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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淑鈿:由澳門文學散步說起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2月號總第422期

子欄目:「第三屆紀念李鵬翥文學獎」首獎作品特輯

作者名:吳淑鈿

十月下旬,金秋之晨,回到小城,參加澳門文學散步。據說這是歷史性的首次,而我,也是生平第一次參與這樣的活動,正確的說,是首次參與一個集體文學活動。印象深刻。活動的非凡意義,早有高論,毋須別置一喙,但沉澱之後,還是希望可以分享我自己的一點感受。

雖說只是走了三分之一的歷史城區,但那個陽光明媚的早上,無比豐盛,幸福滿懷,為的是,感覺生命忽然和歷史接了軌。這歷史,起碼包含三個層次,且互相滲透。首先是在地的城區歷史,這是空間上的,我們循着前人足迹去散步的地方所盛載的種種。其次是觀念上的,小城首次具歷史意義的文學散步,不只是腳步的追迹,更是藝術心靈的投印。最後是我自己作為一個原鄉客,在這樣的腳步中重遇屬於個體生命的一頁蒼白歷史,文學散步,隱隱是個修復欠缺的契機。

曾經,我成長在一個蒼白的年代。自啟蒙開始,我們這一代,有機會入學讀書的人,接受的,是具宏大意義的教育。我們自教科書學習了中國和世界的歷史,讀了不少古今的著名文學篇章,學懂要做個謹守傳統道德的中國人。可我們完全不懂澳門的歷史,從未聽聞印光任和張汝霖的《澳門記略》或龍思泰的《早期澳門史》,也不知道利瑪竇、艾儒略竟曾在此地居留,見過大鬍子文德泉神父的身影,但不知道他正在為我們記錄身邊的事物。我們甚至無法想像,小小的澳門也有歷史?大概知道了也會嚇一跳。沒有人告訴我們這裡如何由荒涼的海角走出一片洞天,只知道政府是葡國人,他們一直在這裡,已經好多年了。

原來,蒼白的,不是澳門的歷史,而是我們成長的年代。

那是個週末,非一般的導賞先生帶領我們由媽閣廟前地這明代以來澳門歷史的生發點,經下環街巷,認識了澳門「圍」和「里」的分別;遍觀鄭家大屋的簷廊,細賞窗櫺間透亮的明瓦;流連亞婆井,看祖上葡人感恩的生命之泉;在聖老楞佐堂前聽到澳門建築工地的竹棚申請列入世遺的出爐消息;爬上聖若瑟修院小樓看宗教珍藏,到聖堂看乾隆時期的奠基銘文和沙勿略的手肱骨;站在崗頂劇院這中國第一間西式劇院的梯間,想像當年的衣香鬢影;在何東圖書館門庭記憶藏書樓那些可愛的早期聖經小冊子,和清雅的書室;然後,走到破落的紅窗門,我們都知道,曾經的風月,遠矣。四百餘年的風雲,幾許世間風流,在我們每個腳印上,鍍一層深深淺淺的叫做歷史感的迷惘。

小小城區的散步很有意思,容易串連感覺。但這樣走一回,我們並不只為檢拾歷史錦囊裡的稀世寶器,也不純作「多情應笑我」的故地神遊,主題是踱着文學的腳步,分享小城作家體認本土歷史文化的詩文寫作,方式是聆聽朗讀。我們聽到作者讀着他們走過街巷皺褶的心緒、拈出對城市身世奧妙的詩般隱喻,聽到娓娓道來的故老傳聞、世俗長街的直面優雅、石板殘垣的隱隱生機、百葉窗下的浮世光影、血族交融的驕傲與謙和、和歷史相遇的回憶與微笑。迴盪在鄭家大屋內院及聖若瑟修院前地,自紙上蹦蹦跳出的心弦,訴說的,是這城市的獨特身世;這是個有異國情調的小城、彩虹七色之美的土地。澳門文學散步的大主題明顯是,我知道我是誰。

