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 寧：失蹤

1      母女情深

陋室內，某個嬌滴滴的女娃兒正竭力地朝向前方的母親爬行。

縱使平展的地板爬起來特別疙里疙瘩，但女娃兒非但沒有垂頭喪氣，反之一直孜孜不倦的想要征服眼前的新世界。娃兒一拐一拐的，爬起來心猿意馬，時而爬到板櫈旁側，時而又爬到餐桌前，興致盎然的把玩世間一切新奇事。可娃兒的母親依然耐心地等候着。她拍拍掌聲，宛如小松鼠般上躥下跳地鼓勵孩兒往自己的方向邁進。幸好最終娃兒沒令媽媽失望。儘管兩母女花了將近十五分鐘的時間才終於相會，但對於這位愛惜女兒的媽媽而言，與自家孩兒親身體驗爬行的過程都是難能可貴的。無論要她等待多久都是值得的。

欣欣她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兒，喜滋滋的親吻對方的臉蛋。同時，被摟抱的娃兒感受到母親的愛後，也不覺噗嗤大笑。她們於是再度沉醉於格格歡笑聲之中。

難得這對母女關係如斯親暱，實在叫人羨慕。

欣欣抱着孩兒準備拎起水壺燒水，未料驀然聽見一陣陣宏亮的門鈴聲，嚇得她登時關緊水龍頭，再急忙以手堵住孩兒的嘴巴，示意對方別放聲說話。至於她懷中的娃兒則宛若聽見媽媽的心聲一般，就算被堵嘴亦乖乖地保持緘默，與媽媽兩個人靜悄悄地待在廚房裡頭潛藏。

喘息間叮叮噹噹的響聲儼如槍林彈雨般危急。幸好不久，屋內終於回復昔日的恬靜。娃兒遂哼了幾聲，接着伸出幼嫩的小手撫摸媽媽的臉龐，似乎想要緩解對方異常緊張的心情。

是的，欣欣確實焦灼得很，皆因她深怕別人會察覺到此孩兒的存在。

在那些東鄰西舍的眼中，她可是孑然無依的孤鴻寡鵠，一無長物，還得倚賴政府的津貼過活。倘被他們揭發此事，她大抵連居所都沒法子保住，甚而復又回歸醫院那如同監房般的折磨裡，終日渾渾噩噩的祈求上天快賜她一扇得以離開人世間的門。然而事到如今，她已不怕那些可怖的醫生護士，也不懼怕打針吃藥，唯獨擔心一旦自己被抓回去後，沒有人再悉心照顧這孩兒，令這可憐的娃兒一再擔飢受凍。

或是她早已失去了當一個母親的資格，但現在，她由衷的渴望成為這娃兒心中最和藹可親的好媽媽。

欣欣她鼻子一酸，更緊緊地摟抱着懷中的孩兒，可這一次，娃兒卻顯得有點心不在焉。這時，她才終於察覺到對方原來一直默默地眺望窗外的風光。孩兒這舉動使她不禁心下一沉，她先是怔了怔，再以嘶啞的聲線問道：

「小喬，妳想外出嗎？」她問。

名字為小喬的娃兒仿似聽得懂、又彷彿沒聽懂似的，瞅了一眼媽媽後，依舊向天空上朵朵的雲彩凝眸。欣欣遂挨近孩兒，主動提議並試探：「我們外出好嗎？」

小喬聽後喜逐顏開，令欣欣不覺也莞爾一笑。回想起來，在小喬來到這兒之前，這可愛的娃兒大概幾乎日日夜夜都被迫跟隨那些愛玩的成年人四處遊蕩吧，故現在驟然一下子與她離群索居亦未免令人感到有點難以適應。為此欣欣愈想愈感愧疚，終究敵不過內心的歉意，毅然決定攜孩兒外出走一趟，以償對方的小小心願。

她抱着孩兒走到衣櫃前，從龐雜的角落中揪出一件厚厚的粉紅色外套，準備為對方添衣保暖。啊，記得當初為小喬添置冬季衣物時，對方還是個未滿半歲的娃娃，沒想到目今，這衣服穿在這孩兒身上後竟然如斯稱身，宛若量身訂製般漂亮完美。

