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因：癱人五中

有人帶着一個癱子來見耶穌，是由四個人抬來的；因為人多，無法抬到耶穌跟前，就把他所在那房子的屋頂拆了，既拆通了，就把癱子連所躺臥的褥子都縋下去。

――《馬可福音》2:3-4       

當虔嬸輾轉查悉那位不但能醫治奇難雜症，連啞巴也能說話，死人也能復活的神人，很快就會離開小鎮，再回到漁村迦百農來。這兒是神人的僑居地，在漁村河畔蓋了自己的村屋。迦百農以天高氣爽素負時譽，秋涼夏熱，冬季也不太寒冷。河濱一帶峰巒翠疊，四季如畫，風景各有特色也各自精彩。神人名聞遐邇，足迹所及必有大群草根黎民簇擁前來，跟着他周遊各地傳好消息。神人快回來了這消息，令她興奮好幾晚徹夜難眠，決定禮聘專人，借用老闆一輛木頭車，載兒子阿全去見神人，懇求他大發慈悲，治好阿全與生俱來的雙腿僵直疾患。

阿全注定終生無法行走，只能倚牆而立，站在牆角除了兩手活動簡直像殭屍。但口齒伶俐，目光敏銳，活到廿歲了仍靠母親供養侍候。像他這年紀，該是找個媒人娶老婆，成家立業的時候了。大不了耕種度日，一輩子孤家寡人，奉養年近半百的老媽子。阿全自覺沒趣，但天命難違，這生是絕望透頂啊，常常對人微笑背人垂淚。試過割脈自殺了此殘生，幸而給鄰居發現及早救回一命；自此以後凡是可以切割的廚刀砍具等等，虔嬸都小心翼翼，藏起來免後顧之憂。

虔嬸替村北富農高大同當家傭，料理家務有條不紊，每日早午晚三餐服侍殷勤。園丁農僕二十人每天下午大鍋飯，也由她負責烹飪，辛勤工作從不埋怨，很討同叔歡心。因此每頓晚飯剩下來的冷飯殘羹，都由她帶回去，阿全就靠這些冷飯殘羹養大。相處多年的蓮姐和她談得來，不時找些按件計算的刺繡女紅，教阿全謀生伎倆。阿全人聰明，學過幾回便掌握了技術運作自如。

你站着工作不能太久，記住，要隔一段時間躺下去休息片刻。娘每天早上返工，一定囑咐阿全，所以他的木牀設計特別高，明顯是為了遷就阿全，倦了輕易一倒就倒下去歇息。

你知道那神人叫甚麼名字？蓮姐跑進來同阿全結算，三塊錢銀元。成績不俗，蓮姐說。阿全禮貌點頭謝謝，從容不迫回答道：當然知道，他叫耶穌。可惜他未曾經過我家，要是經這我一定大聲呼叫：救命呀！救命呀！引起他的注意，這樣我就可以走路，不再是廢柴一根了。

他能醫治好別人，未必能治好你的。阿全，你未見過他，怎能沒頭沒腦相信？我住得太遠，只聽人講過，沒親眼見過他起死回生。

那回有個鄰村天生不能言語的啞巴，來家裡找娘，談及他能說話的神奇經歷，鼓勵娘帶我去懇求耶穌使我起癱回生。啞子叫老李，來過好幾次。現在不再啞了，果然談笑風生，怎能不令我相信呢？

你怎麼去？蓮姐好奇地問：除非找四個身壯力健的大漢，當貨物那樣抬你去。

蓮姐你問得太好了，這個嘛你不必替娘和我操心。不妨再講一下，高大同的小兒子，不是得了不知名堂的怪病，整天躺臥在牀上幾個星期，兩眼瞧天不吃不喝，群醫束手無策嗎？蓮姐你必定知道這事的。阿全躺在木牀上繼續說：高大同想起神人，立即打發僱工架馬車，接神人一行十多人到家裡去，請他治好他的小兒子。神人一摸他小兒子叫他起來，他就跳下牀，痊癒了，多神奇！

阿全，你怎麼知道？

媽親眼看見這神奇事蹟，回來跟我講了。高大同拖着小兒子右手，一同跪在地板上，連續不斷叩頭多謝。高老闆挽留他們住幾天，十幾人就住在大院裡，住了三天三夜才離去。那三日裡，神人天天向高大同和一大群農工僕人傳教。高老闆還請了不少街坊鄰舍來聽道，夫子講了許多天國人生大道理。我想去但走不動。這個高大同，很同情我們母子，吩咐家母不要多考慮，要趕快設法帶我去見見夫子耶穌。

虔嬸當時心裡想，甚麼辦法都試過，天天獻祭求上主憐憫，拖到今時今日，阿全仍沒能走動。醫生又一口咬定與生俱來癱瘓，畢竟無藥可治，反正治不好也得活下去，試試總是個辦法啊。高大同是漁村上盡人皆知的善長仁翁，平日樂善好施，常賙濟窮人。虔嬸先託人打聽僱請四名苦力的工錢，為此拖了好幾天。四名苦力終於找上門來，虔嬸詳細向來人講述一遍：明日正午，先用牛車運送阿全到夫子家門，然後連人帶牀一起抬進去。

哪個夫子？虔嬸回答道：就是每天一大群人跟着他，周遊四方，醫病趕鬼那個老師神人耶穌。為首長大鬍鬚的苦力說：那人是天上派來的先知，我們知道他住的小木屋在那裡，離這兒不太遠。不必用牛車先運送，直接抬去可以了。就收你每人十五個銅錢吧。看在寡婦臉上，算是報效。

