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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 好:冬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2月號總第422期

子欄目:澳門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安好

大梅是家裡的大姐,自小習慣照顧弟妹,也習慣弟妹不照顧她。是以二妹阿蘭、三弟小竹、四妹小菊各自離家的時候,大梅理所應當地被拋下了。雖是大姐,卻是庶出,大梅獨自陪着已成寡婦的母親,從農村來到澳門。

在老鄉的介紹下,大梅進了茶餐廳當侍應。她並不喜歡飲食行業,但茶餐廳包她三餐,她能省下伙食費,給母親買些好點的食材燉湯,所以答應下來。

母親身體本就虛弱,來到澳門更是水土不服、百病叢生。大梅尋思着移民到加拿大去,更加努力工作,籌備費用。除了茶餐廳,下班後還到老闆家當幫傭。

雖說到老闆家,但大梅其實未見過老闆。他在內地工作,家裡經常只有老闆娘和一對年幼的兒女。大梅細心、勤奮、認真,擦起地來連牆角線都一塵不染。兩個小寶貝要是打翻水,大梅不出十分鐘便幫他們換好衣服,收拾好地方。而且,在茶餐廳和熟客們有說有笑的大梅,在老闆家卻很安靜,老闆家的親戚或鄰居上門,她打過招呼奉過茶水便退居一角,絕不八卦,懂事得不得了。

一天下午,有個中年男子上門來,一開門就看見餵孩子們吃米糊的大梅。

「嗯?哦!你是大梅吧?」大梅點點頭,說了聲「您好」。孩子們還未學會叫人,但平日怕生的姐弟倆興奮大笑,一直要那中年男子來抱。既有鑰匙,又和孩子們相熟,還知道自己,大概就是老闆吧。大梅正準備站起來叫人,他卻直接進了書房。沒過一會兒,老闆娘回來了,看到玄關處的男裝皮鞋,問道:「大梅,誰來了?」

「是老闆。」

「老闆?」

「對啊,剛進了書房。」

老闆娘一臉疑惑,走進書房,不久,男子拿着幾本書走了。老闆娘出來跟大梅說:「大梅啊,那是我哥哥,不是我老公呢!我還有一個弟弟,你也未見過的。過兩天他也會上來一趟。」大梅耳根有點紅,卻沒有多話,點點頭便繼續幹活。

有過這次經歷,當老闆娘的弟弟上來時,大梅便省下那層推理,自然而然地招呼起來。「您好,老闆娘剛去接孩子們了,您稍坐,喝茶還是喝水呢?」

弟弟比大梅高一個頭,倒是一臉孩子氣。說起來,老闆娘家裡的基因真不錯,都長得眉清目秀、高大溫柔,不過這弟弟和哥哥姐姐長得不相像,兄姐的眼睛都是圓滾滾的,弟弟倒是長了一雙桃花眼,聲音帶點磁性,說:「你想必就是大梅了,我喝杯溫水吧。另外再用保溫瓶給我泡一壺鹹柑桔吧,我趕着走,帶在路上喝。」說完便自顧自進了臥室翻出一個旅行袋,又進書房裡不知拿甚麼東西。大梅把溫熱的鹹柑桔端出來的時候,弟弟剛掛上電話,然後朝她道:「坐吧。車子還有十五分鐘才到,我們第一次見面,聊聊天吧。」

雖然長得不像,但姐弟倆都一般和善熱情。大梅悄悄想着,然後點點頭,拉過椅子,坐在一旁。

「梅,梅花是冬天開的花,因為耐寒所以被賦予了一身傲骨的高潔形象。想必你家人對你期望不低啊!」

「是嗎?我家姐弟幾人都是以花命名的。」老家務農,名字是找廟祝起的。那廟祝算準了他們家有四個孩子,報以梅蘭竹菊四字。那時候爸爸還說,哪有女孩子用竹字,結果第三胎正好是兒子。爸爸又說,生出兒子來了,不用再生一個啦,生完就紥了吧。結果分娩時發現那是龍鳳胎,那廟祝真是個神算子。

「哦?都叫甚麼名字呢?」

「梅蘭竹菊。」

「哎!這可是四君子!你家裡好心思!」

大梅不過小學畢業,哪知道那麼多東西,眨眨眼不知所措,最後誠實地說:「我也不知道這是甚麼意思,廟祝起名,家裡跟着用而已。」

二人聊得興起,弟弟又走進書房去,翻出一厚一薄兩本書。「中國人起名字可有心思了。西方人只管從各種傳說裡借神鬼的名字,中國人卻在字意中又生字意,非常有趣。這書借你讀吧。」

