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古 冰:星光下的披頭士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2月號總第422期

子欄目:澳門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古冰

一沙一世界,

一花一天堂,

掌中握無限,

剎那現永恆。

――英國詩人威廉布雷克(William Blake)

 

1

最初,四周一片漆黑。一個睡眼惺忪的小女孩醒來,她無父無母,沒有朋友,也沒有同學。她活在虛無中,十指一伸,只尋索到更深的虛無。奇怪的是,她知道自己的名字,西西,但這名字不是她自己取的,而這裡除她以外再無他人。除了自己的名字,她一無所知。

 

2

為了不讓西西過於驚訝,繼而無法適應翻天覆地的改變,他用了幾個晚上,借用她的睡眠時光,為她創造了一些奇妙的夢。

第一天,他向媽媽借了一根縫紉針,在紙皮盒上戳了一個細小的孔,光線透進盒子,將地球的日夜帶進西西的世界,於是她就有了新鮮空氣和光。

第二天,他到海邊盛滿一瓶沙粒,回家趁她熟睡時,打開盒蓋,輕輕把她的身體托起,然後灑上厚厚一層沙,使其均勻分佈,再把她放回原處,蓋上盒子,於是就有了泥土和青草,大地有了溫度。她起牀,發現自己躺在大自然的牀上,大地正以其溫柔的擁抱包裹着她的身體。

第三天,他從垃圾桶撈出被爸爸撕碎的畫紙,這全是他平常畫作的殘骸。兒子總不開口跟任何人講話,爸爸只好遷怒於這些他認為蠱惑、荼毒人心的廢紙,各種大自然風光、人和動物斷裂成凌亂的色塊。他把這些碎片都撈起來,撕得更細碎,然後均勻地撒在沙粒上,隔天就長成了各式各樣的樹。

第四天,他剪出數條長短不一的透明膠帶,錯落有致地黏在沙上,成為河流。然後他又把西西輕輕托起,蓋上盒子,用力搖晃她的世界,再把她放回盒內,她就有了高山、峽谷、瀑布、大海和湖泊。

第五天,他潛入爸爸的書房,盜取了他的「寶貝」。爸爸是個生物愛好者,書房的牆壁上鑲滿了各種小動物的骨骼標本,有青蛙和鵪鶉,也有兔子。深夜時分,他躡手躡腳地走進爸爸的書房,取下一副青蛙和一副鵪鶉標本,回到自己房間,拆掉骨頭,插在沙礫中,於是西西的世界就有了動物,飛在天上的鳥,走在陸上的獸,也有青蛙,有鵪鶉,一起參與一場死而復生的狂歡。

第六天,他參考過一些書籍和網路資料,設計了幾百個村民,其中有西西的父母和哥哥,畫在一張又一張空白的筆記紙上。他們各自擁有不同式樣的衣服,不同年齡的頭髮和皺紋,他塗上顏色,然後揉成一個個紙團,丟進盒子裡,於是西西就有了家人、同學和陌生人。他又把第一天從海灘撿回來的貝殼撒在沙礫上,隔天成了大大小小的房子,一個個明亮溫暖的家。

第七天,他累壞了,休息了一整天。

當西西睜開睡眼,世界在她面前展開。但她依然記得,在很久以前,她曾做過一場黑暗的夢,夢中只有自己的回音作伴。

 

3

西西騎着一匹白馬,長長的金黃色鬃毛隨風飄逸,輕拂着搖搖欲墜的少女。騎馬對於一個只有十一歲,第二次騎在馬背上的女孩來說既刺激又費力氣。她沒有閒情欣賞大草原風光,風颳過她的臉,雖然只是秋天,但對騎在奔騰中的馬上的女孩而言,風是冷藏過的火舌。她喜歡聆聽馬蹄踢踏地面的聲音,閉上雙眼,在空曠的草原上,只用聽覺去感受這輪舒伯特式的音樂盛宴。當她漸漸適應音樂的節奏,雙眸微啟,卻赫然發現正前方有一棵大樹。她急忙勒起馬韁,連人帶馬翻倒在草地上。西西哭了,在大樹底下,四野裡只有低矮爬不上膝蓋的青草。青草沙沙作響,為她的哭泣唱起和聲。

天色漸深,哭累了的西西站起身,拍掉黏在隱隱作痛的屁股上的沙石和草屑,準備回家。她望向遠離家的方向,一大片密林引向看似無限遠的透視點,那一點有神秘以至近乎恐怖的黑。西西像磁石般被吸引過去,慢慢地向它走了兩步,忽然哥哥的叫喊聲傳來:「妹,回家囉!」