虔嬸決定送阿全去見夫子，但付不起四名苦力工價。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只好硬着頭皮，和高大同商議，請他預支三個月人工，支付苦力工錢。高大同一聽，知道虔嬸為這事愁眉不展，告訴她毋須擔心，他會吩咐四名少壯農工，明天替她先用牛車送去，到了小屋再連人帶牀，抬阿全進去見夫子。為了感激圖報，虔嬸從此誠心誠意為高大同打工，到六十八歲體力確實衰退了才退休。

高大同小兒子痊癒後，派人送一筆錢給神人，當作神人那幫兄弟雲遊四方，施教醫病的伙食旅費。神人收了十二名入室弟子，負責財政、處理日常開支的八弟子叫大油，收下這筆錢，可沒誰知道實際數目。這人經常偷偷摸摸從中撈油水，大家隻眼開隻眼閉，就給他起了這個綽號。後來大油吊頸死了，屍體給突然颳來的一陣狂風吹倒，跌到沙石嶙峋的地面。屍骨全數折斷，雙目凸睜，舌頭伸出長及半尺，死狀極其恐怖。

這是個艷陽高照的炎夏正午，太陽熱熾熾的曬下來，炎熱盛夏害得人脾氣也暴躁。跳進河裡清涼一回，才走一段路再汗流浹背，是夏日漁村迦百農常見的特色。高大同想得周到，對虔嬸說你搞掂了阿全的事才開工吧。神人的小屋一定擠滿人，我吩咐四名雜役提早一小時到達，虔嬸就這樣陪阿全坐牛車出發。來到神人的小村屋，果然不出所料，屋裡平日頂多只能容納二三十人，現在居然爆棚。遲來的以諾長老一看，粗略估計裡面總有六七十人；連屋外四周的空地草坪也站滿了人，擠得水洩不通，不禁暗自吃驚。我得承認這人真是上主派來的，以諾長老自言自語，但沒人注意他。神人先舉手祝福才開講，所以一切安排都超乎預算和想像之外。

你們要小心謹慎……，還沒繼續說下去，幾塊小木片突然墜落，差點擊中前排一位安坐地上的龍鍾老婦。跟着啪噠聲響，頭頂一塊木板揭開，一名大漢居高臨下向群眾喊話：老師，我們抬來一位與生俱來癱瘓的癱子，要請你起癱回生。現在沒法抬進去，可以縋下來嗎？我們老闆吩咐向你求情，請老師網開一面。

你老闆是誰呀？神人抬頭一看，喊話的是老實鄉下人。明知所求單純極了，心底已答允但仍習慣問一句。

高大同。

啊高大同老闆，和李古德同鄉。好，你就縋下來吧。神人說到這裡，隨即想起那晚夜深人靜，長途跋涉找他問道探理的公會議員李古德。老師耶穌記得一清二楚，高老闆曾跟他提起過與李議員是同鄉。

老師耶穌，要多拆掉屋頂兩塊木板才行。我回去通知老闆給你修理。

不必多說，立即縋下來。

阿全永遠記得老師耶穌根本沒摸過他，那印象太深刻了。只是看出他深信不疑，所求所想不會落空，一定會站起來，當着群眾面前走出去。那天開始他真能走能跑動，但阿全沒離去，立即折回來感恩不迭，見人就說老師耶穌使他起癱回生。兩星期後阿全拖着母親虔嬸，上耶路撒冷獻感恩祭，碰到一位陌生男人，問他神人的小木屋在哪裡。阿全滿臉狐疑問他：老兄高姓？你找老師所為何事？哦，這個……，我有個親戚患了頸瘰惡症，請他祈禱醫治。老師不住在耶路撒冷，住迦百農。陌生男人離開後，一位少婦來到虔嬸身旁，朝她手裡塞了張字條：剛才跟你旁邊兒子說話那人，是大祭司的臥底。他們忌才，要殺掉先知耶穌。風聲日漸緊張，不要隨便和陌生人談說。請設法通知先知耶穌。

阿全後來怎樣？許多年後，昔日婀娜多姿的少婦蓮姐，如今已七十七高齡，但風韻猶存。丈夫去世後沒改嫁，含辛茹苦帶大一子一女，先後成家立室。她女婿希伯和，當了公會議長。認同神人耶穌的言行和神蹟，極力反對和他誓不兩立。但人言微薄，給拉幫結黨的法利賽教門排擠，只保了一年議長職位，從此打回原狀當普通議員。據蓮姐說阿全最後買了一艘魚船捕魚為業。

他不是水面人呀，誰教他打魚的？

先知耶穌門下三弟子約翰。他們年紀相若，談話又投契。

虔嬸還在嗎？

還在，很老了，九十六歲了，踏入風燭殘年了。蓮姐無限感慨說：神人耶穌復活升天後，阿全只當半職漁夫，大部分時間追隨約翰雲遊外方佈道。

我沒見蓮姐和阿全，差不多十年了，恍如隔世啊。最後一次見阿全是在迦百農他舊居，不久我為了謀生去耶路撒冷，以後再沒機會碰到虔嬸母子倆。蓮姐臨別前留下地址，千叮萬囑再去迦百農一定要找她。我仔細一算，神人耶穌復活升天，自那天算起，距今也二十年了。耶穌的入室弟子我全都見過，除了安德魯其餘的沒甚麼交情。聽說他們飽受逼迫，然後化整為零，分散到各處宣揚好消息。安德魯後來去了歐洲，歐洲那麼遼闊，誰知道他住哪個城市？

 【註】：「五中」即五臟，或言五內，亦為中醫學所指心、肝、脾、肺、腎；今人通稱內心，亦即俗稱「內心感激」，較正確形容應為「銘感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