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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政恆:東京散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2月號總第422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鄭政恆

1

抵達東京時,已是暗夜,乘坐地鐵,從淺草站出來,這就是我對東京的第一個在地印象了。

永井荷風在1936寫成〈寺島之記〉,他在結尾說:「我和電車一前一後地過了吾妻橋,瞥見矗立於對岸,松屋屋頂上的時計,剛好九點……」

想不到我在同一時間,到了淺草的松屋百貨。

由於永井荷風曾經在松屋屋頂樓上,看東京市區風景,我也在翌日晚上乘升降機到頂樓一看。夜色中的淺草一帶,不算十分可觀,最耀目的,當然是東京晴空塔(Tokyo Skytree)。

〈寺島之記〉的開頭,永井荷風說:「雷門雖說是門,卻沒有門。門於慶應元年燒毁後,並未重建。

如今,在1960年重建的淺草寺雷門,以至仲見世通一帶,正是遊客必到景點。清早與晚間時,人少一點,白天可是遊人摩肩接踵,人力車夫也在一旁賣力招徠生意。

川端康成的新感覺派小說《淺草紅團》,留下了1923年關東大地震以後,二三十年代之間的淺草面貌,這時期的淺草,開始繁華復興了。

川端康成所寫的,許多已是舊日風景了,曾經是淺草有名的高層建築物凌雲閣,又稱淺草十二階,如川端康成所言:「古老淺草的標誌――十二層高塔,大正十二年地震時被扭斷了脖子。

地震後,凌雲閣被爆破解體,《淺草紅團》中刻畫出爆破時的現場見聞,當時建築物倒下,人們齊聲高呼「萬歲!萬歲!」

凌雲閣倒下了,1932年,四角柱形的仁丹塔在西淺草一丁目落成,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因為金屬回收被拆除。1954年的第二代仁丹塔再建成,外形模仿凌雲閣,但第二代仁丹塔也在1986年拆除了,從小津安二郎電影《早春》,還可以看見夜色中的仁丹塔,發放黑白老電影的光亮。

歷史的陳迹在多年後,留下一點依稀的回聲,想不到在2018年,凌雲閣地基的磚塊在工地裡重現,據說磚塊一個個給免費分送。

失去用途的磚塊,可以勾起人們對凌雲閣的回憶嗎?我不知道,唯有川端康成的《淺草紅團》,依然保存現代的風格。

 

2

兩次進入上野公園,都是從車站的天橋進去。

魯迅在〈藤野先生〉說:「東京也無非是這樣。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雲……」我來晚了,不是櫻花時節,成群結隊的不是盤着大辮子的清國留學生,而是日本小學生。

我參觀了東京國立博物館、法隆寺寶物館、黑田記念館、東京都美術館、上野東照宮,這些建築圍繞着上野公園,星羅棋佈。

我從稱不上美觀的不忍池起步,一直走到秋葉原,又從秋葉原走到神田神保町。從秋葉原再往南走,必然要過河,越過萬世橋、昌平橋、聖橋,全都可以。我選擇了萬世橋。

舊萬世橋站已改建為商店mAAch ecute,古蹟活化也商業化了,再往御茶之水的方向走,經過一棟西式建築,正是東京復活大聖堂。

夏目漱石小說《其後》(新譯本名為《從此以後》,但我還是喜愛舊名),有一段提及這座1891年竣工的大聖堂,話說小說主角代助(你想像為松田優作罷),重聚多年未見的好友平岡(你想像為小林薰罷),他們一邊吃飯飲酒,一邊開懷聊天:

 

代助津津有味地談起了二、三天前自己跑去看尼古拉大教堂復活節的事情。祭典是從午夜十二點,估計是在世間都已經沉睡後才開始進行。參謁者的隊伍把長長的走廊繞過一圈又轉回大廳,幾千根的蠟燭不知何時一起點亮了。穿着法衣的僧侶行列從對面走過來時,黑色的影子映照在素色的牆壁上顯得非常巨大。

 

小說中的代助找了復活節時節觀看,倒有幾分獵奇的意趣,至於我,倒是有午飯前路過的意外發現。夏目漱石見過的大聖堂,是關東大地震前的模樣。後來,我在日比谷圖書文化館找到歷史圖片,新舊大聖堂作簡單比對,輕易可以看到分野,尤其是鐘樓,已用柱子加固,上置圓頂,而非原來的尖塔,鐘樓的綠色圓頂,與主堂的綠色圓頂,恰恰呼應。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大聖堂並沒有受到空襲破壞,九十年代有結構修復,外觀並無大改變,換言之,現在的大聖堂的外貌,大概已有百年不變。

《其後》中,代助再說:

 

曾在午夜二點走過寬大的御成街道,看到深夜的鐵軌往黑暗直直地延伸過去,獨自漫步到上野的樹林裡,然後走入燈光照耀下的花叢中。

 

