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洪衛：李二芳

十多年前，一天晚飯後，胡二品身着短背心、大褲衩，搖着芭蕉扇，在單位門口納涼，東張西望。忽聽得旁邊飯店門口有人吵鬧。過來一看，原來是李二芳在訓斥李三強。

姐弟倆的父親是雜貨店老闆李大牙。李大牙雖牙大，不影響他一婚再婚。二芳、三強，及姐姐大蘭（外出打工），皆為前任留下。胡二品從未見過前任。後任無業，有時昂首挺胸在李大牙的雜貨店門前亮亮相，更多在麻將場上酣戰。

這個歲數，得甩開膀子玩，還苦甚麼呢？這是後任的話。李大牙挺欣賞後任，之所以休前任，就是因為前任不會玩。好在孩子大了，自己也可以甩開膀子玩了。在此觀點支撐下，李大牙的雜貨店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更多時間，是陪後任玩。

胡二品第一次見到李二芳，是在盧家飯店。十七八歲的李二芳在盧家飯店端盤上菜。胡二品多看了李二芳兩眼。李二芳身着深色牛仔夾克，黑褲子，個頭不高，面相俊白，惹人憐愛。那時候，一個詞從胡二品的腦海裡蹦出來：小鳥依人。對，就是小鳥依人。

在座的都多看李二芳兩眼。或許，都在心裡發出一句跟胡二品同樣的感慨：這個迷人的小鳥，最終會依上哪個有艷福的男子？

二芳之弟三強，長得也非常俊。怎麼說呢？胡二品看到第一眼，就想起一個人：賈寶玉。

那天，二芳正在訓三強。訓甚麼呢？胡二品側耳細聽。街面上閒人也都圍過來。

「你才多大的蛙柳子，就老往舞廳跑，你就不能學點好呀！」二芳說。

立即有笑聲從人群中冒出。

「礙你事呀！」三強不服。

「咋不礙我事，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你小小年紀，還小學生，就去舞廳，像個甚麼樣子！啊？」二芳叫道。

三三兩兩的笑聲，眼睛有意無意盯着二芳。

「說得這麼難聽，我就去看看不行呀，我也沒幹啥。」三強還是不服。

「你還想幹啥，你個小蛙柳子，別丟人現眼，走，回去做作業。」二芳拉起三強，就往後街家裡走。

三強邊掙脫邊嚷嚷：「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

但他沒有掙脫，被二芳死死拉扯着回家了。

「這姐弟倆，嘖嘖！」人群中這才有人說話，又是一陣怪笑，笑聲跟這個夏夜一樣，熱乎乎，騷哄哄的。胡二品搖搖頭，搖着芭蕉扇走了。

二芳只在盧家飯店裡端了幾天盤子，便不幹了。盧老四說：「她呀，水裡泡出來的嫩娃娃，哪吃得了這苦。」

據說，李大牙曾經想讓她進廠，但她嫌廠裡亂。

就這樣閒着。兩年後，胡二品離開小鎮，到縣城上班。

有一回，胡二品坐中巴車回鎮上去辦事，車上人很多，他看到李二芳還有一個女的，和兩個男的在中途一起上了車。他們一上車，車子立即就滿了。有人連打幾個噴嚏。

她和那女的，都穿着短T恤，低腰牛仔褲。他們都沒座位，手抓着車上方的吊環。李二芳露出腰間寬寬的一截白和肚皮中間黑幽幽的小肚臍。

胡二品忍不住盯着那截白看。這時，一起上車的男的在那截白上捏了一把。

二芳看那男的，咯咯笑道：「你這甚麼老闆呀！」

另一女的也咯咯笑。

車上的人都往他們看，有人沒忍住又打了個噴嚏。

再後來的一天中午，胡二品又見到李二芳。後者濃妝滿面，長髮披肩，身着淺色連衣短裙，在路邊，好像等人。

她看到胡二品，似乎有些不自在。

胡二品問：「你現在在哪？」

二芳說：「上海。」

胡二品問：「在上海幹啥呢？」

想不到的是，李二芳臉色嘩變，柳眉倒豎，杏眼圓睜，銳聲叫道：「你管呀！」

胡二品臉立即紅到脖子根。兩邊看看，低頭走遠去了。

後來，胡二品還見過李三強一次。李三強已經出落得英俊瀟灑的小伙子了，頭髮光光亮亮，西裝領帶，後面還跟着一個小姑娘。聊起來，原來三強自己開了個公司，是個年輕的企業家。

胡二品問：「你姐現在幹啥？」

「不管她。」李三強說完走了。

再後來，胡二品離開了縣城，再也沒見過李二芳，也沒見過李三強。

也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因為某個觸動，想起李二芳。

比如，電視上播某地掃黃新聞，配以曖昧燈光及幾個女人半裸抱頭而蹲的畫面，胡二品也會仔細辨別。

比如，網上忽然被一個開豪車的女人打罵保安的新聞刷屏。

比如，一個穿着華貴的女人牽着小狗，從他身邊走過，他也會發了半天愣。

比如，一個成功女士，坐在主席台上，對公司員工慷慨陳辭，展望未來，或回鄉省親，在自己捐助的一所小學校前講話。

寂靜的夜晚，胡二品一個人躺在牀上，面對黑暗，腦海裡會交替閃現李二芳的如上畫面，也交替響起三句話。

「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

「你管呀！」

「不管她。」

「哪個管得了哪個？人生就像一部天書，誰也不知道會畫成甚麼樣子，誰管別人，誰就是神經病，比如我，那時候咋知道活成現在這個鬼樣子。」胡二品裹了裹被子，想。

窗外風打雨篷，啪嗒啪嗒。哪家的貓又在哀哀地叫。是樓上還是樓下，門被拍得嘭嘭作響。胡二品欠了欠屁股，放了個響屁。他不知不覺睡着了，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圓頭圓腦、體態臃腫、一臉雀斑的婦人伏在他耳邊柔聲呼喚：「胡二品，胡二品。」

「你是誰？」胡二品驚問。

「我是李二芳呀！」那婦人抬起頭來，咧嘴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