或許她倆奇妙的緣份早已注定；也許真是上天的恩賜。

欣欣溫柔地替小喬添衣，再三確保對方的手腳及脖頸子都暖烘烘後，便鼓起勇氣打開木門準備向前邁進。沉甸甸的木門一開，小喬立刻高興得手舞足蹈，更隨即嚷嚷幾聲吶喊助威。欣欣聽後不由得哧哧地笑。原本她仍遲疑不決的，但當她瞧見孩兒如斯興奮後，竟頓時為自己本是愚蠢的決定感到好生值得。

沒關係，真的，就算被抓回醫院也無所謂了。她溘然認為，只要這孩兒露出此等絢麗的笑靨，再與她一道感受生命有多美好時，她就覺得死而無悔。

2      尋蹤覓迹

正當欣欣雀躍地揹着小喬外出逛街之際，與此同時，詠琪和其菲律賓籍的家務助理正在埋頭苦幹地於垃圾箱裡頭搜索失蹤女兒的蹤迹。

這已經是第三天了。自愛女瑤瑤失蹤以後，詠琪幾乎每次路經烏七八糟的垃圾站時，都深怕自己會目睹女兒遇害後慘遭棄屍的情境。她那幼弱的女兒只有八個多月，剛學會爬行，連站立都有點困難，絕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俎上肉。倘被兇殘暴戾的禽獸所擄掠，恐怕也只能任人宰割，甚而被分屍肢解，亦最終音訊杳然。

詠琪愈想愈怕，渾身不覺打了個寒噤。

老實說，她此刻的心情確實頗為複雜。若非她今天收到網友的信息，指有人曾經於筷子基某一垃圾箱附近，發現瑤瑤失蹤時所穿的棕色聖誕鹿造型背心的話，恐怕她早已駕車到金光大道赴約，而非佇立於腥臭難耐的垃圾堆旁側，還得指望那個該死的家務助理能夠覓得絲毫線索。況且她雖渴望得知愛女現時的下落，但說實話，她其實一直暗自祈求上天別讓女兒出現於此等骯髒污穢的街道之中。

她很怕，深怕自家的女兒最終淪落至別人茶餘酒後的談資，甚或連她這位母親都必須忍受各式各樣的網絡公審。就算被人家揭露隱私，她仍不得為自己辯駁，只得任由身邊的親朋好友背着她指指點點，以及啞忍同事們幸災樂禍，繼而一個個對她冷嘲熱諷……

想到這裡，她就恨不得將那個討嫌的家務助理碎屍萬段。

若非對方沒有好好看管她的女兒，她現在又豈會如此懸心吊膽？然而最可恨的是，即使對方明顯鑄成大錯，但礙於平日她和丈夫都沒得空兒照顧寶寶的關係，任她再怒髮沖冠亦不敢草率地將對方革職。結果她捻着鼻子，心中的惱火只能硬生生被滔滔洪水澆滅，根本無處可宣洩。

尤其自她當上媽媽以後，身旁一個個牛鬼蛇神簡直每每挑戰她的容忍限度，教她快要崩潰發狂。看，目今門外又傳來一陣陣嘈雜的電視機聲！剛才在苦無端緒下，她和家務助理只好蓬頭垢面地徒步返回自家的住所，未料此時，門外嘈雜的電視機聲又再度觸動她脆弱的神經。她知道，她那窩囊的丈夫肯定一再夥同那群酒肉兄弟上網打電動遊戲。這已經是第三天了。

