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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永琴:「逆風而行」――評盧傑樺的《拳王阿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2月號總第422期

子欄目:評論

作者名:宋永琴

在電光石火的信息時代,詩歌這一生命的家園彷彿漸行漸遠。隨着流行文化成長的一代青年盧傑樺,卻執著選擇了這一「寂寞」的形式,以精心築就他的靈魂國度。在這個悸動的王國裡,不只有着愛情、生命乃至自由的探尋,更有歷史、現實逼仄下精神家園的堅守。

詩集《拳王阿里》,瀰漫着一股堅持、抗爭的力量,正像他熱愛的搖滾樂一樣蘊積着火山般的張力:從迷惘頹廢的低吟,到激情四射的讚歌,從掙不脫枷鎖的悲哀,到「同唱聖詩」(1)的歡樂,柔情與剛強,徘徊和渴慕、沉迷與釋放都隱喻在這豐富多元的世界裡。詩人引領我們拾級而上,超脫沉鬱的現實尋求精神的暢遊和歡歌。

 

現實體驗――「掙不斷的草繩」

詩源於生活,詩人敏銳的眼睛從未停止過捕捉,悲憫的心也總是停留在當下,在個人體察與世界變動中思索與探求。

歷史的苦難、現實的慾求,未來的變幻莫測,隨時可來的逼仄,不免讓生命成為一首首悲歌。動物作為生命體,成為比擬人類的最好寫照,「魚」、「雞」這些司空見慣的家畜意象,在詩人筆下呈現出更為豐富的感知和啟示。〈微笑的魚〉中用一組「魚」的意象來演奏生命的哀歌。「經年受水羈絆」的魚類,只有得水之力才可以歡悅暢游,但牠謹小慎微,深知隨時來的海嘯、抹香鯨、甚至一棵棵水草都會讓那幸福感轉瞬即逝。充滿殺戮氣息的環境中,牠選擇與族群逐流,不敢妄動,因為「一微笑,就會葬身於別人關懷之中」。(2)〈雞的啟示〉裡他拷問「雞存在的價值」,質疑其成為盤中餐的命運;進而追憶至對猶太人的集體大屠殺,指出如此「慣常性殺戮」,人類早已泰然處之甚至選擇忘卻,(3)詩人用動物任人擺佈的命運來諷刺人類殺戮行為的殘酷,嘲弄生命遭遇的肆意踐踏,甚至「比厚厚的存在主義實用」。在對動物生命本體關照中,詩人融入了諸多對人類的哲理性思考:「為甚麼有罪的不是人類」;「逾越上帝是人類的天性,主宰生命、死亡」;(4)這些思辨性的追問,經歷着對歷史記憶和現實苦痛的內心掙扎,道德憫懷如「雞肋」一樣棄之不能。

詩人眼中,生命的慾求從未饜足,人性角逐與利益紛爭穿越時空仍不間斷地上演。對戰爭的厭惡和反思是〈拳王阿里〉表現的主題。「戰爭的意圖是不斷殺死無辜者」,「戰爭遙遙無期不能阻止,誰又會分清誰是煽動者還是被壓迫」。戰爭是既得利益者的勝利,卻是失去雙臂的少年阿里終身的傷痛。雖然他得到了所謂「永恆的義肢」及來自世界各地的鼓勵,但是在詩人看來這鼓勵又能持續多久,阿里不能被遺忘和抵擋的眼神如「心的重拳」,力量強大能激起一批「反戰者」和「挑戰者」。(5)〈黎巴嫩的憂鬱〉着眼於戰爭中瀰漫的仇恨和死亡氣息:「黎巴嫩的憂鬱是幾百個電子準星瞄準一個頭,黎巴嫩的憂鬱是幾百遍美好皮膚上佈滿瘡痍,黎巴嫩的憂鬱是幾百雙眼睛又學會了仇恨……」(6)

而當下世界,人們為金錢、權力而終日奔忙,背負着沉重的枷鎖行色匆匆。為了生存而不能停歇的腳步,「活像一塊滾石」,詩人不斷詰問「你知道那是甚麼樣的感覺」, 「像一隻黑蟻雙手正推着一塊僅有的銅板」,(7)也許生存就是如此,為了眼前的利益會被裹挾着前行,有時甚至失去了自我,丟失了靈魂。詩人如同一個孤獨的觀望者感嘆:「偌大一個世界,竟然是一個悲喜劇不明的舞台」,人人都是「表演者」,卻沒有一個最佳「主角」,「只有大量跑龍套,在戲裡幻想自己是主角」。(8)

