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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壽桐:澳門需要孤獨漫步者的文化萃思——從澳門文學評論家郭濟修《漫步松山》說起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2月號總第422期

子欄目:評論

作者名:朱壽桐

郭濟修先生是一個沉着的漫步者,他將人生、學術和文學都看作是一種漫步的結果,於是他這樣寫道:「在人生路上或學術路上,也應該是一種散步的心態,不是匆匆而過,能不時停下來看看路邊周圍的景色。低頭可以看那花開花落,抬頭可以看那雲捲雲舒。就算是平淡無奇的一草一木一石,也會給予人們新的感受,至少可以減少心中的浮躁。」這是一種很從容、很悠閒的漫步,而不是痛苦的孤獨漫步;在漫步中有學術的萃思,有人生的追憶,有文化的激賞,有心靈的審諦。

澳門很小,人口擁擠,它可能容不下許多東西,但特別能包容孤獨漫步的姿態和形態。雖然在一個相對狹小的地方尋求孤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儘管這個地方並不像人們所想像的那樣喧虺或鬧騰。郭濟修先生在〈三盞燈:澳門歸僑的「唐人街」〉中這樣表述澳門的安寧和沉靜:「那些狹窄的街道,即使是晴天,也只能看到一小片蔚藍如碧海的青天,和一縷淡金色的陽光。但是,卻能給人一種溫婉的、柔靜而安詳的美,能安撫人們躁動的心。」在這樣的地方,既不孤獨,也不鼓勵離群索居式的孤獨漫步,可是又不躁動與喧囂,仍能安放好各種準備沉着地漫步、安靜地漫步和溫婉地漫步的心靈,於是,郭濟修式的沉着漫步,應該是在這個地方文人的一種人生的常態,文學的常態和學術文化的常態。

既然是常態的敘寫,讀之應該不難進入。果然,以我對松山、對澳門,對澳門文學和文化,對澳門社會和歷史的粗淺認識,也可以進入郭著所描畫的世界,伴隨着作者漫步的節奏,且看且珍惜,且聊且思辨,或有感想一二段,或有辨析三五節,不揣譾陋,拉雜記之,以求教於作者和讀者。

澳門是一個政治形態、社會狀態和文化生態都非常特別的地方,尤其是它的文化生態,中葡交會,華洋雜處,東西相遇,南北匯合,其色彩斑斕如煙波南海水天相接處的一抹虹影,令人眩目而又覺隔膜。人們對多少有些神秘的澳門文化一向表現出強烈的探求慾望,就像面對神奇的娛樂場都不僅止於駐足觀望一樣;然而處身其外的論者常常只能憑着一種外在的結構性印象認知澳門文化,入於其內的論者又每每囿於各種文化情感而對澳門文化的核心層次作某種傾向性的評騭,各自都會呈現出某種局限。

印象認知性的澳門文化觀難免偏向於膚淺,但這樣的觀點常常出自一些重要的學術研究者,又往往頗有影響力。記得剛到澳門的時候有幸參加過一次澳門文化研討會,主辦者估計花了重金請來一批重量級專家作主題演講嘉賓,他們一個個非常坦誠,說自己對澳門很不瞭解,這次講話也毫無準備;但別以為這是謙虛,他們接着說,對澳門的瞭解就是前一天下飛機以後上街看了看,――不瞭解你就不用講話嘛,可人家就是要發表意見:結論性的意見,覺得澳門真的不錯,那種生活氣氛和文化環境,就是一個「和諧社會」;還有指導性的意見,接着便是對澳門文化發展的希望,若干若干。我當時剛來澳門,情感上處在「兩面學者」的尷尬處:作為澳門學者,我覺得這批專家視澳門學界為無物的那番做派委實可厭;作為內地學者,我覺得他們如此輕率自負的發言非常沒有風度,連同我自己都覺得很丟面子。他們對澳門社會的概括,草率淺薄到近乎無知的狀態,猶如魯迅小說〈風波〉中寫到的乘着烏篷船搖着羽扇感嘆「農家樂」圖景的遊鄉的老爺,不得要領、膚淺乏味而又麻木傲氣,令人微微納罕的是不知這傲氣由何而來。

