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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 格:窩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2月號總第422期

子欄目:澳門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林格

1

砰!我沒有聽過雷聲。每次閃電,母親都會把我緊緊擁在懷裡,而膽小的我,能聽到的都是母親的心跳。砰!窗外的雨下得有點大,母親抱我抱得有點緊,大概因為呼吸不順暢,我感覺臉上有點燙,就像遠方正焚燒的山林,也在等候一場痛快淋灕的雨。砰!一滴水珠劃過,但我沒有哭,母親也沒有,至少,她不希望我知道。那都是天上掉下的淚,可誰可憐我們呢?誰來救救我們。

砰!踹門的大漢還在,幸好,鐵閘隔開了我們。躲在母親懷裡,我第一次體會到家門的重要,那是最後一道防線,誰過了,這溫馨的小家也都不復存在。砰!我想起小時候去過的動物園,猴子寶寶掛在猴子媽媽身上,我把水果塞進籠中,還記得那鏽迹斑斑的鐵絲,刮破了蘋果的皮;牠們戰戰兢兢來到我們面前,因為貪吃,拾起了破爛的果實,我的腳用力向前踢了一下,像父親在足球場上教我的那樣。砰!猴子媽媽似是被雷劈中般,瘋狂亂竄,那時候的我們哈哈大笑,笑聲從記憶裡回傳到現在,分外刺耳。

砰!猴子爸爸到哪裡去了?小孩的尖叫聲牠聽得見嗎?不過是場惡作劇罷了,可我卻感覺母親停不了地在顫抖,她在怕甚麼呢?怕劇場的入場費太貴?還是怕劇終時,不如大家所預期般是個大團圓結局。寶寶,恐怕我們是要去看一場悲劇了。砰!父親的聲音在門外面傳來,本來我是要去應門的,但母親的手不願意放。砰!那大漢的腳沒再踹在門上,我只聽見了父親的慘叫聲,那比雷聲可怕,比笑聲刺耳。雨停了,拉開鐵閘,我看見倒在血泊裡的父親,正衝我微笑,他說:「小燕別哭,就算是個女孩也要堅強。」那瞬間,滿天暴雨,在我心頭下了起來。

 

2

肚子裡竟然傳來雷聲,我想我是餓壞了,原來肚子餓是這樣的一種感覺。以前,母親妳怎麼不忍心讓我試一試,偏要讓我張開了嘴,飯菜就自然會送到口中,你們刻意替我迴避的,那種所謂難受的飢餓感,如今,成為了提醒我活下去的支柱。餓,不過只是這樣的一種感覺而已。父親、母親,你們的女兒總算是堅強,在你們一躍而下後,已經有一個星期多了,但我還在等着你們,等着你們回來,帶着食物回來,你們的女兒餓了,你們怎麼忍心,剩我一個。

機械在響,那是金屬互相碰撞的聲音。小時候,我覺得那種聲音特別煩人,父親對我說,那是人類建造家園的聲音,忍一忍,過後就能成全了許多個美滿的幸福家庭。但年少的我不諒解,也不願意諒解,我們燕子造窩從來不用麻煩別人,我們費盡心血,耗掉生命,從來不佔他人半分便宜,我們憑本事活着,而人類靠甚麼呢?靠投機取巧,靠壓榨他人?父親用翅膀掩住我的嘴,似乎不想讓我再說太多。

你終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父親。在你們離去之後,我以為只要守得住這小小的一個窩,我們的家便還在;可你們沒有回來,但他們卻每天都在。有時候我叫喊兩聲,拿着工具的他們又會後退半步,我不忍心,我知道他們也不忍心。誰忍心去拆散別人的家,忍心砸爛別人的窩。但我也不傻,我是知道的,我們的家不散,他們的家就不可能建起來;你說怎麼辦呢?父親、母親。

地震了,本來應該跟所有動物一樣,用盡任何方式逃離家園,可我望着那片生天,晴空萬里,我卻飛不起來;爸爸媽媽,在你們飛走以前,是不是忘了教我如何去逃。如今他們手拿着工具,我們的窩在搖,而機械也在響,金屬還在互相碰撞,但這一次,那不是人們建造家園的聲音,而是我們的家在倒;那個曾經包容了我們笑與淚的窩,正被摧毀,而我只能呼喊,在人類眼裡,我只是一隻餓壞了的雛燕,期待着溫飽,期待着雙親。沒有了同情,我甚麼都不是。

家裡的牆壁在崩塌,我躲在被窩中,害怕,卻又不敢哼出半聲。我還記得父親的教導:「小燕別哭,就算是個女孩也要堅強。」於是我瞪大雙眼,看着那昔日的美好碎成瓦礫,看着那個讓人安心的窩,化為虛無。對不起了,我敬愛的父親,請原諒我的軟弱,我在祈求,我在奢望,我盼着與你們重逢,我盼着能被這世上的人可憐,誰來救救我呢?

迷糊間,沙塵裡,我看見了,爸爸媽媽回來了,牠們拍着翅膀,教會了我如何去飛,我算是逃出了生天,對着藍天,我又不忍回望,看着那些手裡還拿着工具的人,我不怪他們,也不能怪他們;故事裡,他們才是主角,他們才配有溫馨的家。而我和父母的窩,只能成為營養,讓他們的社會更健康,更繁榮。

 

3

最後,小燕和父母奔向了藍天,奔向了自由。這真是個完美的大團圓結局,我的語文老師也是這樣認為,這個故事肯定能夠得獎,得獎的僅僅因為結局美好。誰不希望自己能夠有個幸福的晚年,可幸福的定義,不容我們斷定。能夠窩在家裡,已是萬幸,誰要去管那到底是誰的家。

搬進奶奶的家已有一個多月了,我身上的肉也長了不少。奶奶對我特別的好,尤其是一日三餐,甚是豐足,可我心裡仍是空空蕩蕩,像是大雨造成的山泥傾瀉,那壓在心頭的高山,崩了。鄰居都說我是個幸運的孩子,卻很少人說得清楚,我是個幸運的孩子,因為帶來了開發商豐厚的慰問金。沒人過問我的父母,也沒人去懷念那曾經的窩。

我真是個幸運的孩子,語文老師給我捎來喜訊。原本只是一篇作業,一篇名為「我的家」的作業,莫名其妙地,我得獎了;那篇我擬身為燕子所寫下的日記,竟然得了徵文比賽的首獎。頒獎典禮那天,我發高燒了,但奶奶怕我取不了獎金,強迫我起牀,但沒想到,徵文比賽的贊助商竟登門造訪,這一次,他們沒有踹門,還特意送來了兩盒燕窩。

感覺臉上有點燙,我問奶奶能不能抱着我;但她忙着招呼這些贊助比賽的發展商,沒有人給我擁抱,但我還是覺得呼吸不順暢。我喘不過氣來,就好像父母從未教過我呼吸那般,那滿肚的冤氣,我該吹向何處?我只能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問奶奶,爸爸媽媽會甚麼時候回來;奶奶的表情有點尷尬,但我不在乎,我繼續追問:「那天,我是真的看到了爸爸媽媽在天上飛,他們身後插着翅膀,想要接走我,但我為甚麼還在這裡,我為甚麼還要留在這裡?」奶奶抱着我,沒有回答半句。我知道的,她不是不想回答,只是不能,只是跟大家一樣,不能罷了。


林 格 八十後,澳門土生土長。初哥插畫師。偶爾文藝、偶爾毒舌。著有繪本《麻雀細細》,短篇小說集《離調而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