「難道你少打一天會死嗎？」眼下，詠琪真恨不得將那部遊戲機碎屍萬段。可她丈夫竟然沒答理她的話語，只管透過耳機上的咪高峰與朋友們對話。

「我快要死了！快過來幫我！」詠琪的丈夫喊道。

詠琪聽後氣得暴跳如雷。她決斷走到電視機的前方，面紅耳赤地詰問丈夫：「女兒失蹤，我都快要發瘋了，你為何還有心情打電動呢？」

她丈夫卻叱喝一聲：「走開！這是限定關卡，別擾亂我！」

「你再打下去，我就立刻剪斷網線！」詠琪吆喝着。

此話一出後，她丈夫儘管萬般不願意亦只能乖乖地放下遊戲機手把。這時，他終於察覺到妻子的異狀。

「嘩！妳掉落糞坑了嗎？」他一臉嫌棄地抱怨着。

詠琪更感惱怒。「你沒看見群組裡的貼文嗎？有人曾經在我們家附近的垃圾站裡發現瑤瑤的背心！」

「是嗎？那趕快去找啊！」話說回來，他曾懷疑女兒的失蹤與那件背心有關。他一直覺得那件背心造型很笨拙，是他妻子不斷強調它款式有多可愛、有多引人矚目，他才同意讓女兒穿上。

「你如此空閒，為何又抽不出時間跑出街外四處看看呢？」詠琪滿腹牢騷，不禁出言指斥她的丈夫。「人家的爸爸每晚都捨得花時間跟子女說故事，你就每晚下班回家後只管打電動，拜託你檢討一下自己吧！」

「哈，妳又何曾跟女兒說過故事呢？」她丈夫冷笑一聲。

被丈夫揶揄的詠琪不甘示弱，硬要吹毛求疵。「起碼我肯跑到垃圾站裡去，你呢？直至此時此刻你仍然躺在沙發上偷懶！」

「喂！妳們倆都外出了，萬一瑤瑤突然跑回家怎麼辦？」他倒是理直氣壯地駁斥。「反正我們該做的都做了，現在除了在家等候消息外，又有何其他辦法？」

 「等？你要我等到何時？別忘記，今天已是十六號，再過五天便是我的中學同學聚會。現在女兒失蹤了，你叫我拿甚麼出來見人？」詠琪愈說愈激動，終於道出蘊藏已久的心聲。沒錯，她不單懼怕自家的女兒慘遭毒手，更害怕被中學同學得悉此事後，直教她顏面盡失。

「那就別去好了。反正那些場合既乏味又沉悶，每個人都急不可耐地想要炫耀自己的事業有多成功、家庭又有多幸福，真無聊！」

他乘隙調侃，但他妻子似乎毫不苟同。只見她聽後儼如老虎上身般猛然向刁頑的獵物張牙舞爪，無論如何也務必要對方俯首帖耳。

「聽着！我不管你用哪些方法，總之我要廿一號前找到瑤瑤！要不然我就把你的遊戲光碟統統碾碎！」

詠琪一聲號令下，她丈夫就算有多不甘亦唯有從風而服。於是他再度於網絡通訊群組裡發放尋人信息，並擅自附加一幀瑤瑤的個人照片，在線靜候網友們的佳音。

3      隔岸觀火

經網友們熱切的分享後，瑤瑤嬌滴滴的臉蛋陸續出現於各個網絡通訊群組內，一傳十，十傳百，輾轉就映入一位年輕的媽媽心怡的眼簾。

起初心怡也對此熟視無睹，因為自從她加入那些通訊群組後，此等尋人信息比比皆是，實在愛莫能助。可這一次，照片中女寶寶身穿的棕色背心倒是喚起了她的傾注。她仍然記得，上星期六曾舉家參與某一網絡群組主辦的聖誕派對。彼時為了迎合主題，她還特地上網選購各式各樣的服裝，悉心將女兒打扮成全世界最奪目的女主角。沒料到派對中竟有另一位女寶寶同時以聖誕鹿的裝扮登場，甚而奪去眾人的目光，且贏得服裝比賽的冠軍，使她迄今仍耿耿於懷。

也許女人天生就容易錙銖必較，所以她對這些說起來也算是芝蔴小事特別鐫骨銘心，以致她一眼認出照片中的女寶寶正是那一群組的群主詠琪之女。天啊！心怡登時驚詫萬分，實在難以想像身邊竟有認識的寶寶於澳門這個小城裡失蹤！是拐子幹的嗎？莫不是專門拐騙嬰兒的歹徒所為？