西西一驚,回過頭來,走向哥哥。

比起大半天都在外頭工作的爸媽,西西和哥哥要親近得多。每個禮拜天的晚上,為了安撫因為隔天就要邁進「藍色星期一」而心緒不寧的西西,哥哥都會為她講一個故事。今晚也不例外,哥哥為她講了「睡公主」的故事。

「從此王子與公主就過着幸福快樂的生活。」

西西記得很多故事的結尾都以類似的句子作結,這個也不例外。王子的吻令西西為之動容,她流下了一滴眼淚。不過現實生活中她沒見過半個王子。

「哥哥,為甚麼世界上沒有王子?」

「有的,只是你還沒遇到你的王子。」

「那我要去哪裡找王子?」

「你想和王子一起生活嗎?」

「對啊。」

「為甚麼一定要找王子呢?」

「如果有一天我一睡不醒,沒有王子的親吻,我就永遠醒不過來了。」

「哈哈,傻蛋,重要的並不是他是不是王子,使睡公主醒過來的是『愛』。」

「甚麼是愛?」

 

4

東東不喜歡說話,自從升上中學,已經有整整兩年他沒有講過一句話。面對這個整天只顧畫畫、安靜得猶如透明的孩子,所有人都只好雙手叉腰,無奈地嘆氣。自幼東東就和一堆親朋戚友同桌吃飯,他本來是喜歡人的言語的,他喜歡人類說話的聲音,也喜歡動物說話的聲音,某種音樂性令他神往。他小時候參加過朗誦和歌唱比賽,那些悅耳的抑揚頓挫給他一種莊嚴的感覺。不過隨着自己逐漸成長,他開始接觸到謊言,這使他意識到,原來再美的聲音也可能包裹着最惡毒的靈魂。所以在習慣反覆聆聽美妙的音韻之後,他開始懷疑語言,希望自己可以沉默成一棵樹。

不再說話以後,他開始練就一雙靈敏的耳朵。每晚睡前,他把耳朵貼在牀墊上,傾聽牀墊裡彈簧拉伸的聲響;上課時,除了畫畫,他都將時間花在把耳朵貼在木桌上。他聽到了木屑吵架的聲音,似乎在搶奪地盤,也可能是某些小動物小昆蟲在木頭間進行圈地運動。有時候他從中聽出了戲劇衝突,另一些時候他以為自己聽出了樹的靈魂,它的前世。樹死了,但又沒死,它以另一種形式存活下來,完成未竟的事業。

某夜東東把一個黃褐色的鞋盒藏在牀底下,準備睡覺。睡前他一如既往傾聽牀的話語,但這次他聽到了隱約而淒厲的哭泣。他馬上翻起牀墊,把耳朵貼到牀板上,哭聲就更清晰可辨了,它發自牀板之下的黑暗。東東取出鞋盒,傾聽裡面的小世界。他聽到了一個小生命,一個脆弱孤獨的小生命,也許無助地抱着雙膝坐落於黑暗中,把臉埋在兩腿之間,哭喊着,向自己呼出的空氣取暖。東東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興奮,但內心又隨着淒涼的哭聲抽動着。他不忍驚動這個小世界,於是只好把鞋盒放在牀上,自己躺在旁邊,一聲不響地等待盒子裡的喘息聲消失。靜默持續了幾分鐘,他小心翼翼地掀起盒蓋,發現一個如自己尾指指甲般大小的小女孩躺在盒子裡睡覺。他挨得很近,近到眼睛鬥雞,看清楚小女孩的輪廓,綁着馬尾辮,白晳圓鼓鼓的雙頰一脹一收,像兩隻掙扎地成長的氣球。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他每晚為她編織夢境,築起她的小世界。

第七個夜晚,累乎乎的東東抱緊鞋盒入睡。深夜裡他醒了過來,摸摸四周,卻摸不着他的盒子。他驚惶失措地翻開被子和枕頭,終於在牀邊地上看見了它,蓋子翻開,露出她的一整個世界。她依舊安然熟睡,在她新家門外青翠的草原上。應該是過於美好的夢保護了她的睡眠吧,她不至於被小世界的搖晃以及過於龐大的宇宙所驚醒。他長呼一口氣,放心地微笑,然後趕緊把蓋子蓋回去,從抽屜裡摸出封箱膠帶,沿着盒蓋與盒子接合的邊緣捆了幾圈,直至嚴密得拆不開為止。

