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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歌今:瀕死之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2月號總第422期

子欄目:澳門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初歌今

半睡半醒間,劉華安聽到了呻吟聲,那種好似有些個瀕死之人才能發出來的特殊的呻吟聲。劉華安記得很清楚,他的祖母去世前就是這麼呻吟的。

毛骨悚然的劉華安一個激靈便從牀上蹦了起來,歪頭坐在牀上認真地聽那聲音。

但甚麼也沒有聽到。

劉華安害怕起來,暗道:「難道是要死了嗎?怎麼會聽到這種聲音?」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劉華安總有種很不踏實的感覺,總覺得會有甚麼大事要發生在自己身上,而且是那種很壞的大事要發生在自己身上。

看看時間,已經快中午十二點鐘了。

從牀上落地,劉華安給朱啟東打了一個電話,約好一點後飲茶。

朱啟東是劉華安的好朋友。   

在同一所中學畢業後,朱啟東去了台灣讀大學,劉華安則留在了澳門讀大學。再等大學畢業後,朱啟東便隨父親去了印度洋上的毛里裘斯,在那裡經營中餐廳與零售貿易。而劉華安依舊留在了澳門,在澳門工作。

去了毛里裘斯後,朱啟東便很少回澳門了。偶爾回澳門時,朱啟東一定要勸劉華安去毛里裘斯發展。

朱啟東說道:「美女遍地啊,美女遍地。」

除了對毛里裘斯的美女有一些認知外,劉華安至今對毛里裘斯也沒有太多的概念與認識。跟隨朱啟東來澳門遊玩的毛里裘斯美女朋友們大多皮膚偏黑,但面貌姣好身材窈窕。尤其是身條,看起來極為細緻柔韌又極為凹凸有致。

前年,朱啟東的父親因為要治療鼻咽癌回到了澳門。朱啟東也一起回來了,跟隨着父子二人一起回來的還有一位毛里裘斯的年輕美女。

朱啟東說,那個美女是父親的女人。女人很美,是個有混血的華裔,名字叫陳米莉。

朱啟東的父親後來在澳門去世了,沒有能再返回到毛里裘斯。陳米莉也沒有再返回到毛里裘斯。朱啟東的父親去世後,陳米莉留在了澳門。

原來朱啟東的父親在很早前就給陳米莉申辦成功了澳門移民。

劉華安總覺得朱啟東與陳米莉之間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每當有這個想法時,劉華安便暗地裡罵自己太邪惡了。但是再想到陳米莉的確是一個很年輕貌美的女人時,劉華安又覺得認為兩者有某種關係是邪惡的才是真正邪惡的。