想到這裡，心怡不由得竊笑一聲，覺得對方真是活該。

虧昨日群主還上載一幀與友人的合照，連吃頓飯隔着熒幕也要趁便炫耀自己的丈夫是個乖乖待在家裡照顧孩子的「神隊友」，誰想到原來那女人的寶寶早於三天前就已經失蹤了？心怡暗自興奮，決定為群主大肆張揚此等驚天動地的悲愴消息，於是她立即把消息分享給群組內的另一位媽媽。

「看！群主的女兒原來失蹤了！」 心怡寫道。

對方看後回覆：「真的假的？但群主明明說她昨日一家人特地去了塔石看燈飾耶！」這位媽媽感到難以置信，遂把消息傳閱至群組內的第三位媽媽。

「喂，妳跟群主如斯熟絡，有聽對方提及過自己的女兒失蹤了嗎？」這位媽媽於聊天視窗內寫道。

「沒有耶。她女兒早前不是跟爸爸參加了甚麼親子班，而且還玩得很開心的嗎？怎會無故失蹤了？」

第四位媽媽同樣感到詫異，遂把消息分享至其他媽媽。結果一傳十，十傳百，瑤瑤嬌滴滴的臉蛋再次陸續出現於各位媽媽們的手機中，最後輾轉落在其中一位正在逛超級市場的媽媽手裡。這位打扮時髦的媽媽顧着滑手機，一不小心差點把購物車撞向前方的欣欣身上。幸虧欣欣及時徒手攔阻，購物車才沒有直接撞向小喬。

這位時髦的媽媽嚇得連番道歉。欣欣感受到對方的誠意後，沒有多加追究便繼續購物。是夜，欣欣特地攜同小喬到超級市場選購新鮮食材，以便烹煮各種美食佳餚，讓小喬的副食品餐單變得更為豐富。

4      前塵往事

正當欣欣糾結該買哪些食材時，偶然遇上一位熱情的婦人向她們兩母女搭訕。

「多可愛的寶寶啊！現在多少個月了？」婦人笑着問道。

「八個多月。」欣欣以沙啞的聲線回應。儘管她不太習慣與陌生人交談，但眼見對方如斯滿腔熱忱，她也想努力交流幾句。

「是嗎？看起來倒不像八個月呢，好像有點清瘦。」說實話，若與同期八個月的寶寶相比，這位婦人覺得對方更像六個多月的娃兒呢。未料欣欣竟認同對方的話語，且隨即撫摸一下小喬那對瘦骨嶙峋的小手，獨自苦笑着。

「對，看來要多吃點營養的食物才行。」她說。

自小喬來到欣欣家以後，欣欣為了提起孩兒對副食品的興趣，簡直天天使出渾身解數，又唱又跳才勉強哄得孩兒吃了幾口南瓜瘦肉粥，以及幾口蘋果泥。可八個月甚至是將近九個月的娃兒實在不僅吃如斯小分量的粥品。為了改變小喬對副食品的印象，欣欣遂打開那本封存已久的筆記簿，重拾當年為孩兒研究各種餐單的興致，希望能促進小喬的食慾。

記得彼時同樣為了促進小喬的食慾而特地製作各式各樣的佳餚呢。

她仍記得，小喬最愛她的招牌菜南瓜濃湯，所以難得一次與孩兒外出逛超級市場，兼之順利買到她所需要的食材時，縱使物價飛騰，但她卻奇怪的只感到心滿願足。她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拎起一袋袋食材，邊走邊千思萬想，時而擔心孩兒對某種食材過敏，時而又擔心孩兒偏食……啊，不知道小喬會否喜歡她的湯品呢？倘小喬不喜歡南瓜的話，她就特地為對方製作另一款雜菜湯吧。記得以前，小喬亦很喜歡媽媽烹煮的胡蘿蔔土豆玉米湯。

她多久沒為自己所愛的人踏進廚房裡去？驀然回首，才發現彼時那些艱辛但溫馨的日子原來如斯機難輕失。所以這一次，她定當把握與小喬相處的種種機會，為她們母女二人製造更多幸福的韶光。