自此,東東每次出門都會攜帶他的鞋盒,所有認識他的人發現他又多了一個怪癖,除了基本的嘆氣之外,紛紛多加了一個搖頭的動作。他挽起鞋盒上學,上廁所,吃飯,逛街。在學校,本來就因為他不講話不作反抗而欺負他的同學們則變本加厲,取笑他把鞋子買回家又拿回來,有些人卻以為他錢多得花不完,天天買鞋子。關於東東每天隨身攜帶一個黃褐色鞋盒,上課下課又總是自顧自地把耳朵貼上去聽到會心一笑,學校的傳聞愈來愈多,已經漸漸成為班級之間瘋傳的江湖傳說,在各班聚會中被黏在一堆鬼故事上從口袋中抽出,在飯桌上如隨餐附上的一碗熱湯。

三個同班惡霸終於耐不住無盡的猜測,他們要確認每天與一雙鞋子談心的東東是不是應該進精神病院。放學後在操場上的許願池旁,三惡霸迎面而來。其中高個子壯碩青年「鴨嘴獸」走在前頭,大力撞跌了東東手上的鞋盒。「啪」一聲落地的盒子讓東東的心也隨之碎滿一地,但惡霸們繼續用槌子猛砸他已然碎落的心,愈砸愈碎。惡霸二號「瑪利歐」和惡霸三號「大隻佬」搶過盒子,用力企圖拆開膠帶打開蓋子,但心急如焚的他們笨手笨腳,拆來拆去反而拆掉了自己的手指甲。一怒之下「瑪利歐」抬起鞋盒往遠處丟,把趕過來伸手攔截的東東當猴子戲耍。正當東東轉身奔過去拾回鞋盒時,「大隻佬」搶先眾人往盒子上奮力一踩,瞬即把東東的心磨成粉末,隨風飄逝。

惡霸們見東東跪在盒子前悲淒地哭個沒完,不約而同輕蔑一笑後就走開了,獨留裸露在放學後的中小學生以及他們的家長的目光下抱着盒子淌着淚的少年東東。他的悲傷為背景塗上一層深黑,那些圍觀的學生們、袖手旁觀的鳳凰木、許願池的噴水柱,所有歡快的笑聲,全部被一抹黑暗埋葬了。

接下來剛好進入聖誕節假期,滿街亮起橘紅彩綠的燈飾,歡騰的空氣卻被拒於東東房間的窗外。東東的房間終日埋於漆黑之中,他屈膝坐在牀上,邊哭邊聆聽盒子裡的動靜。他想趕快打開盒子查看那個世界的傷勢,但又不願被她認知到他這個醜惡宇宙的存在。深夜時分等他認為她已經睡着,他才慢慢掀開盒蓋,重整她凌亂不堪、歷經洗劫的世界。在她的世界裡,山崩地裂使一屋一瓦都已坍塌粉碎,洪水肆無忌憚地張牙舞爪,熊熊的火燄席捲林木。

為此,東東流乾了淚水。

 

5

西西經歷了一場駭人的地震,接下來是連續幾天看似無盡的黑夜,而黑夜有多長,暴雨就有多長。山崩地裂讓西西覺得地底下有野獸狂吼,放眼所見房子無一倖免地坍塌,無數家庭被這一下天之槌砸碎,屍橫遍野。無論走到哪裡,都伴隨着哀號。西西也哭過了,她哥哥被壓在瓦礫下,失救而死。爸爸在斷氣前被救出,重傷昏迷,醫院倒了,只好躺在臨時救護站。媽媽當時剛好在去雜貨店的路上,避過一劫。這些天來,還來不及對災難作出反應的西西無家可歸,學校有待重建,無了期停課,她終日躲在臨時搭建的帳篷裡,對地震猶有餘悸,不時誤把心臟的跳動當成餘震。

日間她會和媽媽一起去救護站照顧爸爸,夜晚兩人回到帳篷睡覺。她已經連續幾天失眠,而每個晚上她都得應付無止盡的雷鳴電閃。自從災難發生後,西西第一次聽到雷聲,她覺得世界隨時會徹底毀滅,因為不止地底有怪獸,就連天空中也有狂怒的巨鳥在咆哮。每一下雷聲都令她的身體蜷縮得更緊,像熱鍋上跳動的龍蝦。她緊緊地摟住媽媽的脖子,每打一次雷就大喊一聲,喊了十幾聲之後眼淚也不自覺流下,這樣的生活到底會持續到甚麼時候?