於是,我幡然醒悟,蒼白的年代,已經駛過歲月之濠海,帆影不見。今日人們對小城的前世今生都有深切的認知,並由此建立了身份認同。人們對古老的澳門的愛不再空洞,作為澳門人的自覺,有了堅實的底氣。我不禁浮想聯翩。這樣,打後的文學散步是否便向「妙齡城市」邁進了?在每一個城區的腳步,審視獨特的參差的生命與靈魂,看文字間流露「崢嶸的生存慾望」。以地緣作牽引,這裡的公園學校教堂廟宇高廈小樓以至街巷商店,怎樣成為書寫生活的藝術元素?從作者去切入,誰在這裡有過愛情親情的波瀾?誰在那頭有過人生的起落?誰臨窗賦詩,起詠物之情;誰躑躅街頭,興人文之思?他們怎樣歌頌自然,詠嘆生命?可以是極細碎的、迷離的、空靈的抒發;畢竟生活是實的,而想像是虛的,人是複雜的,藝術是表達的,文字是無限的。通過最尋常的文學書寫,我們才看得見像孤本典籍的自己。看見自己,才能回過頭去,確認那來之不易的集體的身份。

文學的本質是價值經驗的、直觀的、反省的以至質疑的,文學也有安頓生命的功能。在歷史與文學的交叉點,走在秋陽烘着的老街上,我們欣然尚友古人,不僅認識了耶穌會的修士、鄭觀應的家人、崗頂劇場的名流紳士、亞婆井的宋代阿婆、何東爵士、東印度公司的先生與紅窗門的煙花女兒,也能深深感知他們的身與世。

那三分之一的歷史城區,沒有多少我當年的足印。儘管我在這樣的活動中終能還原故鄉,卻若有所失,走着走着,冥漠之間,便和昔日的蒼白不期而再遇。直到三十年前再次離開小城,我從未踏足過崗頂劇院、何東圖書館或鄭家大屋,因為都未重修或重開;甚至沒有聽過亞婆井,也沒有上過三巴仔,巴洛克風格是我到歐洲才學懂的。那天文學座談會上年輕的學者說,他在外國留學,見過不少西方的歷史風物:天啊!原來我家都有。聽來有趣,倒是真實。沒有在地感,何來生活感?這年的夏天,我去重訪小學時的一位老師,他在小城度過大半生,是當年的高等知識分子,而今垂垂老矣。我請他重提對澳門的印象,他語帶厭惡地說:落後無知,人們甚麼都不懂!那一頁蒼白,真夠令人心虛的。

這原是整整幾代人的寂寞。大多數人的無知,是因為生命除了活着,沒有可安頓之所。我們只講集體,漠視個別;忙於勞動,無暇創造;重視道德,泯滅性情。歷史是這種虛無的編導。歷史的形象從來高大。歷史來到身上時,我們眼前一黑。所以當我在文學散步中,沿途聽着導賞先生如數家珍把城區歷史裡裡外外精彩講一回,便漸漸耳聰目明起來,像受了一次淋灕的文化洗禮,生命儼然厚重多了。令人欣賞的,不只是他對資料的無比熟悉,更因他講得興致勃勃,即使一時跟前無人,站在街頭,也手舞足蹈,功架十足,熱情無限。我盯住他,轉眼便半天過去。

城區路盡,陽光熾熱得可以,我們爬上佛笑樓的狹窄樓梯,自得自在地,吃着馬介休和燒乳鴿,自然也少不了從前夜裡父親常給我們捎回的夜宵:焗骨飯加底。


吳淑鈿 出生及長大於澳門,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香港浸會大學榮休教授。學術研究範圍包括宋代詩歌與詩學、清代宋詩派、古典戲劇及香港古典文學研究資料等。散文著作三種:《書窗內外》《常夜燈》《還看紅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