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毓：阿珠與阿碧

阿朱和阿碧是三年前結的婚。一年前他們離婚了。今天他們仍住在一起。

離了婚又住在一起，是甚麼緣故呢？沒人知道。就像沒人知道他們算不算唯一一對離婚後仍住在一起的人一樣。

這事兒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吧，又不太清楚複雜在哪裡。

至於離婚的起因，看起來聽起來都很平淡。阿碧有天晚上回家很晚，至少是一點鐘過後了吧。這其實也沒啥驚訝，阿碧又不是第一次晚歸。晚歸幾乎是阿碧婚後不久就出現的狀態。最初兩人還為此吵架，吵又吵不出結果，阿碧說，我又不是去外遇，阿碧的語氣很委屈，表情很無辜。待得兩人平靜下來，她總是能給阿朱說清晚歸的那段時間裡自己都在做甚麼、和誰在一起，阿朱一算，可不得那麼長的時間，她能在這個點趕回來，已經是相當迅速了，若是他，料想是完不成的。日久，阿碧晚歸幾乎就成了常態。就算偶爾早回家，兩個人坐在那裡，卻要彼此干涉，你說他的電視聲音很大，那個說，你咋洗個沒完，連個窗簾都要摘下來洗了又洗，又不是天天披在身上，有洗那麼勤的必要嗎。如此雞毛蒜皮，卻又蒜皮一地雞毛橫飛，常常就成吵架升級的導火索，把彼此指責的音量抬高、面積擴大，最後言多必失，語言鋒利如參加辯論比賽的對手。很是沒個意思。這樣一想一比較，就覺得另一方晚歸倒有點是不好中的好了。

但是這晚，阿碧進門，看見阿朱坐在沙發上，見她一進門，阿朱就關了燈，在沙發上直接睡了。阿碧站在黑暗處呆了一呆。在黑暗中脫了鞋。摸黑去了衛生間，關門。洗了。開門。進了臥室。隨後臥室的門也關了。

第二天，見阿碧走出來，阿朱說，我們離婚吧。阿碧聽見，仰着臉，想了一想，說，那就離吧。

這之後，阿朱三天沒回家。他再回來。阿碧把一張紙放到阿朱面前的桌子上，說，你看看，要是沒甚麼要修改的，就簽個字。

阿朱看了，說，沒異議。阿碧說，那去辦個手續吧。

兩人查找最近的民政局。在去民政局的路上，阿碧開車，阿朱導航。

既然兩個離婚當事人商量好了，檔又齊備，民政局也就是走個手續。阿朱、阿碧和民政廳的辦事員，三個人的臉上幾乎一樣的平淡無奇。

所以，阿朱阿碧離婚這事兒，似乎一點兒都沒啥說的。

那天從民政局返回家中，阿朱說，他離開那三天已經在外面租好了房子。阿朱這會兒用一個箱子就把自己利索地從阿碧的生活中抽離出去。或者是彼此的抽離。

在下來的一個月，如果上帝去阿碧那邊做客，他老人家會看見阿碧把房子收拾得那麼整齊。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只會有一雙鞋擺在門廳那裡。她把房子裡能夠清洗的都拿去清洗，覺得自己不會用到的，都統統扔掉。兩個人的屋子現在住着一個人，就連空氣都清了、輕了、薄了、涼了。那感覺規整為一個字，就是靜。

現在電視機掛在牆上，二十四小時都那麼掛着，不會發一聲響。廚房再無剩飯菜，冰箱只放了優酪乳、水果、生菜。阿碧現在真就叫阿碧，她覺得自己也清了。沒多少歡喜，但絕不悲苦。歲月匆匆，又過了一個月。

那天早上，阿碧收到短信，是阿朱。阿朱說，要不要出來吃一頓？

這一天是阿碧的生日，儘管她沒問為甚麼吃飯，但她知道，阿朱約她吃飯，一定是這個原因。她看了看窗外，霾萬丈，讓早上像黃昏。一瞬間，心裡空蕩蕩的，嘴上已經說出，在家裡吃吧。阿朱說。好，那我來，你等我。

阿朱來敲門，門開處站着阿碧。阿朱進門，看見他留在門廊處的那把鑰匙還是他離開時候放下的樣子，阿碧竟然沒動一下。

阿碧把門開大。

阿朱的手上有蛋糕，有一束桔梗花，有一塊羊肉，還有劈成塊的黑魚，藤椒的味道隱隱綽綽，顯然是要做麻麻魚，阿碧的嘴裡立即泛起了藤椒的麻香味。

提着這些東西，阿朱直接走進廚房，才算減輕手上的負擔。放下，洗手，很麻利地清理魚。取出鍋，燉了羊肉。米飯也蒸上。之後燉魚。阿朱忙這些，阿碧跟着轉來轉去，無從插手，退回來，脊背碰着冰箱，打開冰箱，看見生菜，鬆了口氣，洗菜，說，可以做個羅馬生菜。

飯菜肉都好了，那一頓飯，他們吃得很愉快。還喝了酒。

一個月的素食之後，阿碧竟然覺得魚和羊肉比以前更對自己口味，這是肉類中她唯一能接受的。她忽然想，要是阿朱不回來做這一頓飯，她是永難在家裡做麻麻魚的，因為她不會去菜市場等着人家當她面殺魚、劈魚。心裡一時生出點慚愧意。

吃完了飯。阿碧要搶着去洗碗，阿朱說，你以前都不洗，還是我來。於是阿朱洗了碗。

那我給你泡杯茶啊，阿碧殷勤地去泡茶。阿朱說，這個你擅長，你泡。說完，兩人想起，阿朱是不愛喝茶的，他對無論啥茶，都全然無感，但今天他洗完了碗，很愉快地坐下來，喝了阿碧泡的茶。

這一夜，阿朱沒走。一週過去，也沒走。

現在一年過去了，阿朱和阿碧仍住在一起。

他們誰都不提離婚的事。也不說重婚。碰見婚姻兩個字，會自動避開。遇見不得不說的同類事件，要先行繞道。

所以他們離婚，即是左鄰右舍，都沒看出來，也都不知道。沒人知道他們是離過婚，又住在一起的兩個人。

他們之間若不提、不偶爾想起，也似乎沒這回事。反正，誰會整天去想婚姻這回事。去想離婚啊結婚啊這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