在雷鳴電閃的間隔之中,西西張開眼睛,看見一些鄰居變成了流氓惡霸,搶奪別人的物資,又動手打人,他們看起來是如此卑劣可憎,平常的和藹可親似乎都是裝模作樣,原來她一直以來都被別人的面具蒙騙。她又看見一隻瘸腳的黑狗艱難地在雨中前行,牠斷了一條腿,一拐一拐步履蹣跚,但奮力冒雨前進。她內心滲出一層苦澀的滋味,生命是痛苦和迷惘的,唯有絕望清晰可見。

突然有一天,雨停了,陽光也緊隨而至,世界回復明朗。學校仍在重建,爸爸依然昏睡不醒,她無所事事地走在被嚴重破壞而變成荒土的草原上,赫然發現一棵大樹幾乎毫髮無損地立於灰土之上,那是不久前害她墮馬的大榕樹。它屹立不倒,盤根錯節,氣根一絲絲披掛下來,像孤獨的老者,以慧黠的姿態翹首等待着她。頃刻間,她感到心靈被洗淨,這些日子她失去了太多,但她仍活在世上,能跑能跳,能歌能舞,太陽再次升起,再次落下,月亮也一樣。而她還呼吸着,面對失而復得的美麗夕陽。她無所畏懼,她激動不已,忍不住放聲高歌。她很喜歡唱歌,參加過學校的歌唱比賽,得過獎。老師讚揚她有清爽的歌喉,同學們羨慕她擁有過人的天分。她對大自然的音樂性特別敏感,能聽懂鳥兒的歌,並與之合唱;她也會跟隨動物的步伐打拍子,為被風吹送的落葉譜一首輓歌。唱歌是她親近大自然並獲得心靈自由的方式,有舞台的時候她站上舞台演唱,沒有舞台時她找個無人之境,引吭高歌。

西西反覆高唱一首民謠「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這是哥哥教她唱的。哥哥是她的外國文化大使,她有關於自己村子以外的知識都是由哥哥告訴她的。此刻她想起哥哥,她想起這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他雖然長得不像他故事中的王子般英俊,也不高大,沒有華麗的衣飾,但他很樸實,很有耐心地教會她很多事情。

她把歌唱了十幾遍,但悲傷模糊了她的意識,也模糊了她的眼睛。從此以後她要更堅強地面對世界,因為哥哥已然離去,往後的日子天塌下來沒人能替她擋住,她只能依靠自己。於是她抬起頭,不讓眼淚往下流。天色已深,繁星明亮地掛在夜空中,既高且遠,卻無比閃亮。

暢快地唱了一個晚上,她轉身凝望專注地傾聽她歌聲的智者,發現它居然冒出了翠綠的新葉,甚至還長高了一點。這神奇的現象令西西大受感動,這是大自然對她的鼓勵,同時她覺得自己的歌聲澆灌了老樹,令它如獲新生。

西西擁抱這棵樹幹粗壯得要三個人展開雙臂才能圍抱起來的老樹,從此老樹就是她的親人。她每晚都來找它,每晚都為它唱一首歌,老樹以她可見的速度逐漸長高,樹枝伸得愈來愈遠,樹葉愈長愈繁茂。老樹有一個剛好塞得下一個足球大小的樹洞,每晚唱完歌離開之前,西西都會走向樹洞,向它吐露自己的心事。樹洞是她的親人,她知道它會幫她保守秘密,如果她有願望,它會盡力為她實現。

 

6

當東東意識到自己連日來的憤怒和淚水為西西帶來了不必要的煩惱和恐懼,已經是聖誕假期後一個星期的事了。新的一年已來臨,東東也擦乾淚水,重新走入人群,不過他不再常常帶着他的鞋盒,而是將它放在書桌上靠窗的一角,給它曬曬陽光,使西西的世界重新出現白天。每次離開房間,即使只是上個廁所,他都會鎖上房間,帶出鑰匙,生怕他的小秘密會被家人揭發。一個深夜,他花了二十分鐘時間拆開因惡霸事件而封得更嚴密的盒子,他發現老樹有了生氣,而且似乎在雀躍地低鳴。東東小心地將老樹連根拔起,過程緩慢,他的任何行為都以不打擾到任何村民的生活為前提。花了五分鐘,他用左手提起老樹,老樹的尺寸如一部手機,握在手裡,粗糙的樹皮把他的手刮得有點痛,而氣根像桌布上的流蘇,溫柔地安撫他輕微刺痛的掌心。東東將樹洞舉到耳邊,像往常一樣,傾聽樹的話語。

