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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 安:Y老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2月號總第422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長安

久居域外,就算接不上故國的地氣,還是會覺得漢語的稱謂越來越麻煩。「同志」「小姐」已多歧義,「老師」「美女」亦不必名實相符,常令人未及開口便已心生惶惑。名不正則言難順,舉措失範、言語滯脹的年代,稱謂問題或許只是冰山一角。不過,Y老師倒是名副其實的老師,教過我捷克語。

自小學畢業後,一直與外語糾纏。我唸過的中學承繼了偽滿的文化遺產,日語教學實力雄厚,四分之一的學生都要學日語。甫入初中即被歸入日語班,頗失落,爸爸於是請他們研究所的英文翻譯教我英語。那老師姓武名若珊,名字有味道,教得也有味道,我的英文之旅遂與日文同步啟程。法語在日本啟蒙,與長子一起上了一個民間法語班,巴黎來的年輕女留學生主講。講師頗養眼,可惜初生牛犢不大會教,大家聽得雲裡霧裡。兒子後來在學校繼續學,我的法語基本還是聾啞狀態。

一家四口,三個捷克人一個華人,平時住東京,假期才回捷克。二十多年前初來布拉格時,基本見不到華人,偶有亞洲面孔亦多為越南人。如今華人已逾六千,有自己的團體華人聯誼會(華聯會),中文報刊亦有《布拉格時報》和《捷華通訊》。三年前在布拉格休長假時,孩子們每週都去新成立的孔子學院學漢語,我也想學學捷克語,就報名參加了華聯會舉辦的學習班。「半年兩千五百克朗,我們這兒最便宜了。」接電話的女士說。

 

華聯會稍靠市郊,在一座公寓的一樓,附近有荒蕪的野地,也有新建的旅館商場。公寓朝向公路那側的二樓開着一家飯館兒,張燈結綵的,門面上是赫赫然四個大紅字:北京飯店。北京飯店下樓右拐就是小門小臉兒的華聯會。第一天提前趕去,人影皆無。到點兒才有一位中年男士拿着一串鑰匙過來開門。那人穿一件灰不溜秋的夾克,彷彿剛睡醒,與外界隔着一層灰灰的空氣膜。問他可是老師,答曰是,聲音倒頗透亮。

學員三三兩兩陸續到齊,有那麽十來個。華聯會裡外兩間,頗似池袋上野的華人店舖,又像一個五臟俱全的小公司。外間地久天長地擺列着文房四寶茶杯茶壺檀香扇景泰藍,一旁過期的《捷華通訊》堆成小山。裡間兼作教室,除大小兩張桌子,還有幾架圖書,似乎武俠言情類居多,也有些烹調旅遊養生保健類。牆上書架上還疊牀架屋地掛着擺着一些牌匾,上有「新華書店」「XX同鄉會」等字樣。

教科書字小紙薄,頗像從前的油印課本,每課數頁,集成一冊。也有輔助教材,薄薄的另冊。老師姓Y。教室裡學員圍着大桌坐,Y老師則坐在靠門的小桌前,側對學員,正對電腦,邊放錄音邊教。小桌與大桌平行,Y老師亦大致與學員平行,經常對着電腦說話。我當學生當老師多年,這種平行式還是頭一遭。到了練習會話時Y老師就會轉到大桌子這邊來,有時說得興起還忘了下課。

東京華人雲集,大家長着東亞臉,他鄉似故鄉。在布拉格還是頭一次置身這麽多同胞之間,頗覺新鮮。學員有國內派來出長差的公司職員,有留學生,還有開餐館的新華僑,一家老小都住布拉格。課間休息,大家聊天,聊捷克人的命名日,也聊窮遊網蜂窩網中醫中藥中餐館中資公司。Y老師平行坐着,偶爾也插兩句。一次聊到針灸,Y老師說G醫師為哈維爾治過病,手腕了得。一席話勾起我的好奇,引我走近了布拉格城裡的這則傳奇。還有一次我說銀幕之星影院正辦中國電影週呢,下了課就要去看《有一個地方只有我們知道》。Y老師接過話茬兒說他看過首映,拍的是布拉格。當晚帶孩子們去看,落幕後不少觀眾鼓掌,長子說捷克人就是愛鼓掌。普天之下多華人,四海之內有同胞。布拉格熙來攘往、紫陌紅塵,大家一回熟、二回生,他日縱使相逢大約亦未必相識。

