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嫿：約克廣場的流浪漢

約克廣場是黛西在美國居住的城市的一個露天購物廣場，琳琅滿目各類店舖都有。稱不上高檔，甚至有些低廉，但卻十分受歡迎。

黛西很喜歡那裡，他們那時租的公寓步行十分鐘就可以到達。黛西總是用嬰兒車推着孩子走過去。廣場的中心有個噴泉，她和孩子在那裡曬曬太陽，餵餵鴿子，之後再到沃爾瑪買些折價的水果慢悠悠地踱回來。歲月靜好彷彿就是這樣書寫出來的。

後來黛西買了房子離約克廣場遠了，孩子也上學了，她去得沒有那麽勤。但是黛西還是會找空去，她忘不了那裡慵懶的陽光，也忘不了那裡的沃爾瑪比別處便宜近兩美金的桶裝牛奶。

同時變化的不只有黛西，約克廣場也變了。幾年前那裡發生了一樁店舖搶劫槍擊案。雖然事件中沒有人員受傷，但足以大家開始望而卻步。約克廣場似乎一夜之間冷清下來。很多店舖陸陸續續都關了，只剩下沃爾瑪麥當勞，加油站和零散的幾家還在苦苦支撐着，卻也回復不到以前的熱鬧。噴水池久不噴水，水管那裡都鏽痕斑斑。

黛西卻沒有因此減少去約克廣場，她喜歡的那一切還在，陽光、鴿子還有優惠價格。雖然老公屢屢勸誡她不要去了。

「你知不知道，那裡都變成流浪漢的聚居地了，你少去為妙，小心被搶劫！」老公聲色凜人。

「我穿得這麽寒酸，一看就是沒錢人，怕甚麽！」黛西不以為然。

「現在全世界都認為中國人有錢，專偷和搶中國人，你怎麽穿又改不了你的黃皮膚！」黛西想想也是，名字可以換，語言可以學，但是身體髮膚的確無法改變。

但黛西依然我行我素，她覺得槍擊事件不過是偶發的。至於流浪漢，她也的確越來越經常見，有的都算認識了。她從心底並不討厭他們，他們和以前黛西印象中的有所不同，收拾得很乾淨，也很禮貌。如果不是有的揹着簡單的行李坐在路邊，或者開口尋求幫助，幾乎看不出來他們是流浪漢。一般如果他們開口，黛西都會找些零錢出來，想想誰都有困難的時候。和他們一起餵鴿子時，黛西湧上心頭的是大家一起共享這美好的陽光。

老公的看法截然不同：「這些流浪漢自己不願意工作，拿政府救濟去吸毒，豪賭，轉身出來要錢，太不應該了！」

「你說的只是其中的可能一部分，不能說所有的都這樣。」黛西有所不忿。

「你怎麽知道不是所有的都這樣？」

「那你怎麽知道所有的都這樣？」

他們還真誰都說服不了誰，這樣的爭論時有發生，還有變本加厲的趨勢。源於市政府打算在約克廣場邊上修建一所高中。很多民衆都覺得那個位置離高速公路出入口和購物中心太近不合適建學校，大家約一起去政府門前抗議。黛西積極熱烈地響應。老公卻十分不願意參加，理由自己孩子還太小沒有實際意義，到時也不一定上那個學校。而且抗議多他一個少他一個也沒有關係，公司請假卻要剋扣工資的。

黛西氣乎乎地一個人參加遊行去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人群中居然有好幾個她眼熟的約克廣場流浪漢的身影。他們舉着用紙箱皮寫的反對標語，背上還揹着他們的行李物品。嚴肅認真地走在隊伍裡，感覺在做一件很神聖的事情。

黛西很感動也很汗顏，國內外都受過高等教育的老公怎麽市民責任感還不如一流浪漢？可老公不這麽認為：「說不定是有人付錢請流浪漢前來助陣的！」

黛西無法反駁老公，他們各自不同的觀念兀自更加根深蒂固。她只有依然故我去約克廣場，依然有時拿零錢接濟流浪漢。

一晃又近中國新年，黛西那天去銀行換了一疊一塊的美金紙幣，那是他們社區春節活動給小朋友發紅包用的。然後她去了約克廣場買東西，碰到兩個流浪漢。她隨手抽出幾張剛換的一塊錢遞了過去。

晚上回到家，黛西發現給自己孩子準備的那一張嶄新的一百塊美金不翼而飛了。思前想後很久，只有一個可能，就是抽錢給流浪漢時抽錯了或者抽丟了。老公劈頭蓋臉罵了她一通。黛西自知理虧，只好怯怯地說：「我回去找找，沒準人家還給我呢！」

「不是你給人的就是你弄丟的，你找誰去？憑甚麽要回來？都說中國人有錢想去搶，你這樣送人人家還不要？」老公連帶這件事的新仇舊恨一股腦地倒出來。

這之後黛西每次萌生出要去約克廣場想法時，又會馬上不由自主地打消念頭。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如鯁在喉。

那天黛西開車路過約克廣場，遠遠看見加油站的價錢牌子，油價比家邊上油站便宜兩毛錢一公升，她沒忍住誘惑把車開了過去。加油時，一個流浪漢走過來，很熱情地：「好久不見，你好嗎？」

黛西勉强地擠出一絲笑容，看着似曾相識的面孔，思忖着今天應不應該找零錢。流浪漢似乎沒注意她的表情，依然笑得很開心，努力地在身上搜索着甚麽，半天掏出摺疊得很好的一百塊錢，遞給黛西。

黛西一愣，流浪漢繼續說：「上次你給的錢，我想這張你應該是拿錯了，所以一直等着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