雖然從沒聽過西西說話,他依然馬上就能辨認出她的聲音。那是一種直覺,也是一種對在意的人的敏感與觀察的結果。東東一連聽了十幾通「留言」,那些都是西西不會向世上任何人,包括她的父母,傾訴的心事。他知道她的哥哥不在了,爸爸重傷,學校也倒了,她卻變得更勇敢。她喜歡歌唱,為了讓自己更有勇氣面對世間險惡,也為了讓她哥哥聽見。他知道她剛經歷過一場沒日沒夜的暴雨和雷鳴,而且馬上就能聯想到自己不久前把自己鎖在黑暗中的暴怒與眼淚。東東感到愧疚,他知道自己要變得更堅強,不只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保護盒子裡的西西,以及她的世界。同時,他也聽說西西看見瘸腳黑狗和惡霸流氓的事,明白到他把自己內心的仇恨帶進了她的世界,晶瑩的水晶球被他玷污了,變得混濁模糊。他知道他要作出改變,要變得更好,更善良。

四年過去,東東中學畢業。這幾年間他依然沉默,生活在只有傾聽、畫畫和讀書的國度裡。他無視惡霸們的欺凌,因為他不再帶盒子回學校,剩下的一切都是身外物,都無所謂了,自此他更可把惡霸們當作透明,無視他們的存在。用針戳用槌敲都沒感覺了,惡霸們覺得無趣,只好改玩別的東西,例如打球和翻起女生的裙子。東東前所未有地認真讀書,從剛升上中學時全班中下的成績,坐火箭到了前三名,那是他為了讓西西將來過得更好而努力的證明。他幻想有一天可以把成績單拿給她看,也相信更豐富的學問有助於建設她的世界和解決她的生活問題。

東東每晚都花二十分鐘拆開紙盒,提起老樹傾聽留言,有時候留言就是她的願望。「聽留言」成了他每天從起牀的一刻開始就馬上想到而且最期待的事。西西討厭總是侵害村裡農田的蚱蜢,他就放入幾十隻鳥把牠們吃掉;西西喜歡單數的階梯,讓她可以以右腳踏上,也以右腳離開階梯,於是他拿走了一些雙數階梯的石頭,放在另一些雙數階梯上,使雙數都變成單數;西西想要一隻活潑可愛的小狗,於是隔天她唱歌時,一隻小黃狗就從樹洞裡鑽出來搖起尾巴當她的聽眾;西西希望自己的歌聲可以被更多人聽到,自己的信念可以傳給更多人,他就在她準備在大樹下高歌時把雲推到村民的頭上,讓雨跟着他們下,逼着他們走到大樹下避雨,從而聽到她的歌聲;西西希望能走得更遠,見識更多,他就開發荒野,參考地理書和城市地圖,蓋出一座城市,搭起一些摩天大樓。

除了聽西西的留言以外,東東最喜歡她在樹下唱的歌。這些歌一天天地錄進樹裡,他每晚都聽,聽完就存進他的MP3,重複播放,然後微笑入睡。漸漸地,東東的MP3裡有了作為歌手的西西的歌單,主要是兒歌、民謠和流行曲。這份歌單趕走了他原有的歌,他每天上下學都會聽,大自然的和聲,西西的天籟,領他走進山林。小白馬在大路上奔馳,小白兔在踢踏的馬蹄間亂竄,一些梅花鹿和大象正在過河。而抬頭他能望見鴿子低飛,野豬和小山羊橫渡吊橋。老樹在風中擺動枝葉指揮交通,小黃狗坐在樹下鼓掌。

以往東東坐巴士或計程車都會暈車,而且他很害怕高速公路,他無法忍受在高速公路中懸空着停不下來的窒息感。這時他會以音樂沖淡內心的畏懼,而西西的歌聲是最好的藥,以後他坐在汽車上就如同騎在一匹馬上,奔馳於原野中,成為破風的騎士。

有一天,東東聽到西西的一則留言:「哥哥離開之後,我的生活就有了缺口,我說不出來是甚麼感覺,但就有點像那個黑暗的夢吧,只能聽着自己的回聲。雖然有了聽眾,也有了你,我的好家人,但還是常常莫名地感到隱約的悲傷,覺得心裡頭缺少了一塊甚麼。」