但我的方向明確,不是要沿御成街道回上野,而是往神田神保町。

侯孝賢的電影《珈琲時光》,是小津安二郎百年誕辰紀念作,而我對神保町古書店街的第一印象,就是來自這部電影。

來到神保町,當然是淘舊書。好書太多了,一個下午當然看不完,而我壓制着內心的貪念。當我看見一套岩波書店版的《漱石全集》,立刻想起夏目漱石的小說《心》。

《心》是夏目漱石的力作,也許是最出色的一部。小說分為〈老師和我〉、〈雙親和我〉、〈老師和遺書〉三部分,《心》的重點是遺書,也就是老師的自白,其中道出了老師、好友K和房東小姐的三角感情關係,老師決定不讓愛,更向房東小姐提親。

事情談好了。然後,老師說:「我從猿樂町走到神保町大街,然後再轉往小川町方。我每次走到這一帶都是為了去舊書店閒逛,然而那一天根本沒有翻閱書冊的興致。

最終,老師回到家中,心中感到歉疚,而隨着K自殺,老師娶了房東小姐,老師因想起K而痛苦不安,厭世度日。到最後,《心》將讀者帶入老師內心罪疚的漩渦。

至於我,大概沒有經歷過老師揮之不去的內疚感,翻閱書冊的興致卻不小。

 

3

我買了一本印刷精良的畫冊,就往南走,走過平川門,進入皇宮東御苑和皇居外苑,這一帶有河圍繞,二重橋和正門石橋,都很著名,二重橋是指正門鐵橋,而正門石橋有兩個橋拱,所以常常為人混淆,以為正門石橋是二重橋。

河上佈滿浮藻,漸漸看到水點,泛起一個個小漣漪,噢,是下雨了。

我急步走到日比谷公園,剛好日比谷圖書文化館有「成為藝術的貓咪展」,就看一看。「貓咪展」展出了以貓為題材的創作,展場有夏目漱石的《我是貓》封面,是明治三十九年的初版複刻。

展場還有竹久夢二的黑貓木版畫作兩種,一幅是《女十題.黑貓》,另一幅是《抱着黑貓的女人》, 可是沒有名作《黑船屋》。《黑船屋》的構圖,與荷蘭野獸派畫家梵鄧肯(Kees van Dongen)的作品《女人與貓》相類,但竹久夢二《黑船屋》的美感,完全是日本風格的,至於畫中的女子,是彥乃,還是葉呢?這恐怕是永遠的謎了。

日比谷公園有一座殘舊的建築,名為日比谷公會堂。年輕的江文也不單常常來這裡聽音樂會,更連續多年在這裡參加日本全國音樂比賽,他在首兩回音樂比賽的聲樂組別中得到入選獎,隨後他參加作曲組別,成績更佳。江文也由歌唱家的道路,轉入作曲家的坦途,更連續四年在作曲組別中得到獎項,可是三次都是亞軍。

江文也三首得到第二名的作品,是《來自南方島嶼的交響素描》兩章、《潮音》、《賦格序曲》。合唱作品《潮音》的歌詞,來自島崎藤村《若菜集》中的詩作:

 

沸騰翻捲的浪潮

簇擁奔來

大海的琴聲

飄盪縈徊

娓娓幽婉的曲調

喚來千川百河的浪花飛騰

漲落不息的春潮呵

瑰麗的春光裡

迴盪着你悠揚動人的歌聲

(武繼平、沈治鳴譯)

 

這首詩作,確實適合譜曲,但我眼前的日比谷公會堂,沒有幽婉的曲調,也沒有迴盪的歌聲。建築物的門戶緊閉,外觀有點衰殘了。

日比谷公會堂也令人想起,1960年淺沼稻次郎遇刺一事。左翼的淺沼稻次郎在這裡參加選前演講會,由NHK作電視轉播,意料不到右翼少年山口二矢突然上台,以小刀(脇差)刺殺淺沼稻次郎,以示反對赤化日本。淺沼稻次郎身亡,而山口二矢被捕,他在東京少年拘留所上吊自殺,用牙膏在牆壁留下「七生報國,天皇陛下萬歲」的遺言。

六十年前的社會事件,想來還是驚心動魄,而下午的日比谷公會堂,還是沉靜,一如女子膝上的黑貓。

黃昏日暮時的銀座,行人如鯽,又當我走到丸之內東京站時,暮色已轉變成夜色,而丸之內的紅磚洋式建築,正發放淡黃的燈光,催促我離開回去淺草的旅館。


鄭政恆 作家、詩人、評論人。2013年獲得香港藝術發展獎年度最佳藝術家獎(藝術評論),2015年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著有《記憶前書》,合著有《走着瞧》,主編有《讀書有時》三集、《金庸:從香港到世界》、《五○年代香港詩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