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見英：梯間

走廊外喧鬧的笑聲隨着下課的學生逐漸散去。譚老師今天沒有心情與碰面的學生寒暄，於是當他確保走廊外的噪音平息了，像空氣中的粒子慢慢墜落地面變成塵埃，他才脫下眼鏡，揉揉眼角，站起來收拾文件，把幾篇需要批改的文章與未繳交的電費單夾在同一個灰蒙蒙的膠文件套裡。面向電腦整理簡報已經將近兩小時了，譚老師感到眼睛開始變得乾澀和緊張，彷彿眼珠被一層層沒法用肉眼辨別的幼線捆着，繭一般阻隔他的視野與教員室外廣袤的世界連接。

光亮的皮鞋一級一級往下敲着，在寧靜的五時多的校園走廊，鞋底很容易便能盪起清脆明亮的響聲，隔着梯與梯之間的空隙，流動到所有樓層，盪起回音。這種高調讓年過半百的譚老師感到噁心，他前額的太陽穴隨着每一下足下的碰響而拉扯、收縮，經年困擾他的偏頭痛在這個鬱悶的秋天再次發作。

在二樓和三樓樓梯的拐彎處，三個女學生的背影並排着。她們顯得很雀躍，視線藉着透明窗俯瞰操場，興致勃勃地談論着些甚麼。女學生聽見身後響起皮鞋的聲音，識趣地回頭，看見是譚老師，便連忙禮貌問安。他平靜地點點頭，以掩飾他劇烈的頭痛和心裡洶湧的疑問。是的，縱使眼睛因為疲倦而有點失焦，他卻清楚看到劉文倩那匹長長的馬尾，在轉頭的一刻活躍地擺過來。這位女學生是班上的模範生，儒雅有禮，文章寫得流麗而不枯燥，就像她永遠清雅又帶點豐腴的臉，成天掛着一抹謙卑的淺笑。對於他的讚美，她往往以一尷尬的笑容回應。他記得身材略高的劉文倩，在課室最後一排輕輕搖着頭的情態。腦後的馬尾因着頭顱晃動而一擺一擺。

只是如今眼前的劉文倩，雙頰染上淡淡的紅，彷彿做錯事的孩子在父母面前承認錯誤的窘態。梯間的光管忽然全都亮起來了，譚老師才想起學校每天五時半便會啟動梯間的光管照明，乍看下就如舞台劇效果，把譚老師映射成舞台的焦點。他雙目一眩，這種高調讓他感到噁心。見學生看得着迷，他繼續往下層走，躲開頭蓋上直接照射的光源。

皮鞋的碰響在地下和一樓的拐彎處靜止，譚老師把軟乎乎的身體靠向窗邊，重新架上眼鏡，視野才清晰起來。球場上幾個男學生正進行球賽。秋風裡他們只穿上一件熒光球衣，露出黝黑結實的手臂，雙手隨着急促輕盈的步伐搖擺，球衣灌滿風時更像一個鼓脹的氣球。在乾燥的秋日傍晚裡，男學生的前額還是滿佈汗珠，在操場白燦燦的燈光下閃爍着，頭髮濡濕濡濕的凝固在頭頂，形成一個火燄般熱情的髮型。

隔着半個樓層的距離，梯間的光管同時把譚老師的頭蓋照得光亮。他知道腦後的荒地已經沒法挽救。他勉强頂着難耐的頭痛，想像自己鬆開領帶，衝出球場，奪去男生的球，邁步躍上更高的地方。劉文倩和她的同學大概會為她們的譚老師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