東東希望她能得到最大的幸福。這四年來,他們一起度過每一天,因為懂得傾聽樹的靈魂,他才能躲進老樹裡,成為樹的靈魂。他以樹的外表每天出現在她身旁,沒有王子的外貌,卻變得如王子般勇敢,為她擋住全世界的惡意。可惜這一切,她並不知曉。

他打開衣櫃,挑出自己最喜歡的衣服,又從鞋櫃裡拿出一雙新的鞋子,放在一起。他沉思了一會,嘆了一口氣,然後畫出一幅畫,從畫簿中撕下,揉成紙團,丟進樹洞。

 

7

西西的生活愈來愈豐足,快樂寫在臉上。學校蓋好後,她又去上學了,也會和幾個同學一起去旅行,往城市探索。她感謝充滿智慧和生命力的老樹,而她能作的回報就是每天為它唱歌,看着它逐漸長高,不斷冒出新芽和葉子。老樹懂得返老還童,所以不應該再稱它為老樹,它看起來身強力壯,也許幫它改個新名字更適合。

從此以後,大樹有了「披頭士」這個名字。那是哥哥告訴她的英國搖滾樂隊,在全世界有好多好多粉絲,她覺得名字挺符合這棵樹的形象,氣根披掛在頭上,長長垂下,如果它會搖晃腦袋,就是個台型十足的搖滾巨星了。

有一天放學後,西西如常在樹下唱歌,唱完她就對披頭士傾吐心事。轉身準備離開時,她驚叫一聲,一個男生穿着和她一樣的校服微笑並好奇地望着她。他說他是從城市來的新生,今天第一天入學,在隔壁班,多多指教。他長得英俊,高大,笑得有點傻氣,但很迷人,說話似乎也頗有風度。他很喜歡聽她唱歌,並要求護送她回家。她們走在山野間,晚風輕輕拂過,很舒服。他們走在春天的草原上,翠綠的青草隨風擺舞,為兩人送上浪漫的伴奏。忽然下起雨來,男生從背包裡抽出一把藍色的摺疊傘,打開,小小的傘把兩人牽得很緊,他稍微將傘往西西的方向傾斜,以免她外側的頭髮和衣袖沾濕,不過他自己外側的衣袖早已濕透。

各自回家後,西西失眠,反覆揣摩着這次初遇中男生說過的話。他叫小東,這名字既可愛又親切,因為她叫西西,一東一西,這也是種緣份吧。她從沒有過這種小鹿亂撞的心情,心裡一下子被某些東西填滿了。

此後他們每天放學都一起回家,她不再害怕下雨,小東的背包裡每天都會放着一把雨傘一包紙巾,她喜歡他這些習慣。有了他她很放心,下雨時總有人為她擋雨,弄濕或打了個噴嚏身旁的這個人就會伸手送上紙巾。她也不再害怕打雷,雷聲響起時總有一雙手第一時間把她抱住,給她溫暖與安慰。有一次他們走在路上,突然雷聲大作,小東告訴西西那是巫婆惡毒的法術,被擊中就會變成石頭。兩人走避起來,每打一次雷就驚呼一聲,跳來跳去,外人看來就像兩隻被追趕得活蹦亂跳的走地雞。西西驀地隨着一聲雷鳴倒地,一動不動地仰躺在地上,雙眼緊閉,似乎是被巫婆的魔法擊中了。小東見狀蹲下來,試圖把她搖醒,不果,卻發現她的雙唇彎起了淺淺的微笑,他也以微笑回應,明白她中了魔法變成一塊世上最美麗的石頭。他說他真不忍心叫醒這世上最珍貴的石頭,然後輕輕地吻在她的唇上。

那個夜晚小東帶西西走進他的城市,第一次來到他家。他一個人住,房子很大,角落裡放着一台鋼琴。西西要看電視,今晚有個重要的歌唱比賽轉播,這是前兩天小東告訴她的。於是他們打開幾盞昏黃的小燈,沖了兩杯咖啡,用雙手擺出花的形狀托住下巴,躺在客廳地板上盯着電視機看。電視開了一分鐘,卻只有雪花出現在他們眼前。小東調校了很久都掃不走雪花,只好躺回原處,把下巴放回花朵上,繼續盯着那些無意義的雪花。西西無言,轉頭望着小東,他正專注地觀看雪花,雖然莫名其妙,但他的眼神堅定,表情自在安然,那是她見過最迷人的側面。就在那一刻,她覺得他已經在她心裡刻出一個烙印,佔有一個很重要的位置。

