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滄海：樹妖

是從前我父母離婚第三天的事情。

那是一個春天。

我被送到奶奶家。父親很快就走了，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那片黑黝黝的樹林的拐角處，他竟然不曾回過頭來看我一眼。

野薔薇花的帽子，長長的灰藍裙子跟隨母親一起消失了。細碎的石補釘開遍了藍色的河堤，靜靜杏花飄落的夜裡，我只有她的一張照片，不知她是否會聽到我的哭泣。

奶奶不讓我去那片黑樹林，她說那裡有樹妖。

黑樹林其實是一些紫葉李樹，正開着一樹粉白的花。我躺在樹下，睜大眼睛。

嗨！你在做甚麼？

一個男人向我這裡張望。

他說他被一個躺着一動不動的人給嚇着了，那些花幾乎把整個人蓋住。

我告訴他我在這裡等着變成一棵樹，或者被樹妖帶走。

他裂開嘴巴笑了。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他的頭髮上漸漸落滿了花。

我問他，你是樹妖嗎？

男人笑出了聲。

你是哪一棵樹變成的樹妖呢，是這棵嗎？哦，不對，這棵樹很小，還開着花兒，應該跟我一樣是個女孩。

男人拂掉頭上的落花，然後用雙手搓了搓臉頰，抻了抻眉，可以看得出他很愉快。他歪過頭來對我說，他是那一邊的槐樹妖。

真的？

男人，不，是樹妖，此刻他帶我來到一棵大槐樹下。

樹妖說，他去年夏天剛剛被雷擊過。他指着槐樹身上的灼痕和斷枝處說，就是這裡。你看，他捲起衣袖，露出胳膊上的傷疤，他又掀開衣服，他的胸前自上而下赫然臥着一道青痕。我嚇得尖叫起來。

樹妖的聲音變得像冬天夜裡盤旋在屋頂和煙囪上的風，他說他已找了好久，找一個小孩代替他成為樹妖，他做樹妖已經做夠了。

他說，找到了，就是你！

狂風把你折斷時，閃電把你劈開時，蟲子咬你時，鳥來啄你時，烈火燒到你時，你都無法離開，因為在夜裡的時候，你的雙腳就會跟樹根長在一起。

你見過長長的蟲子嗎……樹妖的雙手誇張地比劃着，牠長着一百隻腳，有的會有一千隻腳……我驚恐地向後退去。

樹妖抓住我的胳膊，你想成為樹妖嗎？

不，不，不！

樹妖扔下我。他不屑地說，你的樣子糟透了，真不是一個優雅的樹妖該有的樣子！他說他要再仔細想一想。樹妖雙手搓了搓臉頰，又抻了抻眉。

我跌跌撞撞地跑開了，他站在我身後大喊，他說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不然還會遇到他。

我終於看到了奶奶，在她的懷裡，我忍不住回頭看去，樹妖，已經不見了。

我漸漸長大，每當想起樹妖，我常常忍不住一個人笑起來，在我的心底，即便是寒冷的冬天，一樣暖得可以盛開大片大片的桔梗花。那棵槐樹，是一棵古槐，後來被保護起來，周邊加了護欄，牌子上說它有百餘年樹齡，歷經磨難。

五月，古槐的樹頂開了白花，像一盞盞發光柔和的小燈籠。人們紛紛傳說，這是遭受雷擊十多年後古槐樹第一次開花。十多年了啊，真是了不起！來看它的人絡繹不絕。

我的姨母讓我到她家裡幫她做些事情。

姨母住在城裡的槐樹巷。那裡本來是鄉下，姨母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甚麼時候就變成了城裡。無數的槐樹消失了，只保留了這個巷子名，住着七八戶人家。姨母會做各種素餡餅，捲心菜、小蘿蔔、香蕉片、蘋果絲皆可入餡，當然，做得最好最拿手的，是槐花餡餅。

姨母的院子裡有一棵槐樹，姨父年年冬天都要砍枝，不然樹冠的陰影會把房屋遮住。姨母的槐花餡餅名噪一方，她讓我在每天清晨把槐花清洗，晾曬。槐花季節，她每天只做二十個小小的槐花餡餅，一直做到槐花落盡。

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我把槐花餡餅挨個兒裝進紙袋，整齊地擺放在窗前的果籃裡。姨母坐在視窗裡面打盹，她經常在睡夢中就能把所有餡餅賣光。

姨母說有一次她夢到自己變成一匹白色的小母馬，伸長了脖子去吃槐樹上的槐花。當她睜開眼睛時，站在窗外的客人正吃驚地看着她，而她的耳邊還縈繞着夢裡小母馬歡快的「咴兒咴兒」的叫聲。

姨母又坐在窗前，陷入午後的沉睡中。我悄悄退出去，找了一頂帽子戴上，走出槐花巷。

我坐在槐花巷口一側的水泥台階上發呆，面前即是啟陽路，陽光很散淡。

啟陽路人行道邊上是幾棵年輕的槐樹，花期正稠，一瓣瓣的槐花翩翩而落，聲音細細的，落到馬路上，落到停在樹蔭裡的一輛黑色轎車頂上。

一個男人舉着餡餅從槐花巷裡出來，經過我身邊。他坐到車裡，車子亮起左轉向燈，輕輕的馬達聲中，他走了。

這是我二十歲的那一天的下午，我在槐花巷子口的水泥台階上坐了好久好久。當那個男人坐到駕駛座面向我時，我分明看到他舉起雙手，搓了搓臉頰，然後又抻了抻眉。

這是我二十歲的那一天的下午，我的帽子上戴着一些野薔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