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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建安:積善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3月號總第423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專輯

作者名:練建安

楓嶺寨經七里灘,過黃泥岡,一鋪半路,就到了老墟場。

汀江中游閩粵交界處,老墟場按八卦方位設計,白牆黑瓦,參差錯落。

鎮文化站的邱老說,那年頭,客商多啊,每日要殺豬百頭,外地人開的旅館,就有六七十家。紅燈籠一閃一閃的,從山腳掛到了河邊。嘿,嘿嘿。

冬日上午,陽光懶散。我和邱老、文清走在冰涼、光滑的石板路上。兩邊騎樓,泥灰多有剝落,露出青磚。木雕門窗,間或殘缺不全。北風起,啪啦啦響。

若干土雜店舖還開張着。平常,有些遊客,稀稀落落的。店主們閒散,若無其事,卻在不經意間投來一瞥,迅速判斷有無生意可做。

路過武侯小廟,忽聽喇叭高亢,弦樂聲大作,頗熱鬧。邱老說:十番哦,看看?我搖頭。我們走開了。幾步後,十番不響了,喇叭拖了個長音,也消停了。

我們來到汀江邊。

江水清澈、平靜,倒映青山。陽光下,游魚歷歷可數,悠忽往來。江灣,有一條採沙船,馬達聲時隱時現。

檣帆如林的景象,已成往昔。

對岸,竹林掩映,有座大圍屋。屋頂,盤籃縱橫,曬滿鮮紅柿子。

大門楹聯,遠看不清。門楣,見隸書「積善樓」。

過河吧?

有眼光啊,哈。這個積善樓,有故事。

哪一座樓沒有故事呢?

這個故事非同一般。

邱老說,三百多年前,具體哪一年,記不清了。這裡原有一座小茅草屋,開山種樹的人搬走後,來了一對潮州夫婦,女的叫阿秀,養雞鴨;男的叫阿發,賣麥芽糖。日子過得貧寒。除夕夜,老墟場酒肉飄香,爆竹連天響,這對夫婦卻思忖着溜到山上躲債。忽聽拍門聲。驚恐開門,暗夜裡,門外站着一位陌生漢子,也不說話,一揮手,十幾個人挑來沉甸甸的籮擔,放下就走,屋內差不多都堆滿了。夫婦倆疑在夢中,醒來,趕出去,那群人早已不見了。拔亮油燈,哎呀,俺的親娘也,全是白花花的銀子噢。夫婦倆是實誠人,等了三年,還是沒人來,就跌茭,這些銀子可用否?跌茭三次,均可用。他們起大圍屋置地做生意,成了遠近有名的「百萬公」。那麼,這個故事呢,民間有說道,叫做「鬼子擔銀」。

邱老,你相信嗎?

邱老說:噢,忘了說,那家姓東,東方的東。傳說,祖上是在廣東潮州做大官的。一天,行船來到梅州三河壩。漁民捕獲了一條八尺長的紅鯉魚,要殺,紅鯉魚見到大官就流眼淚。大官買下了,放生。好人有好報嘛。

「噗嗤。」文清忍不住笑了。

咋?你不相信?

邱老,你是民俗專家,我們怎麼能不相信你呢?「鬼子擔銀」的故事很精彩,民間傳說也有幾百年了吧。不過,文清這個書呆子,研究方誌譜牒還是很用功的,你們不也是經常切磋嗎?或許,他又找到了甚麼寶貝資料呢。聽聽也好。

文清說的故事,見諸《東氏族譜》。

清康熙年間,福昌公任潮州知府,清正廉明,卻遭奸臣構陷,滿門抄斬。此前,福昌公催促長子阿發看望野山窩的老丈人去了。阿發聞聽凶訊,慌忙攜妻逃往老墟場,養雞鴨賣麥芽糖為生。

多年後的一個仲夏月夜,夫婦倆在庭院內喝茶聊天。幼子阿東翻出小布袋來玩,裡頭滾出一顆烏木珠子。細看,附紙條,乃福昌公手迹,寫道:「小隱勤耕讀,急難見楊公。」

楊公者,梅州三河壩巨富、鄉團魁首也。

跋山涉水多日,阿發夫婦抵達三河壩。楊府門丁訓斥道,楊公誰想見就見得着的嗎?阿發靠近,將兩塊銅元滑入他的口袋裡,亮光一閃,門丁繃緊的臉隨即鬆弛了些。阿發呈上珠子,說是楊公舊物。門丁半信半疑,入內呈報。片刻,楊公召見,賜坐,看茶,和顏悅色,問有何難處,儘管說來。阿發囁嚅,額上冒冷汗,答不上話。阿秀說:楊公大人,俺們要一百両銀子還債,債主逼的。楊公問:咋回事嘛?阿發說,前年糧荒,借了十兩糴穀,驢打滾,早曉得,餓死也不要。楊公大笑,囑咐管家盛情款待,就轉入裡屋,不再露面了。

三日後夜半,夫婦倆摸黑回到家外,星光下,朦朧見門口站立魁梧黑影,嚇得趕緊想逃走。黑影揚手,樹上宿鳥就栽落在他們腳下,兀自掙扎。黑影問:來人可是福昌公嫡子?阿發說是。黑影問:貴姓?阿發答,小姓東。黑影問:你是何人?阿發答:賤名文發。黑影走開,立馬就有一群大漢挑擔入屋,堆滿了草堂。

他們是誰呀?

還有誰?楊公的人。

那麼,楊公為何要報恩哪?

他就是那條八尺長的鯉魚。

鯉魚精?

其實,他是被三河壩巡檢司捕獲的山匪。

福昌公為何要救他?

楊公臨刑前吟誦了一闋詞,壯懷激烈。

甚麼詞?

岳武穆的《滿江紅》。

《滿江紅》?

譜牒的記載是:「公壯而奇之,親釋其縛,囑其見賢思齊為國棟樑,贈以銀。」

 

 

 


練建安 閩西客家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福建省文聯《台港文學選刊》執行主編。出版有《八閩開國將軍》《千里汀江》《客村散論》《鴻雁客棧》等專著,曾獲中國新聞獎副刊編輯獎、中國人口文化獎、華東地區優秀期刊編輯獎、福建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