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綠屏：米拉的美麗宏圖

我失業了。從北德一家知名的大型地毯公司失業。公司瀕臨倒閉，年底裁減一大半職工。原因很簡單，除開社會經濟的總體衰退，更直接在於市場的更新。易於清潔的木質地板代替了多年獨領風騷的地毯銷售。我從事的壁畫美工師曾經被老闆特別看中，也顯然變成太奢侈的職業，自然排列在精減的大批人員中。

我開始拿失業金。按照規定每十天去勞工部報到一次，說明自己有無新的職業動向。我很不耐煩，打算回國探親。春天，正當籌劃旅行之際，收到一封令我難以置信、喜出望外的信：勞工部介紹我一份畫壁畫的工作，地點近在離我家步行十多分鐘的街角。一個報廢的五層圓形轉道停車庫被人承包，打算改建成遊樂場。電工、木工、泥瓦工等等早已開工，正在全市徵召畫壁畫的美工師。正是喜從天降，我太喜歡這份工作了﹗憑着我畫過的幾幅壁畫照片，很快在上百名應徵年輕人中拔得頭彩。

工程承包人是一對德國夫婦夸克和米拉。五十來歲的夸克經營一家迪斯可舞廳，生意紅火。三十多歲的年輕太太米拉策劃了美麗的宏圖：將停車庫裝修完畢後出售給各個快餐、咖啡、工藝品之類小賣部，頂層開闢為舞廳。身姿曼妙、曲線玲瓏的米拉任總管，一位高大強壯的帥哥哈爾把守大門，不准閒人進入。哈爾對米拉畢恭畢敬、竭力奉承。米拉笑臉吟吟，時常向周邊人重複講述自己的宏願。東歐來的工人們每天超時加班加點幹活。我也努力發揮我的創意，以求達到既經濟又美觀的工藝效益，很得米拉和夸克讚賞。看看工程挺大，我又推薦了漢堡美院的中國留學生小陳參加壁畫工作。小陳很興奮，建議我不要再找旁人了，由我們兩人包幹完成全部壁畫。我明白他的意思，這樣我們可以得到較多的收入。

一天下班前，夸克先生來接米拉，又談起他們的美好宏圖。正當經濟低迷時期，我疑惑地問道，這兒整個街區都處在蕭條破敗之中，何來遊人客戶？夸克哼哼一笑：我可以包下整列火車，每天有上萬人來呀﹗告別時我與小陳目送他倆。他們一進電梯，夸克就以一種探戈舞的姿勢摟着米拉親吻，將她壓着腰向後彎。小陳好奇地盯着看着電梯門緩緩關上。我問小陳，你相信夸克的話嗎？小陳認為挺不錯啊。我則擔心地說，怕是太瘋狂了。心裡打上個問號。

工作滿一個月了。我發現我的工資沒有到賬，更重要的是醫保也停了。這可是要命的危險呀﹗萬一受傷生病怎麼辦？我去找米拉，米拉七扯八拉她的宏圖如何不同凡響、如何前程無量，絕口不回答我的工資問題。言下之意等工程完工、出售完畢之後，就能拿到高報酬了。可是沒有工資我暫時還能撐一段時間，沒有醫保，對我來說無論如何難以為繼。無法想像這兒這麼多工人如何養家餬口？我當機立斷，將已完工的畫牆再作最後的仔細查檢，畫具盆碗水桶收拾妥當，然後全部交待給哈爾。我說再見了，我要回中國度假了。哈爾客客氣氣，似乎心知肚明。我隨即給勞工部發信，說明我的工作狀況，請求補發我的失業金和醫保，我要回國探親。

初秋，帶着些許憂心回到漢堡。欣喜失業金和醫保終於到賬了。雖然拖延了兩個多月，生存有了保障，心情自然寬慰踏實。我趕緊去停車庫工地視探究竟，順便看看我能否義務幫他們做點甚麼。不料驚見大門敞開，哈爾不在。沿着車道逕自往上走。我作的畫牆依然明麗，完美無損地保留着。上層樓有小陳完成和半完成的牆面畫。其他很多工程或者已經完成、或者部分完成。整棟龐大的停車庫陰沉沉、靜悄悄，無聲無息，空曠不見人影。人呢？不是說每天來上萬人嗎？

我打電話問小陳，小陳說前些日子米拉告訴他停工。小陳提議我去討工資。我說不必了，何況小陳自己也沒有收到一文錢。

隔日我乘地鐵去市中心取中文報刊。我的座位對面空座無人。座椅上扔着被人胡亂撕下的小半頁漢堡大報《圖片報》。我一眼看見報上大幅畫面中立着一位熟悉的人物，連忙拿近睜大眼睛看。這位人物是夸克，雙手被手銬銬着，身後立着穿制服的警官。圖片尚附殘缺文字說明。大意指夸克不僅欠發幾乎所有僱員的工資，而且涉及暗箱作業的投資詐騙，被投資人告發。那麼米拉呢？夸克為了米拉的情愛而混沌不分、以身試法？

大時代的悲劇無贏家。

2019年12月31日漢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