「好看嗎?」他突然開口。

「甚麼好看?」

「這些雪花啊!它們全都來自離我們很遠很遠的星星,發出的光歷經漫長歲月來到我們眼前。它們展現着自己最璀璨的年華,但我們很少願意看它們一眼。」

他轉過頭來向西西微笑,笑容融化了所有的雪。他們整晚望着雪花,卻看到夜空中閃耀的繁星。

 

8

為了令她的世界不再下雨,東東努力變得堅強,任何時候都強忍淚水,但他不知道的是,她已經不怕下雨,甚至時刻期待雨水。

他依舊每天睡前都拿起老樹,聽取留言,但再也沒有留言,也再也沒有歌聲。他明白,是小東帶走了樹洞,就像每天都帶備雨傘和紙巾一樣,他每天都把樹洞塞進背包,隨時拿出來準備吃掉她的心事。東東咬牙切齒,這個男孩穿上他的皮招搖撞騙,將他內心平靜的湖泊帶走。他每天聽西西的老歌,周圍的山林卻遇上冬季,動物紛紛冬眠,樹上葉子凋零,只掛上枯枝。蕭瑟的景觀勾起了他的愁緒,他的春天遭遇拆遷。他經過一片荒原,伸展四肢仰躺於荒原上,烏雲蔽日,他不哭,只放空思緒。不一會,冰冷的載人運輸機器把他喚醒。

東東時刻都在幻想西西和小東生活的細節,他們是如何戀愛,如何約會,這些他沒有機會經歷的事,沒有一刻不在折磨他。他再也無心向學,回家後把所有時間花在傾聽盒子內的動靜。沒有任何動靜,靜得教人心寒,戀人間的甜言蜜語是永遠不會被外人聽見的。

失去西西消息的一個月後,某夜,他終於忍無可忍,毅然帶上盒子走向郊外。他走過鬼影幢幢的樹林,到達一片開闊的草原,找到一棵大榕樹。雖然心是冬天,事實上這卻是個炎熱的暑假尾聲,凌晨時分空氣微涼,隱約可聽見蟬鳴。東東決定要給西西看見宇宙,看見他的世界,以及真實的他。他要向她說明從她黑暗的夢開始,發生過的一切一切,也就是她生命史的真相。然後他要向她告白,跟她說在她出生以前,他就喜歡上她。他希望她可以得到一輩子的幸福,但他不甘心,他知道他永遠無法得到她。事實上他已經得到她,只是以另一種方式。也許一輩子太漫長,她的一輩子對他而言仿似樹的一輩子般漫長。為了親近她,他成為樹的靈魂,忍受樹的孤獨與來自永恆的煎熬。一直以來只有他傾聽她的內心,今天他要向她傾訴所有。

他拆掉封箱膠帶,準備掀起盒蓋,把西西叫醒,給她看清楚他的世界的樣貌。此時他赫然想起自己是要給她帶來幸福的,而打開蓋子的後果將不堪設想,想必會完全摧毀她的世界觀。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終究放棄了,只從口袋裡拿出家的鑰匙,在盒蓋上的針孔周圍徘徊。他要旋大針孔,好讓自己隨時看到裡面正在發生的事。雖然無法改變現狀,也無法傾吐內心,他起碼要看到,要瞭解她更多,窺探她的生活。

東東旋出了一個如房子大門的貓眼般大小的圓孔,這次他不再用耳朵貼在盒蓋上傾聽,而是用眼睛貼在圓孔上觀察。他看到大榕樹披頭士,然後稍微轉一轉眼球,看到樹旁有兩人在跳一支緩慢的華爾茲舞。舞曲的旋律由西西哼唱,小東負責深情凝望她的雙眸,雙手緊緊挽着她纖細的手和腰。

一瞬間,東東彷彿懂得了甚麼是愛,他被西西的喜悅深深地打動,感動已然壓過了嫉妒,淚水已不自覺地懸在眼眶裡打轉。

 

9

由於正值暑假,西西常和小東一起穿梭於城市與鄉村之間。這一天,他們約好要在鄉村玩一整天,歡樂的一天以在披頭士的鬍子下一起看日出拉開序幕。他們相約凌晨四點在初相識的披頭士底下見面。兩人都早到了,太陽還在賴牀,得多等一個小時才會出來跟他們打招呼。兩人屈膝聊天,並望着高大健壯的披頭士。它的手伸得很高很高,似乎快要碰到明亮的夜空。夜空中高掛着繁星,清澈的夜幕像大海一樣深邃,他們感受到靜謐莊嚴的美好。