敏銳的觸角越延伸,詩人越感到與喧鬧世界的疏離,強烈的主體意識湧動着:「我思我如一株銀樺,孤清地頹立於參天的高崗上」,他是孤獨的羈旅者,是漂浮着的木桶,是躲在角落冥思的安息者,也是背負着沒有木頭的木頭……他想要成為一個反抗者,但深感無力。他思索力士參孫的當代命運,卻發現那掙不脫「草繩」的大力士已然不是那個「屈辱的鬥士」,而成為小城裡為了生存苟且的流浪漢、混飯吃的教師、找尋義人的情聖……在「掙不斷草繩的力士參孫」組詩中,詩人聚焦於小城中的各色人等,他們的血液裡也許尚「有條激盪的河流」,但河流上卻是「患得患失的迷舟」及「盲目笨拙的力士」,面對現實境遇,每每發出感嘆:「啊!我要怎樣這些迷惘、這些虛空,這些迷惘的虛空!啊!一綹草繩不能被掙斷」;「我活活脫脫一條深海冥府裡的魚,掙不斷一綹綹瞻仰遺容的草繩」。(9)困惑迷惘,一綹綹草繩已成為有形或無形的捆綁,那個曾經反抗以色列強權、被刺瞎雙眼的英雄,失去了震撼人心的反抗力量。詩人深知,當執著抗爭的個體日漸沉淪於現實的苑囿,他或他們只能選擇默守、忍耐或者在放縱自我中忘卻。

世界的巨大石磨已把我磨碎」。(10)詩人也只能作一個「忍痛者」, 他企圖喚醒「忍痛者」心裡的痛楚,「逆風而行」,他想要逃避現實這張強大的網,將個體挾裹,於是「世人在趕路,而他在慢條斯理的逃亡」。他如尋找立錐之地的「木桶」,在「地下鐵」裡羈旅,孤苦徬徨,又不願停下腳步。因為地鐵站上「每棟大廈都指向天空,但沒有一棟可到達天堂」。在充滿慾望、掙扎和利益的世界,詩人看不到希望。他在忍耐,「我用一個小恆星的忍耐,抵擋生活中那些具體而又無可奈何的爆炸」。(11)他在等待,等待理想不再像紙飛機一樣跌落,等待天堂國度來臨,而地獄世界消失。

魚兒的自由意志被剝奪,雞無法對命運進行掌控,這似乎就是生命的殘酷本質;面對種種「掙不斷的草繩」,人類又將何去何從?詩人深知理想和現實的悖逆,理想主義在這個時代的脆弱,「理想越大越容易超載」,「每個人的理想會成為別人理想的祭品」, 他內心焦灼痛苦,又不甘放棄,回望約翰.列儂,切.格瓦拉,他知道自己「不是孤獨的一個」,於是在撥弄琴弦間尋找慰藉,在淺吟低唱中尋求「天堂、權柄和國度」,(12)渴望能像「牧羊人」一樣來守護如自己一樣「身罹拙病」的「眾羊」。(13)

 

生命發掘――「水」「火」意象

理想和現實的牴牾、糾纏,恰如「水」與「火」這一對看似對立的意象。「火」代表着溫暖、熱情和動力。而水的意象則是柔情、包容,或阻撓、羈絆。火遇到水的命運就是化身灰燼。而詩人筆下二者卻如陰陽同體,「火」是堅強,「水」是溫柔,火只要抓到與之交融的水非但不會化為灰燼,而是相互激發,相互成就。詩人擺脫慣常的邏輯,以水為火的疆土,以水為火的洗禮,將生命的意象開掘到飽滿而豐富的層次,也由此而「發現生命、發掘生命、發動生命」。(14)