大梅受寵若驚,仍是老實地說:「不不不,我不認字,看不完的。」

「不擔心,我再借你一本字典。」然後把厚的那本書翻開來,說:「有甚麼字不認識的就翻字典查。再不然就寫下來,等我下次回來再問我。」話畢,又教大梅查字典,直至電話響起,他才匆匆出門。

把人送出門,收拾好案頭的杯子,大梅盯着書不敢拿。這時老闆娘回來了。

一見老闆娘兩手雜物,大梅立刻上前。把孩子們和日用品都安頓好後,端出一杯暖水奉上,正要匯報弟弟上門來的事,老闆娘已瞧見檯上的書和字典,搶先開了口:「啊!這就是文宇借給你的書吧?剛剛回來時在樓下碰見了,他說和你聊了幾句,覺得你應該喜歡,跟我說要借書給你。他自小時便是這樣,見人就聊,不是問人借書,就是借書給人。這本書還不錯,你要是有時間,就拿去翻翻吧,沒興趣也不要緊,不用放心上的。」大梅想了想,捧起了書和字典:「那我就拿回去看了,謝謝老闆娘。」

那天夜裡,大梅輕輕撫模着書封面的字。她每天早上五點起牀燉湯煮粥,服侍母親用過早餐,送到佛堂去吃齋唸經閒聊,自己準時七點來到茶餐廳。下了班就直接到老闆娘家洗掃做飯,晚上十點多才回到自己家裡。因為租住小房間,打掃倒是輕鬆。但一番梳洗後,十二點才能躺在牀上。哪有時間看書呢?大梅把書放在一邊,不捨地看了一眼,關上小燈準備入睡。閉上眼睛,滿腦子都是老闆娘的弟弟,他越說越高興,桃花眼裡像是閃出光來。下次見面時,他大概會問她感想吧?知道她沒看,他會不會失望呢?他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平日應該看很多書,她不看書說不定之後聽不懂他的話。不用說不定,今天就沒弄懂四君子是甚麼玩意。完全聽不懂,之後還怎麼聊天呢?大梅翻來覆去,又坐了起來,摸黑把牀邊的書拿在手上、抱在懷裡。她盤算着,每個星期日,是老闆娘的家庭日。茶餐廳的工作結束後,她不用到老闆娘家去。只要推掉住在樓上的阿祥看電影的邀約,那就有時間看書了。她把懷裡的書又抱緊一下,然後放在枕頭底,含着一個淺笑睡去。

快十五年沒看書了。剛上五年級時,阿蘭出生,她得幫忙照顧,成績已經落下來。到六年級,小竹小菊出生,他們的媽媽生完便斷了氣,大梅只得輟學照顧弟妹。大梅讀書少,人卻有耐性。前半個小時因為看不懂幾個字,有點焦急,看着看着就靜下心來,一頁一頁翻着。不過三個星期,她就把整本書看完了。本來起碼要再花兩個星期日的,但大梅看上癮,每晚坐在牀上捨不得睡覺,總要看幾頁才安心。但看完又捨不得把書還回去,於是從頭再看,一次又一次。

這天,老闆娘的弟弟又上門來了,旅行袋剛放下,便去找大梅。大梅正思索該怎麼叫人。總不能叫少爺,但也不是老闆,她記得老闆娘提過他叫文宇,卻不能直呼其名啊!正在猶豫當下,文宇已看出她的疑慮:「我比你大三歲,你叫我宇哥好了。」既然當事人也這樣說,大梅就跟着叫起來。「宇哥,你借我的書真有趣!我已經看了三遍,真是越看越喜歡。」文宇立刻笑得極為高興,「我也覺得你會喜歡!」邊說邊打開旅行袋,又翻出好幾本書,從裡面抽出一本,熱情地介紹,讓大梅讀一讀這本新書。

「哎呀,宇哥,可惜我忘了把書帶來,不然可以順道還給你。」

「小事情,你直接放回書房就好。如果有其他喜歡的書,也可以自己拿去看啊!」說是這樣說,大梅自然是不敢的。所有書的借還,都是二人當面交收的。文宇上來的次數不算多,大概兩個月一回,剛好夠大梅看熟一本書,可以聊上好一陣子。原來,文宇在廣州任教中國傳統文化,所以有趣的書特別多。聽他說起書裡的故事,比自己看還要有趣,大梅一次比一次期待見到文宇。文宇知道了大梅的家庭狀況,這才明白,為甚麼這個比他小幾歲的女孩子,眉眼間如此成熟。有些欣賞,有些心疼,偶然便送她一枚書籤、一件蛋糕,哄她高興。說來湊巧,每次文宇上門,剛好老闆娘和孩子們不在,但大家只聊書中的內容、生活的瑣事,雖然獨處,卻沒有別的。