讓靚女守空房,禽獸不如。

等劉華安拾掇好出門時,已經十二點半了。

在樓下大堂裡,看更人何生叫住了他,告訴說有人送來了東西。

劉華安看了一眼,是個紙箱子,上面寫着劉華安三個字,並留着樓層房間號。因為着急趕時間,劉華安也沒有細看紙箱子,只告訴何生說等回來再取。

離開大堂,劉華安暗道:「甚麼人會送個紙箱子過來?連個電話也沒有?真是奇怪了。」

趕到喝茶的地方,劉華安發現朱啟東已經到了,同他在一起的還有陳米莉。打完招呼坐好後,朱啟東便問劉華安有甚麼要緊事,一定要見面才能說。

劉華安抱怨道:「一連幾天都約不到你,很忙嗎?」

朱啟東並沒有回答劉華安的話,而是看了一眼陳米莉。

從兩個男人交談開始,陳米莉就靜靜地坐在一旁認真地看着朱啟東,宛如雕塑一樣傾聽着兩個男人的談話。

劉華安認為陳米莉應該還是聽不懂他與朱啟東正在說些甚麼的。聽朱啟東說,陳米莉不是太懂中文,只會說一些類似客家話的話。法語或者一種類似法語的語言,才是陳米莉的母語。

劉華安說了自己的擔心,問朱啟東該怎麼辦。   

朱啟東有些不解地看着劉華安,說道:「我看你應該去找個醫生看看了。」

劉華安只有苦笑。

與朱啟東喝完茶分手後,百無聊賴的劉華安進賭場裡轉了一圈,試了試手氣。看看時間將晚,這才回了家。

看更人何生笑着給劉華安開了門,說道再晚的話就換人值班了。

劉華安道了謝,抱着紙箱子進了電梯。

回到房間後,劉華安將紙箱子扔到了一邊,急急忙忙地跑進臥室躺在了牀上。他要試試是否還能聽到那種人之將死之時發出的呻吟聲。

閉目仔細地聽了很久後,劉華安放心了,因為他並沒有再聽到那種瀕死之音。

劉華安暗道:「或者真是幻覺?真如朱啟東所說的,是因為最近一段時間壓力太大了,所以才會幻聽?難道真要去醫院見見醫生了?」

但劉華安並不認為最近一段時間有甚麼很大的壓力加諸身心。

想着心事,劉華安從酒櫃裡拎出來一支已經開瓶的威士忌回到了臥室。躺在牀上打開電視,他倒了一杯酒。喝完了一杯後又喝了一杯,然後又喝了第三杯。要醉倒的時候,他才想起來那個搬回來的紙箱子。想到紙箱子的時候,他也合上了眼睛。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睡夢中,劉華安被瀕死之音驚醒了。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劉華安確定自己很確切地聽到了瀕死之音。他起身坐在牀上,認真地聽了起來。奇怪的是,卻又怎麼也聽不到瀕死之音了。

想了想,他重新躺回到牀上,將耳朵貼緊了牀頭再認真聽,也還是沒有聽到瀕死之音。他還要再嘗試着去聽那奇怪的聲音的時候,電話響了。

老闆問怎麼不見人來?在玩甚麼呢?昨天是你的假期,今天不是你的假期。劉華安回答說就到了,昨天晚上喝多了,正在家裡醒酒呢。

急急忙忙地趕到公司,還沒有坐穩,老闆就親自過來把劉華安請到了自己的辦公室裡。

坐下後老闆說公司的業績不好,作為公司的老人要幫忙想想辦法。劉華安笑道至於這麼差嗎?老闆說真實的情況是公司業績下滑了近兩成,如果再這麼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劉華安說道我沒有甚麼好辦法。

老闆嘆了一口氣,說道大環境不好,買家都在觀望。長久看下去,情況只會更差。還是把手頭的存貨沽清,回籠資金為好。

劉華安點着頭離開了老闆的辦公室。

在自己的檯面上擺弄了一陣電腦,裝模做樣地工作了一番後,劉華安離開了公司。劉華安不知道的是,辦公室裡的其他人都羨慕地看着他離開的背影。劉華安更不知道的是,在他走進辦公室之前,老闆對着所有人發了一通火,獨獨誇了劉華安能幹。

離開了公司,劉華安給鄭立偉打了一個電話,問鄭立偉在做甚麼。鄭立偉回應說正在店裡看收回來的物件。

劉華安笑道:「怎麼都是假貨,有甚麼好看的?我過去飲杯茶,說話就到。」

鄭立偉是開古董行的。古董行傳承了幾代了,經營所謂的古董,也經營字畫。去年,鄭立偉的父親將古董行交給了鄭立偉經營。

在早前,古董行主要是做鬼佬生意的,如今也大抵是在做鬼佬生意。按照鄭立偉的說法,中國人少在這上面用心思,也少有人肯花錢買藝術品。

劉華安到了古董行時,鄭立偉剛剛將水燒好。一套茶道程式走過,鄭立偉問道:「有甚麼事,有時間過來了?」

劉華安說道我可能要失業了,等你賞碗飯給我吃呢。

鄭立偉不信。

劉華安說老闆找我談話了,說公司經營不景氣,公司老人要多想想辦法。鄭立偉笑道那你真是有可能要失業了,但你是老闆的老伙計,怎麼會落到如此下場?

劉華安苦笑着搖了搖頭。

劉華安喜歡飲茶,也喜歡飲咖啡。因為喜歡飲咖啡,所以劉華安對各式咖啡機很有興趣,也喜歡收藏與修理咖啡機,也因此結識了鄭立偉。

最近十年,新咖啡機的價格好似坐火箭一樣往上升,令劉華安覺察到了商機。

所謂的不能用的老舊咖啡機,基本是沒有甚麼大故障在身的。很多機器的主要功能部分都是可以繼續使用的,不過是其他小問題導致機器不工作罷了。將機器稍微修理一下,再做個外殼就可以重新使用了。如果再增添一些控制部件,比新式的自動咖啡機也不差。

因為開發了老舊咖啡機再循環使用的項目,也使得劉華安與鄭立偉成了好朋友。劉華安負責咖啡機的機械整修部分與電子改裝部分,鄭立偉負責設計製造咖啡機的古董外殼。

又給劉華安上了一杯茶,鄭立偉說後天張亦凡先生要開畫展,我們搬兩台咖啡機過去幫忙,如何?