欣欣高興得攥緊小喬的小手，然後兩母女咦咦哦哦的一路上哼唱了一首又一首的兒歌。可惜原本心花怒放的雅興卻不期而然地被一個人全盤擊落。在欣欣踏出電梯的瞬間，再瞧見某位男人佇候於自家門外後，多愉悅的心情也頃刻變得萎靡不振。

而這個男人正是她的前夫。

「你來這裡幹嘛？」欣欣不禁雙眉緊蹙，擔心對方又想打她這個窮民的主意。可她前夫的目光似乎被欣欣懷中的娃兒吸引着。他端量眼前這個面生的娃兒，繼而暗自犯愁。

「這是誰家的孩子？」比起好奇，他更懼怕前妻的病情再度發作，復又擄走別人家的孩子回來當自己的孩兒養。

「親戚去了旅行，暫時交由我照顧。」被追問的欣欣遂脫口而出，謊稱娃兒是其親戚的孩兒，務求盡快打發對方離開。雖則現時大概沒有親戚膽敢將孩子交由她帶。

「你有話就快說吧。」她才不想被這個迂腐的男人妨礙她與小喬嬉戲。

「哦，是這樣的。」這次卻輪到她的前夫欲言又止。「記得之前妳曾經為小喬購買了一套用作學習英語的光碟，我想借來給女兒用。」

欣欣聽後面有慍色。她當然知道前夫口中的女兒是誰。那女孩正是他摒棄她後，和現任妻子所生的另一個女兒。

「我不借。」欣欣毅然拒絕。沒料到她的前夫竟死皮賴臉的糾纏不休。

「妳別這樣好嗎？小喬都已經走了許多年了，就算讓妳牢牢保存她的東西又有何用？難道要我們像妳一樣硬要把自己逼瘋了才行？」他自以為義正詞嚴地斥罵着自己的前妻，可他澆薄的話語反倒刺激欣欣荏弱的心靈，害她的情緒表現得更為激動。

「誰說小喬死了？是你們放棄繼續尋找她而已！」說到小喬，欣欣不禁悲慟得聲淚俱下。「你們冷血是你們的事，但她可是我的女兒啊！我絕不允許其他人拿走我女兒的任一物品！」

言猶在耳，欣欣懷中的娃兒頓時被母親歇斯底里的語調嚇壞，隨即哇哇哭個不停。欣欣遂手忙腳亂地解開揹帶，然後一手豎抱起孩兒，以溫柔的聲調努力地安撫着。

「乖，別哭，媽媽並沒有在責罵妳啊。」欣欣邊說邊輕拍孩兒的背，希望能紓緩對方哭鬧的情緒。「乖，媽媽哄哄。沒事了，沒事了。」

欣欣的前夫聽見前妻對着娃兒說出「媽媽」二字後，擔心對方一再擄掠別人家的孩子，嚇得當下遺留一句「我下次再來」後，便轉身遠離她們母女二人，以免無緣無故與她們扯上任何關係。可憐她倆卻一個跪坐於自家門外，另一個則緊緊地摟抱着媽媽，兩母女涕泗滂沱地痛哭着。

身為母親，懷胎十月後撕心裂肺地生下孩兒，再含辛茹苦的把孩兒養大，試問有誰又會在孩兒生死未卜後仍然大魚大肉，甚至恍如事情全然沒發生過似的繼續生活？可憐她的親生女兒小喬失蹤時只有三歲，剛考上心儀的幼稚園，且準備邁向精彩人生時，就因為爺爺的一次生病暈倒，結果小喬活生生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被人家擄掠，迄今依然下落不明。為此欣欣真的懊悔不已。她實在不該為了應付供樓的支出而外出工作；她也不該放手讓其他人代為照顧；反之她應該貼身保護孩兒，而非仰賴一個曾經患過重病、卻仍然硬着頭皮肩負起照顧孩兒重擔的年邁老人家。