有內地的朋友看澳門學者的論文、著作,常常敏感到澳門學者對外來評論家的警惕和不信任,哪怕在李鵬翥這樣的澳門文壇領袖通常非常開放、寬容的筆下,也會有這樣的意味。這時,我都願意給他們講述上面的故事。瞭解了這樣的背景,就能理解澳門文化界對外來評論家的這種警惕之心究何所指以及由來何自。的確,同樣是這樣的一批學人,他們跑到台灣,跑到香港,能夠這麼心無忌憚口無遮攔麼?能夠在「沒有甚麼準備」的情況下對一個地方的文化下斷語發指令麼?也就只有澳門,會用這樣的氣度和涵養延請這樣的學者,並且任由他們如此發言。在這種「沒有甚麼準備」的觀感式、印象式發言中的確是在為澳門說好話,甚麼「和諧社會」之類,然而在沒有任何準備,沒有任何研究的前提下作出的「和諧社會」的廉價斷語有甚麼價值?不就跟對香港、澳門連一知半解也沒有的學者認定港澳是「文化沙漠」的斷語一樣沒甚麼價值嗎?

接着還講那年的故事。輪到我發言的時候,我直言不諱地對當時還不熟悉的程祥徽先生等人說:澳門文化應該先讓你們來說,你們既長期生活在澳門,對澳門的人生咂味,歷史況味和文化深味自與匆忙的旁觀者不同;同時,你們又是從別的地方移居澳門的學者,在澳門可以說無緒無絆,無儻無偏,兩方面相結合,具有一種既能入於其內又能超然其外的優勢,對澳門文化的判斷可能更加準當,更加客觀。程祥徽先生那時候微笑着聽着,時時點頭,又不時地搖頭,那神情就是一副徒嘆奈何的意思。

我當時描述的研究澳門的「理想學者」應該就是如郭濟修先生這樣的專家。他們青年時代就來到澳門,在這裡成長,在這裡成熟,在這裡獨立地進入了人生的舞台,在這裡認識了中國,認識了華人社會,認識了華洋雜處、東西交融的南國文化,對這個彈丸之地飽含着深厚的情愫,並將這裡的一切韻味、滋味、品味都納入了自己最深刻的生命記憶和人生況味之中。他「漫步在澳門歷史城區」,對這個城市表現出強烈的愛與認同:「澳門,曾經滄海。盛世和亂世,交織成歷史的夢影,籠罩着澳門,也籠罩着這個城區,令人感到無盡的滄桑。當你登上大炮台、東望洋炮台,當你走進港務局大樓,即以前的摩爾兵營,看着烏黑的大炮,你就會有很多感慨。

同時他們又帶有一定意義上的他者眼光,帶着超越於本土視野的學外視角涉入的特定角度。當對澳門的文化認同達到了相當的深刻的程度,當對澳門的歷史認知和學術認知達到專家水準和深度的時候,這樣的他者眼光和外視角涉入就體現出了一種獨特的優勢。

一般而言,對一個文化獨特的地區進行學術的把握和文化的描述,需要對這一地區有着強烈的認同和悉心的認知,同時也需要一定意義上的他者的眼光和外視角的涉入,這樣才可能保證學術把握的準確性和文化表述的深刻性。純粹的他者眼光和外視角的涉入可能會產生「隔」的現象,正像許多對澳門文化涉入不深的學者貿然闖入澳門文學和文化的領地然後大發一通感慨那樣,聲調雖然鏗鏘,但實際上不痛不癢,甚至是不得要領,不着邊際。

澳門研究不能倚重「隔」的感覺,同時也不能太過沉溺於本澳的視角,並一味排斥他者眼光。理想的澳門研究者既能入預其內,又能出乎其外。澳門社會形態和文化結構都十分複雜,不入於其內,便難以深味澳門社會文化之三昧;同時澳門相對狹窄,如果過分沉溺於澳門之內,拒絕外視角涉入,可能會拘泥於某種情緒性的觀察以及自以為是的認定,其結果影響到學術判斷的準確性。