劉華安表示不知道張亦凡是誰。鄭立偉搖了搖頭,說道:「他的畫一直有人追,後天到的人大概是不會少的,有錢佬都會有幾個的。他賣畫,我們展示改裝的咖啡機。你要到,給人說說機器的功能。」

劉華安懶洋洋地說隨便,到時我到就是了。

看到劉華安的情緒不高,鄭立偉笑道:「我有一個老物件,你想不想看?咖啡機。」

劉華安這才來了精神,問道哪裡來的?鄭立偉搖頭說道不能說,這是秘密。劉華安哼了一聲,說道不看了。

鄭立偉說想看也看不到,因為貨還沒有到。

劉華安說貨沒有到就敢說是好物件?別被人騙了就好。鄭立偉冷笑道我不騙人就好了,還有人能騙我?那老物件從南洋來的,至少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在一個客家人手裡。

劉華安沒有再理睬鄭立偉,喝完杯子裡的茶後便離開了古董行。

看看差不多到了喝早午茶的時間,劉華安給客戶盧太太打了一個電話,說道在她家樓下的咖啡館見。

盧太太有一套房子要賣。

盧太太寡居,有一個女兒在美國。如今年紀大了,而女兒又不能回來,所以她只能去投靠女兒了。但住了幾十年的房子,怎麼也是個念想,所以盧太太總在猶豫是否將房子出手。

劉華安勸道:「女兒在那邊有家,有工作,怎麼也不會回來澳門了。不要再想那麼多了,該賣就賣了。如果現在不賣,不久之後樓價怕是要跌一跌的。最近,房價正在一個高點上。」

盧太太問道是不是真的?

劉華安說應該是真的,樓市的拐點要到了。

盧太太說真捨不得賣房子。房子是與丈夫一起打拚出來的,如今說沒有了就沒有了,心裡很不是滋味。然後又問道買房子的是甚麼人?

劉華安回答說是個新移民,看起來家世還不錯的樣子。盧太太說如今能移民的,大概也都不會差了。劉華安轉話題道如果再不把房子出手的話,怕是要損失十幾萬元了。但劉華安接着說道,你女兒賺美元的,這些錢也算不上甚麼錢,還是可以再觀望一番的。

盧太太說你還是不理解我的心情。那時我們賺錢很少,費盡千辛萬苦才買了樓。有了樓,有了家,才有了女兒。女兒小時候不好養,半夜三更總是哭,吵得樓上樓下不安寧。不得已之下,只有輪流抱着女兒到樓下走動。也奇怪了,到了樓下,女兒就不哭了。

劉華安看着盧太太。

盧太太笑道那時候附近只有這一棟樓,周圍都是菜地。直到半年後,女兒才不再鬧心了,晚上能睡安穩了,才不用輪流抱着她在菜地裡晃悠了。

劉華安說道你們真不容易。

盧太太嘆了一口氣,說道當時也沒有覺得不容易,大家都是這麼過來的。可惜的是孩子剛能賺錢養家的時候,孩子的父親也走了。也不知道他走的時候是不是甘心,總之從我認識他到他嚥氣,都是過的苦日子。

劉華安說道人生皆苦,盧太太點了點頭。

見到盧太太緩了一口氣,劉華安連忙買單告辭。

劉華安暗道:「如果不立即走開的話,這個老女人怕是還要繼續說下去,總不能連中午飯都請她吃了吧?」

不過劉華安的確要請人吃午飯。吃午飯是假,說說心事是真。

想了半天後,劉華安開始打電話,電話打到胡泳恩那裡的時候,胡泳恩說道有時間,也正要找劉華安。

兩人見面後劉華安問胡泳恩有甚麼事?胡泳恩笑道有人要裝修房子,想問個主意。

劉華安說道沒有問題。

胡泳恩問劉華安怎麼有時間約吃飯了?劉華安說道兄弟有難了。胡泳恩笑道:「你有甚麼難?」

劉華安說道:「這段時間我總是覺得要出甚麼事,結果應驗了,還真是出事了。老闆大概是要炒掉我了,小弟要失業了。今天,老闆一大早就打電話來把我叫回到公司,開口就說公司經營困難,老人們要想想辦法。」

胡泳恩笑道:「你的門路多,餓不死你。裝房子這事兒,少不了你的佣金。另外,材料之類的,你也幫忙給看看。」

劉華安拍了拍胡泳恩的肩膀,說道還是老朋友體諒我。胡泳恩說道那當然。劉華安笑道有裝修的圖紙嗎?有甚麼特別的要求嗎?怎麼也要去看看房子的基本結構才行。

胡泳恩說道:「有個樣板房的照片,我先發給你,照樣子來就行了。至於說要看房子,最近恐怕不行,主人不在澳門。」

劉華安說明白了,如此慢慢觀望着就好。

胡泳恩問最近見過朱穎彤了沒有,劉華安說沒有見過,很久沒有見了。胡泳恩搖頭表示不解,說道你們兩個人到底是要怎麼樣呢?