小東提議他們站起來跳舞,畢竟披頭士已經很久沒聽見她的歌聲了,為了解除它嫁掉親人後的苦悶,她應該為他獻上一首歌,一支舞。她說誰嫁掉親人啦,然後害羞低頭,雖然夜還深,她泛紅的臉仍隱約可辨。兩人自如地慢慢旋轉,西西反覆哼唱一段自創的旋律。樹持續往上生長,氣根隨微風輕輕擺盪,似乎在對他們的歌舞頻頻點頭讚賞。披頭士的喜悅感染了西西,她覺得人生竟突然美好得不真實。自她哥哥離世以後,他彷彿化身成她的天使,保護她,照顧她,為她實現一切願望。她甚至懷疑哥哥其實沒有死,而是躲進了大榕樹的身體裡,聽她說話,只不過無法再像以前一樣為她講睡前故事而已。

驀地,兩人抬頭,看見一個奇景。披頭士伸長手臂摘下一顆星星。它把摘下來的星星塞進西西懷中,西西不可思議地張開雙臂迎接。她接住了一顆閃閃發亮的星星,如枕頭般大小,長着五隻漂亮的角,一閃一閃,眩了雙目。她以為自己不自覺闖進夢境,但雙手撫摸軟綿綿的星星,觸感比捏自己的臉頰更真實。捧在手上的星光點亮了四野,她輕揉雙眼,抬頭發現原來不是披頭士伸長了手臂一把抓住星星,而是所有星星都在緩緩下墜,它們落下,像悲傷的淚一樣緩慢。此時她摸一摸自己的臉,卻摸出喜悅的淚早已潸然落下。夜幕把剩餘的珍貴寶物捲起帶走,迎面而來的是伸起懶腰的太陽。

 

10

東東醒轉,發現自己躺在大白天的草原上,被昆蟲的鳴叫重重包圍。烈日當空,他的汗浸濕了衣服。身旁是他的小盒子,一攤水浸軟了盒蓋,略微染深了蓋子上的一小塊,他馬上明白那是他的淚水。但教他震驚的是,一些螞蟻正源源不絕地透過他幾小時前旋大的針孔,在兩個世界之間自由穿梭。這些討厭的昆蟲搬運着食物進進出出,而他知道闖進西西的世界裡的螞蟻必將造成那個世界的大災難,牠們毫無疑問會成為龐然巨獸到處破壞,擄走一切甜膩的食物。而這些天以來那個世界裡最甜的莫過於西西和小東了,他們的甜蜜幸福絕對能吸引一大群螞蟻搶食。大事不妙,東東趕緊掃走盒蓋上的螞蟻,翻開蓋子,仔細查找西西的影蹤。他邊查找邊攫住在裡頭肆虐的螞蟻。盒子內除了幾人仍在逃亡之外,一片死寂,找不到小東,也找不到西西。他頹然坐下,對昨天自己愚莾地鑽大圓孔後悔不已。

螞蟻仍忙着爬過草堆運送食物回巢穴,東東跳過去攔截牠們,順着牠們的爬行路線趕過去,希望還能找到在蟻堆中掙扎求存的西西。他懷着如古代趕去營救死刑犯的焦急心情,看到沒抬着西西的蟻群就憤怒地用手甩開。他找了老半天,幾乎要挖空樹洞,摘光葉子和花朵,甚至拔起樹根,都一無所獲。

他開始意識到自己已經永遠失去西西,悔疚隨着蟻群剝蝕他的心。

東東提起盒子,拖着身體往樹下走去。他決定把西西的世界永遠埋在樹下,一如多少個日夜,他成為一棵樹,守護她。

準備回家時,他轉身走上兩步,踩到一些脆弱的東西,碎裂的聲音清脆。他蹲下,撿起遺骸,雖然已粉身碎骨,但他仍可辨認出那是一些乾掉的星星,能源燃燒殆盡,暗啞無光。


古 冰 影像創作者,寫作人,《澳門日報》「新園地」專欄作者。文字創作包括小說、散文及新詩等,見於《澳門日報》及《澳門筆匯》。作品多次入選《年度澳門文學作品選》,並曾獲「第二屆紀念李鵬翥文學獎」一等獎及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