婚姻，待簽證一到，她就辭職，預留三個月時間跟親朋好友告別後，即投入新階段的生活。我們分享着生活中的瑣碎，對於漂泊，對於異國他鄉，對於未來……少了年少時的夢幻憧憬，多了份隱忍、堅強。我們慢慢吃着東西，看着他人的興高采烈，有股淡淡的落寞、哀愁，悄然襲上心頭。

晚上，收到「陶然病逝」的消息，我一時不清楚有何感覺。電視上，《權力遊戲》的工作人員分享着他們如何打造出這轟動全球的「王國」；窗口飄來不知哪個樓層的炒菜味道；電梯門「咣噹」關上，走廊上有塑料袋和腳步聲；平趴着的多多竪起耳朵，撐起身子，一聲吼叫正在喉嚨深處醞釀，回頭看我一眼，強嚥回去，復趴下。我再次按下電話，還是那幾個字：陶然病逝！可是，去年聖誕節前到銅鑼灣的怡東酒店吃完下午茶，他還說，三月份結業前，我們再來喝杯咖啡吧。

跟陶然飲茶，有十幾年「歷史」了，一年兩三次，不是在太古坊的「彩雲軒」，就是海光街的Pacific Coffee，怡東酒店的下午茶，是唯一一次離開鰂魚涌。說起來，似是老朋友了，細想起來，我對他有多認識呢？

淡。這是陶然給我的印象。無論甚麼場合，他都只是默默在場。即使是他主場，或擔任主持，也從不見他激昂陳詞；反之，如天天見面的老友點個頭，雲淡風輕幾句話，大家各就各位，活動也自順利完成。這就是傳說中的「四両撥千斤」嗎？我暗自嘀咕。聽他分享到東南亞、台灣、日本、歐洲、俄羅斯的見聞、感受；跟好友的江南遊；幾十年編輯生涯中接觸到的專家、學者、作家；小孫女的出生到牙牙學語……工作、家人、友情、人情世故，他都講，兩三句就講完。也有些無法釋懷的往事，但即連那份無法釋懷，也是淡淡的。他曾說，「行走江湖，有些債總要還的」，因此，看淡了很多世事嗎？

也許我看錯了，他的「淡」中有股鮮明的濃烈，像他喜歡的食物，以及他告別世界的方式。每次飲茶，陶然吃得很少，都點同樣東西：鯪魚球、鹹水角，或煎尖椒。煎的炸的辣的鹹的，毫不含糊的個性。最後一次跟他吃下午茶，是去年十二月份在怡東酒店二樓的咖啡廳，他點了一客印尼炒飯，一杯咖啡，酸甜苦辣，一次嚐遍了。

那天，我跟他分享我養小狗多多以來的變化、苦樂；分享我如何學習接受父母的愛，也學習如何愛父母；分享母親付出的愛如何令我感到內疚、窒息……他默默地聽，不問，也不評論。臨走，他說，三月份酒店結業前再來吃次下午茶吧。好啊，我回答，忘了問他，怡東酒店於他有何特別意義？如今，怡東酒店仍在，他卻走了，調皮而決絕――是的，我的確只認識他作為文壇前輩，給予我機會、鼓勵我的那一面。這一面，卻是我不熟悉的。

3月9日，我跟朋友吃完午餐，不知哪天可一起再臨「再臨閣」。我們走進同樓層的禱告室，手拉着手，為這次相聚充滿感恩，彼此祝福未來。如今，憶起跟陶然飲茶的點滴，我想說：陶然，感恩遇見，感謝飲茶的每個平淡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