她簡直不敢責怪任何人，皆因孩兒失蹤了，不管怎樣也算是父母的錯。

偶爾她會瞧見小喬的身影於眼簾掠過。對方時而嫣然一笑，時而則血肉淋灕；恍如幻影，又宛若真實存在的個體，使她每每沉醉於虛虛實實的世界之中。但其實她一直心裡有數，只是她寧願被綑綁於白色圍牆內，也不願意捨棄眼前真真假假的影像。

瞧，她復又在懷中「小喬」的身上看見女兒小喬的影子。

倘有天她真的回歸塵土，她多渴望能夠親口向女兒致歉，接着撫摸女兒的小手，莞爾地說一句：無論妳曾遭受何等的虐待，就算斷脰決腹，妳也是媽媽最心愛的寶貝女兒。

5      膏肓之疾

欣欣哀厲的啼哭聲不時在萬籟俱寂的大廈走廊中縈繞，嗚嗚咽咽的，漸漸地惹來隔鄰婦人的不滿。這位婦人前一星期已徹夜於賭場內通宵工作，難得今日放例假，本想留在家中好好休息，卻無故被上司要求頂替某位生病的同事，害她早已行眠立盹。怎料正當她酣然入夢時，門外的號哭聲卻恍如聒耳的響鬧似的，每每喚醒她的睡意，教她頓時輾轉難眠。

她憤然踏出房門，這時，當她瞧見自家的兒子一度沉迷於電視節目，連碗筷都不願收拾時，不覺心頭火起，對着她的兒子破口大罵：「你除了懂得躲在家裡看電視之外，還懂甚麼呢？我快累死了！我一個人下班後仍要繼續照顧你，我也快被你逼瘋了！」

婦人氣得火冒三丈，幾乎快要殺人之際，未料此時，家中的固網電話竟驟然響起。她遂按捺心中那股想要殺人的衝動，行若無事地接聽電話，繼而對着她的兒子咆哮一聲。

「康姑娘找你！」說罷，她便啪的一聲關上了房門，遺留她那兒子乖乖地接聽電話。

「嗯。」婦人的兒子簡短地回應電話的另一端。

「明仔，為何這三天都不見你過來中心呢？」這位名叫康姑娘的社工態度溫和地問道。「是否發生了甚麼事情？可以跟康姑娘分享嗎？」

「嗯……」

明仔說話吞吞吐吐，倒挑起康姑娘的好奇心，她遂循循善誘地鼓勵對方向她坦白：「明仔，康姑娘在聽，無論發生甚麼事情也可以跟我說啊。」

「我很擔心那個寶寶。」明仔最終還是決定把心中的憂慮告知對方。「欣欣她帶了一個寶寶回家，我很擔心……」

康姑娘當下驚愕失色，沒料到欣欣竟一再重蹈覆轍，復又犯下此等嚴重的罪行。沒錯，欣欣和明仔皆是她負責的個案。兩個人均因同類型的事故而患上精神分裂症，只是碰巧一個女兒迄今依然失蹤，另一個則是年幼時曾經被人擄走。結果，兩個至今仍解不開心中那把無形的枷鎖，將自己捆綁於昏天暗地的監牢之中。

常言道：解鈴還須繫鈴人。這精練的道理，尤其對於擁有多年復康工作經驗的康姑娘最為理解。病患若欠缺身邊家人與朋友適度的扶持與照料，就算讓對方吃多少藥物亦無濟於事。其實藥物只是用作減輕症狀的手段，心病始終還須心藥醫，倘要他們走出心中那道白色圍牆，必先讓他們學懂如何活在當下，才懂得如何放過自己、放過他人。

唉，話雖如此，但試問又有誰輕易做到？

康姑娘頓覺欷歔不已。可惜的是，無論康姑娘她有多諒解欣欣的行為，欣欣亦始終犯下了嚴重的刑事罪行。為此她還是必須上報上級，以確保欣欣與娃兒二人的安全。

是夜，復康機構的一眾職員經過審慎的商議後，決定將案件交由警方處理。

6      失而復得

康姑娘趕至目的地與警方會合後，便隨即向警察提出讓自己勸說欣欣自首的方案，以確保屋內嬰孩的安全，和減低她們二人的心理創傷。警方經過慎重的考慮後，同意接納對方的策略，讓對方先行接觸歹徒。可無論康姑娘按下了多少次的門鈴，欣欣的大門都依然巍然屹立。她別無他法，只好隔着大門與屋內的欣欣進行對話，望能免去最終警察必須破門而入的可怖情境。