「等火抓到水為止」組詩中,他像聶魯達一樣追尋着愛情的篝火,詩人的愛情是熾熱的,是忘掉世界的投入,是翻新生命的篇章,「如果愛可以呈現,愛應該是眾水不能熄滅,大水也不能淹沒的一堆篝火,像你的身影在我心中燃燒」;「我看見你的身影,像一堆篝火在水中燃燒。」(15) 「火」代表着熱情、希望,也是不安於現狀的革命意志,是生命前行的光照、動力。黑夜裡他不能入眠,與「星星、月亮、世界、夢魘爭戰」,「破曉之後」又「着上護甲像一團火,整裝待發」,雖然「一團火」只能「虛弱地照見咫尺的地方,以為的黑暗角落連光也能抵擋,也能吸走」(16)。但他需要「火苗拔節般的喉嚨」(17)去吶喊。 也需要「芯上的火苗」於「風聲颯颯裡燃燒成炬,使瞻仰的千百後代相傳」。水中燃燒之「火」經歷了水的激盪不會熄滅,如同生命中的熱情和希望不會褪色。詩人在黑暗中看到可以前行的光,是革命者格瓦拉如星的目光,「從火到水……孤獨一個,卻是最明亮,最潔白、最具穿透力,一如水中的篝火」;(18)「深海裡有一支火燄向深深藏着湛藍的地方邁進」(19),這湛藍的地方,正是生命暢游的空間(如微笑的魚)。生命的火燄並沒有因水而滅,而是在水自由的世界裡才能更有力地彰顯。

詩人選擇了生命之火在水中滌蕩、接受水的洗禮,源於其自由源泉的渴慕與期待。他如魚兒般離不開水,卻又不得不抗拒水的阻力,嚮往着遠方的美好,他反覆思索:「究竟是我的靈魂支配着水,還是水是我的靈魂」,每一次「暢游在你湛藍的心裡」(20),是何等地和諧快樂。水澄澈純淨,也是柔順溫情的場域,當久別的愛人重逢,情不自禁如兩尾魚倒進這「冰涼湛藍的擁抱裡」(21),忘卻了世間的禁忌和束縛,享受着生命本能的律動,是何等的依戀與滿足。水是漫長而又流動的歲月,又是漫漫歲月中來自天邊的希冀,「你的歌聲如眾水的聲音」(22),帶來了聖潔與更新的力量,詩人渴望着來世能夠「擺脫所有,與水同在,與你同在」。(23)

詩人精神世界裡水或火是不朽的、永恆的依存。從火到水就是選擇了「從堅強到溫柔」,生命的力量可以蓄積蘊育。火失去水後又會怎樣?「我就像那只剩下魂魄的藏羚,一個失意的唐吉訶德或者落難的革命家一個」,(24)如同沒有生存的皮囊,靈魂就失去了溫柔的依託;革命意志沒有伸張的疆土,就變得迷惘困惑。沒有水就沒有了遠方的召喚,沒有水的浸潤和依託,被火激盪的生命是迷失的,甚至是危險的,因為「火燄加火燄之後」剩下的只有灰燼。

水與火的對立依存,賦予詩人辯證性的思維來把握世界。光明和黑暗是相伴相隨的世界。「原來黑暗可以這麼耀眼,可以這樣被彰顯,眾多光明世界被一個黑暗世界洞穿」,生命的點滴墮落在光明中,也隱匿在黑暗中,(25)詩人在光明與黑暗中穿梭,在悲傷的情緒中徜徉,在世界的悖謬裡徬徨,如同患上了時代焦慮症。9.11十週年紀念日,他感嘆「悼念的光柱再高再遠,都沒有階梯;再光再亮,都不能引路,這裡的天空廣闊,空無一人」。(26)在看似光明的世界裡,黑暗的恐怖襲擊餘威未消,依然會褫奪着這光亮廣闊的世界。就如同雞的命運:「要多脆弱的生命」卻不得不面對「堅硬的死亡」。(27)此外,傳統與現在、記憶與當下的命題也交織在詩行中。電子化給了時代飛翔的翅膀,又讓我們處於「不名資料」的包圍中:「道德、偽善、榮譽、人際關係……虛擬生活又認為生活虛擬」,(28)真實和虛擬的界限難以分別。電郵和電話替代了寫信,「信紙和歲月都逃不了發黃的宿命」,但信紙裡面書寫着的真誠,留下「渴慕溫暖的指紋」並不會消失。信紙中停留着詩人曾經擁有的歲月,也擁有和愛人「錯綜複雜的情感」經歷(29)。這些何嘗不是火與水的依存!詩人總是在精神嚮往與現實世界的複雜情緒中拉大鴻溝又尋求着彌合!