彼時我尚在負隅頑抗時代洪流,遊離於微信的天羅地網之外,而聽覺教材Y老師都是通過微信發給學員的。大家奇怪我沒微信,Y老師倒見怪不怪,每次都給我發到電子郵箱裡。這個班六月就開課了,我九月插班進去,自是突兀,好在班上氣氛好,Y老師又教得清楚明白,在家每天還能耳濡目染,很快就跟上了進度。

 

從我的住處到華聯會要先乘有軌電車再轉地鐵。秋去冬來,漸漸熟悉了那條路徑,也熟悉了野地裡的夕陽、北京飯店的味道。北京飯店外表紅火,裡面每次去卻都是店廣人稀。這館子有兩種菜單,一種中捷雙語,印得紅紅綠綠,夾在透明硬塑膠膜中;另一種像個黑皮筆記本,裡面白紙黑字,只有中文。黑白的比彩色的菜式全,價錢也要高出三五成。兩種菜單都試過,味道的確不一樣,好像兩家菜館在一表一裡唱雙簧,頗費解。

三個月很快過去,學習班就解散了。去華聯會上課,總能順便買到最新的《捷華通訊》,異域生活似乎也因了這份小白刊物而豐滿些。後來得知經銷該刊的華人商店的地址,就帶着孩子們按圖索驥。那商店頗好找,就在有軌電車站旁邊,店門玻璃正中還貼着一份《捷華通訊》。店裡暗暗窄窄的,掛滿擺滿服裝雜貨,頗像越南人開的小賣店。布拉格多的是這類店舖,大都開在臨街的一樓,店內滿坑滿谷、繁複幽深,像一個個洞穴。這家店連櫃檯周圍也滿目琳瑯,圍巾手套襪子內衣爭奪着生存空間。櫃檯裡坐着Y老師,好像在打盹兒。見有人來定了定神,看到我,又看到兩個男孩,微笑一下,眼神仍朦朧。我訂了半年的《捷華通訊》,還用捷克語寒暄了幾句,說錯的地方都被Y老師糾正過來了。我問學習班來年是否接着辦,Y老師說華聯會不出借教室了,不辦了。

我的假期還有半年,就又報了查理大學的捷克語班。那裡學費翻兩倍,教材亦色彩鮮艷、印製精良。學員裡有不少看似九零後的華人留學生,課間常在走廊大聲說話。我們那班下課晚,若是提醒九零後們小聲點兒,通常只會安靜一分鐘。教我們的瘦弱的女教師似乎不太愛說話,有時就拿些卡片讓我們做拼詞遊戲。每逢室外人聲鼎沸,室內又沒精打采,就會懷念起華聯會的教室來。

布拉格畢竟華人少,久住者大概都知己知彼。回日本前與G醫師告別時聊到Y老師,她說Y在國內原是學理工的,英文也棒,又感嘆道:「那可是個才子呢!」

 

去年冬天又回布拉格,帶孩子們去老城廣場看聖誕市場。溢彩流光、美輪美奐的人工光影之外,依然是布拉格沉鬱的天空。回程路過Y老師的店舖,想去買本《捷華通訊》,就下了有軌電車。門庭依舊,店門玻璃上卻沒有了那份小白刊物。從門縫望去,店內空空如也,但見天花板上懸着一隻燈泡,幽幽地亮着。

上了電車。鋼軌向前延伸,無限接近又永遠平行。看得出神,不是孩子提醒,大概就忘了下車了。

 

2019年11月25日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