「欣欣，我是康姑娘啊，今日順路過來探望妳，請問妳在家嗎？」她先是試探對方的態度，以便評估對方現時的精神狀況與嬰孩目前的處境。可惜屋內仍然鴉雀無聲，唯獨幾聲陶瓷碗筷的碰撞聲特別顯眼。她遂決定循序漸進地誘導對方與之見面。

「欣欣，康姑娘想和妳單獨談幾句，拜託可以先開門嗎？」她以輕柔的語調問道，言談間再透露自己經已得悉對方在家的事實。「我剛才好像聽見幾下碗筷碰撞的聲音呢。妳現在吃飯沒有？」

這一次，屋內的欣欣終於解開層層門鎖，且隔着鐵閘小心翼翼地往外探頭巡睃一遍，似乎擔心眼前的社工將攜同其他陌生的人物一道前來。然而儘管如此，她仍禮貌地向對方問候。

「康姑娘，晚上好，請問妳找我有何事？」她問道。

「是這樣的，我剛剛到樓上家訪，碰巧收到鄰居的反映，說近日聽見妳家晚上有娃兒的哭聲，所以特意前來瞭解一下。」為了套對方說話，康姑娘唯有撒此等善意的謊言。「妳最近有生孩子嗎？為何不通知我一聲呢？」

「沒有。」欣欣矢口否認。「是他們聽錯了。」

「原來如此。謝謝妳告訴我。」康姑娘聽後只好裝作認同對方的話語，並迅即將話題轉移至另一層面。「啊，既然現在我也來到妳家門口了，不如讓我順便進行家訪吧。」

「抱歉，我現在有點不方便。」欣欣開始顯得有點着急，其身子不斷往後挪動，彷彿擔心背後的風光將被人窺見一樣。而她正要關上門之際，屋內竟猝然傳出娃兒的嚎哭聲，令一直默默守候於走廊旁側的警察們大為緊張，立即成群結隊的趕上前瞭解狀況。結果警察們的舉動反倒將屋內母女二人都嚇壞了。欣欣遂一面唱歌安撫孩兒的心靈，一面又懼怕警察乍然破門而入，情況好不紊亂。

康姑娘於心不忍，不禁出手制止警察們的舉動，並央求大家給予她些許足以稍稍平復屋內二人情緒的時間。警察們見她苦苦哀求，加上娃兒哇哇大哭，終答允退下火線，讓她繼續誘導對方自首。

「欣欣，別怕，康姑娘是來幫助妳的。」她連忙向對方派發定心丸，且出於善意關心娃兒目前的狀況。「寶寶現在怎樣了？要我幫忙泡奶嗎？」

欣欣懷中的小喬怕得緊緊地攬抱着媽媽，欣欣有見及此，更聲淚俱下地反問道：「康姑娘，難得我們如此恩愛溫馨，妳就不能夠成全我倆嗎？」

「欣欣啊，妳自己也曾經歷過與孩子分別的苦痛，難道妳忍心將快樂建立於別人的痛苦身上嗎？」康姑娘苦口婆心地勸說着。「寶寶離開媽媽後，她會很不安的，她媽媽也會很牽腸掛肚啊。」

「她才沒有！」欣欣激動地反駁對方。「我那天都親眼看見了。當時晚間室外氣溫只有十幾度，但那個所謂的媽媽為了拍一張稱心的照片，竟然任由自己的孩兒穿上一件薄薄的背心，也絲毫沒打算為孩兒增添衣物！她甚至為了排隊打卡，隨便將孩兒交由家務助理看管。可憐這娃兒飢寒交迫，負責照料她的家務助理卻只顧談電話，全然將娃兒棄之不顧！康姑娘，試問此等自私的父母，妳又忍心將娃兒交回他們照顧嗎？」