火抓取到水,就找到了理想可以託付的空間,水與火依存,就將失望在希望中變奏,生命找到了另一種存在的方式,也是最簡單的回歸自身的形式。(30)

 

宗教救贖――新天新地

生命如琴弦時常被拉緊,生命如琴弦不自覺地走調,生命如琴弦隨時把自己彈斷」。(31)現實世界的變奏,常常讓人類掙扎於慾望的苦海,生命的道阻且長。詩人也曾經徘徊在斜坡前的教堂,看着賣吉他的婦女與自己的靈魂「討價還價」。生命背負着苦難行進又需要尋求安息。正是這樣的尋求與突圍,宗教的讚歌在靈魂的救贖中開始奏響。

看到萬象的光怪陸離,經歷着精神苦痛的掙扎,詩人開啟了生命征途的探尋、反思。《聖經》中以色列先知約拿「滿有罪性」的經歷成為最佳的比照和引領,作為神的使者,約拿前往亞述帝國首都尼尼微城傳講天譴警告,在中途卻妄自揣度得失而選擇逃離,因悖逆上帝的旨意遭到了嚴厲管教。他在黑暗魚肚子裡懺悔和禱告三日,最終得到神的諒解,重拾信心,不畏艱難完成了神賦予的使命。詩人如同約拿一樣開始了一場靈魂之旅:「約拿被拋出了船,我鑽進了地下鐵」,雖「擁有下一站的預知能力,且更多地依賴自己的經驗,世俗既定的路線」逃亡,常常無力抵抗時代的突襲,將靈魂賣給潮流。(32)但他感嘆人類自我懺悔、救贖的旅途不足三分之一就想要放棄。慾望和罪行橫行的世界中人類太容易迷失、沉溺,甚至盲目自大,而天使總是被拒之門外,「天使們的花兒多次被摧殘,他也能讓你一夜燦爛。燦爛裡暗懷撒旦」,(33)生活中,即使某些時刻接納天使帶來了光亮,也常常難以抵禦魔鬼的意念的時時潛伏。天使與魔鬼,軟弱與堅強,痛苦與救贖種種對立的狀態,導致詩人精神漂移及歸屬感的缺失,宗教成為他放下自我、追慕希望的自覺選擇。

和其他詩作的沉鬱不同,〈獻給天使之歌〉這一組讚歌獨具特色,種在泥土之上又遠離塵埃,散發着「幽谷百合花」的馨香,也是詩人靈魂淨化的獻禮,美妙、歡欣,充滿着愛的氣息,天使在詩人「最需要的時候把一切帶來」,「為我們的生活存放了我們的靈糧」,「我們唯一可做的就是愛我們的枯萎」。(34)天使唱着歡樂又向善的歌,引導「煩惱纏身」的我,「在一個宇宙裡傾聽另一個宇宙」,等待新天新地,新生命的來臨,那是「一個充滿歡樂的場景,像個快樂的波波池」。詩人在這樣的歡樂中找到了新生命,發現了新天新地:「有了你我剛硬的憤怒也會令內心柔軟;有了你我消沉的憂慮也會令志氣乘風;有了你我頹靡的哀傷也會令眼神無懼」。(35)

宗教的救贖,不是抹去苦難,而是用愛的方式浸潤靈魂,去尋求內心的平和與美好。當天使「唸着愛的咒語時連大氣也升溫,連受寒的忍冬花也開始甦醒,你借着自己的軀體,為大地帶來豐盛繁殖的生命力」。(36)詩人在「天使」這一情感意象的引領下,進入愛的國度:在寧靜祥和的生命之光下,他可以細數着愛人的頭髮入睡;他傾聽愛的召喚,迎接新生命的誕生,如嬰孩一般領受着新天新地。詩人沉醉在愛的歡樂之中,「一日如千年」、「理性的海岸也忘了他的分野」(37)。黑暗意象、沉重枷鎖在這裡都悄然褪去,宗教啟迪帶來了真正的精神暢遊,他渴望有一雙天使的翅膀能追隨天使的蹤迹,在等待天使降臨的日子,能飛得更為安穩而自由。因為有「愛可以輕盈」。(38)有愛才可以掙脫那束縛的「草繩」。

我愛你最簡單的理由是你愛我」,(39)在天使的國度裡,正因為有愛帶來的希望,才抵禦着無休止的慾望侵襲。因為「慾望是隻不斷被吹氣的球,慾望是隻不斷被放線的風箏」,而有時「我的意志又像一團失去活力的麵團,沒有你,等於放棄了酵母」。(40)在當下世界中的苦悶、焦慮,束縛與掙扎,宗教的救贖讓詩人找到自己與世界的連接,能夠掙脫來自現實的捆綁,內心真正像拳王阿里一樣經受苦難的洗禮,變得勇敢、堅強。

 