自從1984年韓牧等提出建立「澳門文學形象」的命題之後,澳門文學的概念得到了澳門內外學術界的重視,但也有不少研究文學的本地學者拒絕一般性地使用「澳門文學」概念,認為在漢語意義上使用澳門文學會忽略了澳門葡語文學、澳門英語文學、澳門土生語文學的地位。這樣的敏感自然是對的,是對澳門華洋雜處、多元民族語言文化共生的歷史與特性的尊重。同時,這樣的認知又過於「澳語」,因為只有入於澳門太深者對其他語種的澳門文學感受才會這麼深切,而從他者目光和外視角的涉入來觀察,一個地方的文學自然指稱這一區域的主要語言所承載的文學,其他語種文學只是這一區域文學的一個特殊的組成部分而已,原沒必要在區域文學的總稱方面附帶上許多語種的文學類屬。

現在,國家層面對於粵港澳大灣區的澳門定位解決了這個問題,澳門被明確為以中華文化為主流,多元文化並存交流的基地,這樣,既明確了文化包括文學語言的多元性,更重申了中華文化,當然也包括漢語文化和漢語文學的主流地位。主流與多元的關係不應該含混,澳門文學的主流和代表便應該是漢語文學,其他多元語言文學只是澳門文學的某種方面性的特徵體現。

在這一意義上,郭濟修作為澳門文學和文化研究的理想學者,其學術觀察較為準當。他的目光主要聚焦於澳門的漢語文學寫作,主要聚焦於漢語文化和中華文化的澳門呈現,同時他也注意到澳門其他語種文學和文化的存在,並且清楚地揭示它們之間的主次關係。

郭濟修先生在論述澳門文學和文化時,既是一個久炙於澳門文學和文化的親歷者,又具有一定的他者視角。他能在飛歷奇的作品中尋找土生葡人的傳統資源和文化根源,能從澳門文化的多元向度中分析出「向東走,向西走」的歷史動向,能夠以與澳門相比照的立場和觀點取視馬六甲、金門、神農架、湘西等等。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他地之境,可以比澳。他者的視角在漫步者和旅行者的郭濟修那裡運用得得心應手。

入之甚深而又能出其窠臼,這是郭濟修先生對於澳門文學和澳門文化能作深刻、準當把握的重要原因。面對澳門文化出入自由而得心應手,是這位漫步者學術心態優遊與瀟灑的奧秘。這樣的優遊與瀟灑常常會得出富有個性的學術結論,而且這富於個性化的學術論證非常有希望成為人人都樂於接受的共識。本書中堪稱重頭文章的〈論澳門文化的主體〉,以科學的辯證論述了多元聚合、多語雜合的澳門文化特色,兼顧了漢語文化主流、多元文化並存發展的澳門格局。他堅持認為澳門文化是以漢語文化為主導,多語種文化協調發展的特定的主體文化,對於那種「把土生文化說成是澳門文化的主體」的片面認知進行了有力的辯駁。他進一步指出,一般性地把澳門文化說成是中葡或中西兩種文化融合而成的﹐這也不符合歷史與現實。澳門文化應該是中華傳統文化主導的,澳門化的葡萄牙文化及土生文化相容並存發展的區域文化。這樣的判斷完全符合國家關於大灣區建設綱要這一權威性精神,可見郭濟修關於澳門和澳門文化的研究早就抵達了科學性的認知。

郭濟修是一位善於進行學術和文化萃思的研究者,他在書中闡釋的富有個性的學術觀察具有鮮明的價值,他在書中傳達的文化體驗乃至情感體驗具有澳門經驗和澳門體驗的基本素質。讀到這本書的人應該用鼓掌與點讚讚許郭濟修先生云別人之所未云,道別人之所不能道的學術勇氣與魄力。澳門需要這樣的孤獨漫步者,更需要他們對澳門文化和澳門文學作出萃思性的貢獻。


朱壽桐 澳門大學南國人文研究中心主任,中國歷史文化中心代主任,澳門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澳門作家協會理事長。曾長期擔任澳門大學中文系主任。兼任港澳台暨海外中國書法家常務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