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3月號總第423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專輯
作者名:夏陽
他第一次來豐城,是多年前的一個平安夜。
天黑得很早,路邊的積雪尚未融化,人踩在上面,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這聲響,既不清脆,也不渾濁,讓他心裡滋生出些許孤寂。他一邊朝前走,一邊不停地吸煙,持煙的手指凍得發僵。天異常地冷,他裹了裹大衣,心想,如果改坐中午到達的火車,說不定可以看見藍天,天氣也應該會暖和一些吧。
龍光大道宛若一條大江大河,寬闊得讓人難以置信。站在一側的人行道上,朝對面望過去,樓群高聳的輪廓隱匿在夜色中,黑糊糊的一團。街燈倒是有,但街燈與街燈相距很遠,昏黃如豆,懸在半空中,成了一種可有可無的擺設。在這樣大雪未曾消融的夜晚,世界上所有的門都好像是緊閉的,所有的視窗都黑咕隆咚,所有的人都像耗子一樣縮在洞穴裡,似乎這些樓房遺世獨立,從未有人住過。而且,這些樓房彼此煢煢孑立,樓房與樓房之間,有巨大的縫隙,寒風從中呼嘯而來,打在臉上刀割一般疼。
沿街的店舖關門閉戶,早早地打烊,連一家齷齪的小飯店都看不見。世界似乎靜止,就像死去了一般。而積雪,在腳底下泛着幽光,清冷,陌生。眼前的一切,的確出乎他的預料。他原本想,在溫馨的平安夜,在某幢高樓下,靜靜地望着某個視窗的燈光,幸福地站一會兒,甚至在街角的咖啡店,恰好遇見,微笑地說一句,就一句,好久不見。平安夜是西方人的節日,他早過了浪漫的年齡,只是因為一個聚會的邀請,時間剛好趕上了,他便有了這種想法,寓意良好,而且是順道,一切貌似心安理得。
現在,他手裡攥着一張從大學同學通訊錄上摘抄下來的紙條,杵立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大街上,分不清東西南北,如荒郊野地,如洪荒之世。他突然有種被拋棄的感覺,四周黢黑如墨,且越來越黑,就像冰冷徹骨的海水朝他排山倒海而來,彷彿瞬間要吞沒他。他頓生逃離之心。其實,他也曾試圖詢問兩個過路人,一個是穿校服的中學生,他剛剛走近,對方就趕緊避開了。另一個是騎三輪摩托車的中年男子,神色慌張地丟下一句「不知道」,就猛踩油門跑了。也難怪,黑夜,寒風呼嘯,空曠,陌生人,再加上他長得也不太友好,這一切湊一塊兒,確實讓人容易產生不安甚至恐懼。
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朋友問他到哪裡了,大家都在歡聚一堂酒樓等他來開席。他不可能說自己正在尋找另外一個地址,而且枉費了快一個小時。他搪塞道,因為雪天,火車晚點,現在正在往酒樓趕的路上。
世界就這麼詭異,他疾步離開,轉過一條街道,看見前面有明亮的燈火,走近一看,原來是人民醫院。他很順利地坐上了一輛的士。車開不久,他依然忍不住問司機,福澤上城在哪裡?司機扭過頭不耐煩地反問他,你到底是想去「歡聚一堂」還是福澤上城?他猶豫了一下,小聲嘀咕道,去「歡聚一堂」。
半個小時後,觥籌交錯的喧囂開始了,他身上很快有了暖洋洋的感覺。而半個小時以前那種站在雪地裡的孤獨與無助,已經完全扔到了大街上。一邊碰杯一邊寒暄,大家把他圍坐在當中,頻頻敬酒,追憶當年同窗之誼,每個人都顯得十分熱情。他異常興奮,開懷暢飲,因為他想巧遇說一句「好久不見」的那個人也來了。他確實深感意外,一進門就認出了她,但裝作沒有看到。
喝到最後,據說他喝醉了。是怎麼離開酒樓的,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等到第二天醒過來,朋友取笑他,說他德性不好,喝醉了愛抱女同學,還玩耳語。朋友好奇地問,你對人家說甚麼了?
他尷尬地笑,說不記得了。
其實,他記得清清楚楚,他本來想借着酒勁在她耳邊親口告訴她:我心裡曾經有過你。這是一句電影台詞,也是他很長時間羞以啟齒的真實生活。
然而,話到嘴邊,他瞧見她一臉的不悅,忙打了個酒嗝,改口道:美女貴姓呀?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