流動的樂章――如詩如歌

詩集《拳王阿里》沒有太多男女旖旎之情,「小城」街巷風土人情,而是關於歷史記憶、戰爭傷痕,生命記憶以及小城現實體驗的回味與反思。如盧傑樺所言,建構這座隱喻的堡壘,「詩人可有可無」,(41)字句就是樂章,有哀歌,也有讚美,吟唱着世間的躁動、悲傷和苦難,也奏響着期待與熱情。

搖滾樂與詩體相互交融、觸發,在詩集《拳王阿里》較多顯現,這也是詩人生命激情與現實苦痛的相遇。搖滾樂賦予詩人創作靈感及詩性自由:〈9月11日的自彈自唱〉〈拳王阿里――反戰藍調精選〉等亦詩亦歌,有反覆吟唱的主旋律,也有聲響的伴奏,表達了強烈的反戰情緒。宣導愛與和平的先行者、引路者――搖滾大師約翰.連儂的理想主義更給了詩人同行的力量,他在孤獨中不再孤單,搖滾樂的反抗基因,和詩歌情緒化的張揚在詩作中得到完美融合呈現。 組詩〈等火抓到水為止〉,受日本歌手吉田達也和灰野敬二合作的實驗音樂《等水抓到火》啟發感悟而作。《等水抓到火》音樂帶有強烈的情緒體驗,從沉鬱苦悶到紛亂激烈,充滿了迷幻氣息,帶有強烈的後現代式獨立音樂色彩。詩人從音樂中體驗到水與火這一對看似對抗、又相互交融力量,迸發出不同凡響的力量。他將這種激烈的情緒抓取到詩中加以鋪陳,為表達和呈現生命體驗找到了載體。《那是甚麼樣的感覺》因Bob Dylande「像一塊滾石」而作,這首歌講述了「寂寞小姐」,一位初入上流社會的少女被拋棄後生活的巨大落差,從紙醉金迷的放縱到一無所有、孤苦謀生的困境,被奉為搖滾樂注入靈魂的「神作」。尤其是「How does it feel」這句經典的詰問包含着太多人生的況味:光鮮、得意、成功和勞碌、苦楚的對比。詩人從鮑勃.狄倫的歌曲中找到共鳴,由此反思人生存的價值,生前如螻蟻求果腹,彷彿「只是腹下伴隨的陰影……」死後更是虛無,如沙土般的輕盈。(42)這些詩作如歌如訴,既富有韻律節奏之美,也極具浪漫主義的精神內核,締造了另一個獨立於現實世界之外的堡壘,這個堡壘隱匿如地下鐵,但可以強烈感知得到。可以說,諳熟的搖滾世界中蘊積着詩人創作的衝動,流動着詩性的自由,也讓詩人在苦痛中找到了快樂的源泉。

詩作蘊涵的情感張力下,形式的表達也更為自由活潑,如匯聚了各類感知的修辭:大量的比擬、排比、反覆等修辭的運用,與詩人情緒表達渾然交融。追懷往事時,〈微風吹起〉「昨日的你」,如 「泛起的一瓣秋葉」,於「無聲處泛起漣漪」,但又像「一顆自傳的骰子,無論如何我不能猜透」,詩人的心「如擊打岸邊的潮」,在情感的咀嚼中只能「將思念深深烙在枯葉之上」。(43)〈小島上,水一樣漫長〉中,將澳門四百餘年的歷史及當下變遷濃縮在一個個隱喻中,從無名小島到被侵佔後的變化,四處「長出陸地」、「插滿馬路」,卻也「長滿了罪性的豐碑」,在這「生長在如水一樣漫長中」,它有時「偉大」,有時又「顯得卑微」。(44)〈獻給天使之歌〉中聽到聖詩時,感慨自己「煩惱纏身」,「一陣陣灑落的淚水如血滴」,理想探求時「浸濕一朵火」式的通感等。(45)這一系列的比擬,能夠形象地感知到詩集瀰漫的複雜情緒,或悲傷、或苦痛,或壓抑,抑或希冀。此外,反覆、詰問、排比等修辭也成為詩人情感寄予的重要手段。〈微笑的魚〉中借魚兒反覆陳說「我是幸福的」,卻更反襯出急躁、混亂的生命洪流中人類現實生存的艱難,以及期待故鄉懷抱卻「永遠去不到」的哀傷。(46)〈雞的啟示〉裡如雞肋一般的生活在詩人看來「可有可無」,沉溺苦痛不如放縱聲色,「要一雙翼,不如要一顆藥丸和舞池······忘記父母、忘記身份、忘記羞恥,忘記自己的鐵籠還未面對」。(47)