這樣的看書活動持續了大半年,某天,大梅在樓梯間遇上阿祥。剛來澳門,大梅母女便住進這棟唐樓裡。阿祥住樓上,和大梅年紀相若,常在附近的水果攤遇上,見熟了便搭話聊天,成了朋友。這兩年來,阿祥幾乎每個星期日都會約大梅去看電影。大梅每次都是高高興興地去,快快樂樂地回。最近半年卻一直推卻,但人不冷淡,見了面還是笑着說話。阿祥想不透,這天便開了口。大梅這才想起自己很久沒有看電影,笑着說:「你不說起我都忘了。從前覺得自己喜歡看電影,一有時間就跟着你去。自從宇哥借書給我,便覺得看書比看電影有趣。每個星期日我都窩在家裡看書呢!兩個月得看完一本,才能趕上借別的書。不然剛好錯過了,等宇哥回來又得等兩個月。」阿祥一聽,臉色一沉,問:「誰是宇哥?」大梅如實地說,阿祥的臉色便越發鐵青,頭也越來越低。待大梅說完,二人安靜了一會,阿祥幽幽地開口:「曾經覺得自己喜歡看電影,看到書才發現自己喜歡的是書。」他輕輕嘆了一口氣,接着說:「我明白了。不打擾了。」轉身便走。

大梅一臉問號,根本不明白阿祥為甚麼突然不高興,但她已沒空細想。因為一推開房門,她就看到母親跌倒在地,忙不迭送進醫院。母親說,從牀上站起來時一下子頭暈倒地。檢查指出,骨質疏鬆,一摔便斷了右邊小腿,得在醫院住上幾天。醫藥費、住院費,加上各種補品,為移民儲下來的錢,這就花去大半。大梅忙碌的日程還添上到醫院送飯這一站,人已累翻,書是沒有時間看,想找唯一的朋友阿祥聊聊天,阿祥卻開始避開她,大梅只覺孤獨無比。

這天下大雨,又遇上天文潮,半個澳門都淹在水中。大梅往醫院送飯途中被人撞倒,熱湯熱菜灑了一地。見人家拿着大包小包,狼狽不堪,想必也不是故意的,互相道歉便各自離開。大梅只得臨時到餐廳買碗湯麵,沒想到母親吃不慣,沒有十分鐘就全吐出來。醫生又安排多做幾項檢查,多留院幾天。

黃昏正好遇上文宇到老闆娘家來,他一身濕透,立刻就到淋浴間清理更衣。這時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老闆娘打電話回來,表示自己和孩子在娘家躲雨,讓大梅也先回家,不用等了。回家?家裡不也是自己一個。大梅嘆了一口氣,靜靜坐在一邊。這一天過得太糟了,聽着嘩啦啦的雨聲,向來冷靜的大梅竟也有點想哭。文宇換好衣服出來,如往常和大梅聊天。大梅按捺着哭腔:「這幾天沒有時間,書還未看完。」文宇隨口一問:「沒有時間?怎麼了?」連日來的不快傾巢而出,大梅說着說着落下淚來。文宇出於本能拍了拍大梅的肩頭,好言安慰。從小到大,大梅只見過爸爸搭上媽媽的肩頭,或是小竹搭上他老婆的肩頭,所以從前看電影時,阿祥搭上大梅的肩頭,她都跟着別人一樣,輕輕靠進對方懷裡。這次也不例外,大梅靠進文宇懷裡,放聲哭起來。本來模糊的友誼,此刻被荷爾蒙催化,文宇一下一下收緊手臂,擁着大梅。這一夜,老闆娘和孩子們沒有回家,文宇和大梅也沒有離開。

還未到五點,文宇和大梅便醒來,大梅羞怯地收拾二人的衣服,文宇的褲子口袋掉出他的名片。大梅拾起一看,疑惑起來。林文宇?文宇不是姓郭嗎?明明記得老闆娘姓郭。這時文宇從洗手間出來,大梅順口一問:「宇哥怎麼你和老闆娘不同姓氏?」文宇聞言立刻僵住,沒有回答。大梅還沒看到,自顧自說着:「難不成你和我一樣隨母姓嗎?這倒是巧合,老闆娘的孩子們也姓林,所以說老闆也姓林。」文宇還是沒有說話,大梅抬頭看他,他卻扭過頭,避開目光。嗯?自己剛才說了甚麼?大梅像是想到了甚麼,輕輕重複:「老闆也姓林。」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文宇,文宇仍然沉默。一句解釋、一句道歉,都沒有,大梅立刻奪門而出。