這次恐怕連康姑娘她亦啞口無言。人啊，有時候就是如此犯賤。擁有時不懂感恩，卻每每等到失去了以後，才後悔當初並沒有好好珍惜。此等道理亦同樣是身為社工的她常常體會到的感受。

「欣欣啊。」她一時感觸哽咽地說道。「我相信妳很愛寶寶。正因如此，妳才更加要把寶寶歸還給她的家人。瞧，有朝一天，這個可愛的寶寶將要報考幼稚園，也將要讀書寫字。若果她一直跟隨妳生活，欠缺身份證明文件的她又怎樣報考學校呢？難道妳又忍心讓這個可憐的寶寶失去他日成材的機會嗎？」

此等佛口聖心的話語聽起來猶如當頭棒喝，令欣欣登時反思自己的行為。是的，她確實很愛懷中這個總是逗得她歡喜的孩兒，但愛的背後，除了是自私的佔有外，還蘊含更多無私的付出與犧牲吧。倘小喬日後因她的緣故而被迫過着暗無天日的生活，那深愛小喬的她寧可此刻忍痛割愛，也不願對方悶悶受苦。

欣欣豁然大悟，終解開鐵閘的門鎖，讓康姑娘與一眾警察內進。可憐那個仍算是襁褓嬰兒的小喬卻誤以為大家打算奪走自己的媽媽，不單沿路痛哭流涕，甚而露出一副依依不捨的表情，以一雙楚楚可憐的雙眸對着欣欣吶喊了一句：

「媽媽……」

這一聲媽媽令眾人的心情更為黯然神傷。是夜，小喬最終沒有機會喝上媽媽特地為她炊煮的南瓜濃湯，便被一行人帶回警察局裡去。然而大家都不禁瞠目結舌，實在沒料到一個被拐走的嬰孩竟然如斯熱切地渴求着一位強行擄掠她的歹徒，康姑娘尤甚，其感受真是特別深刻。對康姑娘而言，當欣欣這個案主再次犯下此等嚴重的罪行時，她除了責無旁貸外，更多的竟是無盡的歉疚與惋惜。或許作為社工，她的確需要把孩子帶回其親人照料；但身為一個普通市民，她卻居然於心不忍。

試問有誰又會狠心拆散一對互相珍愛對方的母女？事到如今，康姑娘唯有選擇相信，儘管欣欣並非小喬的親生母親，可這三天甜蜜且溫馨的一點一滴恐怕將永遠保留於她們二人的心坎，就算他日肉身灰飛煙滅，雙方的記憶亦始終恆久不滅。

康姑娘喟然而嘆。真希望小喬的父母在經歷此等失蹤案件後，能夠稍稍愛惜自家的孩兒，讓那可憐的娃兒重拾歡顏吧。

她坐在一角靜候小喬的父母前來。未幾，詠琪和其丈夫在收到警方的通知後立刻趕來，然而一路上，詠琪卻為了丈夫擅作主張一事而大動肝火，沿途不斷唾罵她的丈夫。

「你這個百無一用的臭傢伙！誰叫你上載瑤瑤的照片到那些網絡群組裡去？你是存心跟我作對的，是嗎？好了，現在我多顏面掃地啊！就算來得及於星期六前找回瑤瑤又有何用？大家都知道我女兒曾經失蹤了！」

詠琪面目猙獰的羞態實在令人不敢恭維。康姑娘昂頭一望，瞧見詠琪的丈夫被妻子責罵後不單予以反擊，更出言指責對方的所作所為後，不由得替小喬感到難過與絕望。經過欣欣這件事情後，她為此反覆思量，內心掙扎一番，終決定把三天前早已準備多時的辭職信撕毀，再灑脫地把一張又一張的碎紙扔進垃圾箱裡去，重抬那顆想要繼續幫助民眾改過遷善的熱心。

沒辦法，今晚再繼續熬夜吧。

她苦笑着，開始思考欣欣這份報告該怎麼寫。最後掛上自己的工作名牌，與詠琪一行人會面，為這段悲涼且刻骨鏤心的故事劃上一個遺憾滿佈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