詩人對新詩體形式的創造性運用,也使詩作更具個人表達特色。他可以堆砌、組合眼前浮現的意象,並置「戰爭、暗殺、軟弱、專橫、圍牆」(48)觀念,表達對戰爭的厭惡;也可以反覆質疑和詰問,「殺雞焉用牛刀?」「我們又做了甚麼錯事,神把我們交在納粹黨人手中」,(49)抨擊大屠殺中生命如螻蟻般被踐踏。他用創造性的形式來促動反思,如帶有隱喻性的符號表達: 「每小時°分鐘′秒」、「海嘯°襲擊′死亡」(50);海嘯般的力量要麼就是毀滅性的死亡,要麼就是新生命的誕生,冷漠、亂動、傷感暴漲的心怎樣才能在時間的運轉中復甦,且「重拾韻律」,尋不到救治方法的過程就如這符號本身意義斷裂難以彰顯。 「一個牧羊人並不是天使,他守護一…一…一群…一群黑羊的時候,他就是迷羊本身」;(51)這裡的省略號不只是數量上的多少,而是詩人在眾生之中的迷失和困惑的延續。他感悟人類逃不過命運,莫如「順勢跌落」:「/(命)\(運)/(命)\(運)/(命)\(運)······」(52)這一串兒符號化隱喻着命運的跌宕起伏,意味深長。後現代解構性的句式也為詩人常用,在肯定中否定並重構意義:「在一無所之外她就一無所有」、「多於一又少於一的木頭四處飄散」。(53)「時間不停的、不停地、不停得」,(54)表達無從修飾的時間張力。這些符號及句式的非常規使用,是詩人對生存與現實、生命與死亡的辯證性思考。語言和符號作為情緒表達的載體。在詩人筆下具有了更強的形象感知和思想的張力。

《拳王阿里》正是盧傑樺生命的堡壘,自由的國度。在這個自由王國裡,有現實生活的體察,更有個體經驗的凝結,既留下了生命的哀傷,也有歡欣的躍動;既有時代變遷下的迷失與困惑,也有着發黃記憶的咀嚼。正是有了詩,沉重的人生才有了救贖,才能充滿「愛的輕盈」,正是有了歌,他可以去追尋天使的翅膀,理想不再負載,靈魂無需漂泊,而像嬰兒般去傾聽世界,像天使般去傳遞愛的喜悅。

 

【註】:

(1)      盧傑樺:《拳王阿里》,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頁138

(2)      同(1),頁31~34

(3)      同(1),頁37~38

(4)      同(1),頁40、37

(5)      同(1),頁47~49

(6)      同(1),頁126

(7)      同(1),頁162

(8)      同(1),頁20

(9)      同(1),頁145~157

(10)    同(1),頁134

(11)    同(1),頁139

(12)    同(1),頁54~57

(13)    同(1),頁122

(14)    同(1),頁91

(15)    同(1),頁90

(16)    同(1),頁120、115

(17)同(1),頁150

(18)    同(1),頁92

(19)    同(1),頁136

(20)    同(1),頁22~23

(21)    同(1),頁62

(22)    同(1),頁138

(23)    同(1),頁86

(24)    同(1),頁96

(25)    同(1),頁113~115

(26)    同(1),頁168

(27)    同(1),頁41

(28)    同(1),頁53

(29)    同(1),頁80~82

(30)    同(1),頁136

(31)    同(1),頁107

(32)    同(1),頁99

(33)    同(1),頁155

(34)    同(1),頁134

(35)    同(1),頁140~142

(36)    同(1),頁143

(37)    同(1),頁139

(38)    同(1),頁140

(39)    同(1),頁132

(40)    同(1),頁180、134

(41)    同(1),頁44

(42)    同(1),頁161~162

(43)    同(1),頁7~8

(44)    同(1),頁123~125

(45)    同(1),頁136~138

(46)    同(1),頁24~25

(47)    同(1),頁127

(48)    同(1),頁46

(49)    同(1),頁38、130

(50)    同(1),頁59

(51)    同(1),頁116

(52)    同(1),頁119

(53)    同(1),頁107、85

(54)    同(1),頁166。


宋永琴 女,文學博士。現為大連理工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影視傳播、媒介消費與審美文化研究,在《現代傳播》《當代電影》《中國電視》《新聞界》等期刊發表學術論文四十餘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