她一口氣跑回家,蒙在被窩裡甚麼都說不出來。白天的倒霉,晚上的錯誤,都讓她想時間倒流,或者這不過是一場夢?她用力閉眼,希望快點睡着,然後醒來,發現一切是夢。即使昨天疲累不堪,她還是睡不着。她有點恨自己,早上醒來的時候,居然還有一剎那幻想過文宇會娶她為妻,二人便可帶着母親過上好些的生活,甚至生下一兒半女。她冰冷的右手撫上下腹,恨不得把裡頭的髒東西掏乾掏淨。

轉眼快要到八點了,她到樓下士多借電話打給老闆娘請了這兩年來第一次假,一請便是三天。雖然有點遲,但她無法不交待一聲,也無法面對老闆娘。掛上電話,她想起母親,既已出門,便去買材料煮粥,送到醫院。

母親非常虛弱,吃了半碗粥便睡了。大梅看着母親的睡顏,實在不明白,生命那麼苦,母親為何要吃痛生下她。她常常覺得,當年要不是懷了自己,母親不一定要留在父親家裡受罪。母親每次都說,「要不是生了你,誰來照顧我?婚總是要結,孩子總是要生的。」她想起昨夜裡撕裂下體的痛,生孩子痛上百倍吧?又想到弟妹們的母親就是死在產房,實在不敢想下去。正漫無目的地空想着,母親醒轉過來了,面色好些,大梅體貼地餵了幾口溫水,母親張口說話:「找個人嫁了吧。樓上那個小伙子還可以。不然就要自己一個了。」

「媽,說甚麼呢,有你嘛!」

母親乏力地合上眼睛,似有還無地搖了搖頭,又緩緩張嘴:「傻妹,我走了你就一個人啦。」大梅正想反駁,母親卻接着說:「記住,婚總是要結,孩子總是要生的。」說完這話,母親又沉沉睡去。大梅靜靜看着母親,看着看着,自己也坐在牀邊睡着了。

護士把大梅推醒的時候,她很希望自己在家,下鋪仍舊躺着母親。然而,事實是母親已一睡不起。醫院這陣子忙碌,報告比往常慢了半天才出來,原來母親有好幾個器官都衰竭,但天天顧着看書的大梅絲毫沒有察覺。

向來冷靜的大梅繼續理性,按醫院要求處理好後事,稍作奔波,便帶着骨灰回家。半夜醒轉,她像是聽到母親咳嗽的聲音。懶得爬回上鋪,她每夜就睡在母親睡過的被窩裡,聞着淡淡的白花油味道,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三天假期很快結束,別說她無法面對老闆娘,她連出門都不想。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沒有喜歡做的事,她並不想上班。僅餘的責任感讓她跟老闆娘說一聲辭職。她又到了樓下士多借電話,三言兩語便辭了職。老闆娘雖然溫柔地問了幾句,卻沒有挽留。甚麼良善熱情都是假客套,這個世界沒有大梅其實也沒有所謂。也好。大梅心想,不記得是哪本書這樣寫着:「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連日來不吃不喝的大梅受不了街上刺眼的陽光,急步又躲回唐樓的騎樓下。她一步一步踩上樓梯,緊緊握着扶手。走了一層又一層,一不留神便走到頂樓天台去。雖有太陽,但今天並不溫暖。那天大雨過後,寒潮湧現,澳門準備入冬了。大梅還穿着夏裝,狂風把她的短髮吹得飛舞,捲起兩臂的雞皮疙瘩。她仍然向前走着,這還是第一次到天台來,她想站開去看看風景。這角落正好迎上陽光,大梅被照得張不開眼,腳步浮浮的。她想起母親,想起弟妹,想起她的童年,她又想起文宇說,冬天生的梅花一身傲氣。她可不是冬天出生嗎?她的傲氣又在哪裡呢?不願再想下去了,世人或許不知,梅花可能並不想活得那麼冷、那麼累。


安 好 澳門九○後。喜歡用文學逃避生活,喜歡用辯論重歸現實,藉此在維持堅強的理性和軟弱的感性中取得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