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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 純:戥秤上的度數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3月號總第423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專輯

作者名:華純

金善宣從延邊寄出的一封信,最初很讓我感到意外和驚喜。久違了的衝動帶着揮之不去的惻隱之心,使我在異國熬過了漫長歲月後重拾記憶,從裂開的一條縫裡滲透出點點滴滴來。我家裡人知道金善宣是我在東北延邊插隊落戶時認識的村民,那時他才二十歲出頭,可惜從小失聰不會說話。我在插隊知青中排行最小,不到十五歲。金善宣是我這黃毛丫頭的救命恩人,我捨身忘己救過他的父親。這一段不平凡的經歷無論從哪種角度來說都稱得上驚心動魄。我家人在週末吃晚飯時被迫丟下了筷子,他們受不了我說的事太過於血腥和刺激,某個暴露細節甚至令女兒差點跟我反目相向。

去成田國際機場接人的路上,我再次將來信讀了一遍,發現一起到來的還有他的兒子金穀雨。信上說是在韓國某醫院工作。我懷疑重點不是來看我這個多年失蹤的老朋友,可能是他得了甚麼絕症。我微信韓國那邊的朋友,很快查出金穀雨在一家醫院任呼吸道外科主任。我心裡咯噔了一下,覺得自己多年來沒有一次返回延邊簡直是不可饒恕。

終於,在機場出口處等到了金善宣本人。面前站立的已經不是過去刻板的那個農民。他微瞇起四方臉上的單眼皮朝我微笑,厚呢大衣裹住瘦弱的軀體,從袖口裡伸出一隻手被我緊緊地握住。

「阿妮昂哈塞喲(您好)」。 我用韓語歡迎。

「阿妮昂哈塞喲」。對方也是興高采烈。

聽聲音我一愣,過去村裡人叫他「啞巴」,今天竟說起話來。

他解釋說十多年前在韓國裝了助聽器,所以簡單學會了日常用語。   

他捲舌的音節在甚麼地方走歪了調。但這並不重要,三言兩語可以使談話進行下去。

辦好旅館入住手續後,我找到安靜地方安排三人坐下喝茶。

金善宣看上去除了乾瘦,還有一種掩蓋不住的精神疲倦。寒暄幾句後說自家祖籍是韓國濟州人,兒子作為第一批移民去韓國讀書並成了家。經過這些年折騰後村裡只剩下了軲轆棒子和弱者,大半人口都撒鴨子跑了。要僱外來工承包水稻田。我聞之嗟嘆不已。

我抓住間隙問金穀雨,這次來東京是否要陪你父親去醫院檢查?

正有這種打算。去年老爸就打蔫兒了,CT拍片發現有毛玻璃狀陰影,確診為晚期肺癌。

需要我做甚麼嗎?我繃緊了心地問。

俺爸是強眼子,我跟他白扯,他堅決不接受手術治療。這病延誤的太久,我已經沒有把握在他的肺動脈上完全剝離擴張的腫瘤細胞,必須拜託日本同行來進行超聲刀手術。

宣哥,你就讓我說點甚麼吧,我轉臉帶着哭腔懇求道。

東京的醫療水準很先進,肺癌手術成功的把握性很大,千萬不要錯過時機。

黃毛丫頭,我這擱心裡甚麼都明白,吭哧癟肚地說不清楚,人早晚得鼻兒枯(死),別糟盡錢財費大勁兒。記不記得你過去用藥草來治病?謝天謝地,俺那遝漫山遍野就是不缺常年生長的草藥,我有老中醫配的藥方,可以慢慢整治。我是想看看你,問問你,你現在好不好?

他從包裡扒拉出一個口袋,我一眼認出裡面裝的是甚麼東西。

我不可抑制地湧出淚水,滾珠般地落了下來。記憶一下子清晰起來。

黃毛丫頭在朝鮮族村莊插隊落戶時,正是缺醫少藥的荒唐年代。她夢想成為合格的赤腳醫生,滾瓜爛熟地背完中草藥醫療手冊,還讓金善宣領她去山裡採摘草藥,辨識幾十種藥材。有一次路遇山洪爆發,兩人被捲進河流,金善宣從洶湧翻滾的漩渦裡奮身救起了她。小丫頭受到驚嚇,當夜渾身冷顫發起高燒。金善宣用蒲公英和金銀花草熬湯餵她,第二帖就藥到病除。黃毛丫頭因此膽子大了起來,她用這個藥方搗成泥熱敷在金善宣姐姐化膿的乳癤上,不到三日便已痊癒。接着聲名鵲起的一件事是金善宣的父親被灌木叢裡的蝮蛇咬傷,腿肚子頓時又黑又腫,命在旦夕。黃毛丫頭當機立斷,俯身用嘴吸出了傷口上的毒液。事後兩人無妨,照樣能下地幹活。方圓數十里頓時傳遍黃毛丫頭是神醫下凡,人們紛紛上門求醫。就這樣,在病人渴盼治癒的眼光中黃毛丫頭背負起救死扶傷、休戚與共的使命感。當地缺少消炎抗菌的藥物,她迷信中草藥神力無邊,每日挨家挨戶接受村民採來的各種草藥。收集來的藥材部分賣給公社醫院,以此交換中成藥和注射針劑。可是沒有人真正知道,為甚麼這個黃毛丫頭有時能治好疑難病例令人起死回生,有時卻見並不太重的病患突然命喪黃泉。春去秋來,公社給了她一個上大學的名額,她留下一本中藥書和一把戥秤,送給金善宣作為紀念。從此再也沒有回到那個村莊。

此刻的我,已經被過去的事攪得內心裡翻山倒海。彷彿一下子被人從道德的制高點揪下來示眾。當我在飯桌上對家人講起赤腳醫生經歷的故事,女兒冷不丁地問我從公社拿來的假藥劣藥是否害死過病人?我一時如雷擊頂,它觸到了我心底最疼痛的地方。多少年來我不敢直視未成年的我是否由於涉世不深,盲目用粗製濫造的一支仙鶴草止血針去搶救內出血的崔大爺。他死的樣子很恐怖,肺動脈大破裂,血從喉嚨裡湧出。我奔到公社醫院時哭得像淚人兒。在那裡我接受了一筆交易,離開村裡去大學深造,永遠不對人提起公社醫院研製假藥劣藥的問題。

未曾料到那一把抓藥的戥秤在幾十年後由金善宣交給我。我摸着細長的秤杆和銅色鐵砣,細思極恐,我曾用它給患者抓過無數次中藥,依然記得配方劑量的度數。但是建立在陰陽五行之上的中醫藥學很像一種有意或無意的騙子,無法界定和證明療效。假藥劣藥發生後我多次聽說仍有人在製造罪惡。一個當年十分迷信中草藥的赤腳醫生,該怎樣跟金善宣解說要衡量中草藥對生命的全部意義?

「啪」地一聲秤砣從手中滑落,發出了沉重的響聲。金善宣和他的兒子看到我臉色蒼白。他們不解我在戥秤上怎樣掙扎以求能說出崔大爺死亡的真相。

 


華 純 出生於中國遼寧省大連市,上海大學畢業。1986年赴日留學,入東京大學研究所中途輟學。1998年開始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沙漠風雲》,中、短篇小說集《茉莉小姐的紅手帕》《Goodbye》,散文作品集《絲的誘惑》等。2014年12月~2017年2月任日本華文文學筆會會長,現為筆會名譽會長,以及世界華文旅遊文學聯會理事,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