劉華安看了看胡泳恩,嘿嘿地笑了兩聲。

朱穎彤是劉華安與胡泳恩的同學,是小學同學也是中學同學。朱穎彤搖擺在劉華安與胡泳恩之間多年,演繹着似乎是剪不斷理還亂的調調。等胡泳恩突然與另一個女人結婚了,三人之間的關係好似應該有個最終結果的時候,朱穎彤卻也不與劉華安糾纏了。幾年了,朱穎彤並沒有理睬劉華安,卻也沒有與其他男人約會過。

胡泳恩看着劉華安說道你也不要這麼笑,阿彤沒有認同我的意思。我是確定了阿彤沒有認同我後,才死心了。

劉華安說道當時她應該沒有想清楚,事後又後悔了。

胡泳恩說道不是沒有這個可能,但這個可能性很低。至於說她不理睬你的原因,是否應該從你身上找?

劉華安說道早沒有那個想法了,對阿彤也沒有以前那麼嚮往了。

胡泳恩笑道:「我不爭了,你就覺得無趣了嗎?」

劉華安說道:「不是沒有這個可能。總之,很無聊,到底也不知道是誰開了誰的玩笑。」

胡泳恩問劉華安今後的打算。

劉華安說沒有想清楚,想去毛里裘斯看看,但是心裡沒有底。

胡泳恩也知道朱啟東,但並不是太熟。話頭一轉,他便問起了朱啟東與陳米莉的事,追問朱啟東與陳米莉之間的關係。

劉華安笑道這事你也知道?陳米莉比我們都小,就算是與朱啟東之間有特殊關係也不為過,難道她就應該守着朱啟東父親的骨灰不成嗎?

胡泳恩說沒有那個意思,只是以為有些怪異罷了。

劉華安反問道甚麼是怪異?你這是道德綁架。胡泳恩搖了搖頭,拒絕爭論。

與胡泳恩分手後,劉華安有些鬱悶地在街上蹓躂着,不知不覺中竟然到了朱穎彤的公司附近。他給朱穎彤發了一條信息,沒有想到竟然收到了回信。往返幾次信息後,兩人約好在附近一家咖啡廳見面。

見面後朱穎彤問劉華安怎麼會有時間約她了?

劉華安苦笑道大家怎麼都一個說法?好似都是我的責任一樣。接着他說道要失業了,所以需要人來安慰。

朱穎彤有些緊張地問道發生甚麼事情了?

劉華安又敘述了一遍老闆的話,然後問道:「我是不是壞事做得太多了,所以才會到如今都一事無成?」

朱穎彤說道別亂想了,還是把心思用在正經事上。

劉華安說道對我來說失業可能還是小事,恐怕還有更大的麻煩要落到身上。朱穎彤追問為甚麼會有這個想法?

劉華安不想多說,所以沒有回答朱穎彤的問題。

朱穎彤說道最近的世道有些不明朗,而你的工作對世道的反應又比較敏銳。知道的多,難免心裡壓力就大。心裡有壓力,自然就會想得多。

劉華安說道可能是這個原因。

朱穎彤說道既然老闆要你沽清手頭的存貨,你就不要着急出手了。貨都出手了,怕是更要早一步走人了。

劉華安笑道沒有想到你還這麼有心計。

朱穎彤正色道你不要這麼來看我,我知道你在想甚麼。但是你也要問問你自己,你真正想要的是甚麼?等你想明白那一天,你或者就會變得不同了。

劉華安被朱穎彤的一番話弄糊塗了。

他不明白為甚麼朱穎彤會莫名其妙地將話題轉到另一個方向上,更不明白朱穎彤的話是甚麼意思。他問道:「我想要甚麼?變得不同?甚麼意思?怎麼就要變得不同?」

朱穎彤沒有給劉華安答案,而是起身離開了。

劉華安沒頭沒腦地離開了咖啡廳,準備要回公司的時候,接到了老闆的電話。老闆問他在哪裡,並告知說已經很晚了,不要回公司了,不如找個地方一起吃東西,喝兩杯。

劉華安說道好,正好沒有開車。

到了吃飯的地方,劉華安先開了兩支啤酒,一邊喝一邊想着心事。過了差不多要一個小時的時間,老闆來了電話,要劉華安出來幫忙,說是把人家的車給撞了。

原來老闆一直找不到停車位,好不容易找到停車位了,進車位的時候又把一輛車給撞了。那是一輛小排氣量的車,老闆把人家的車給撞進去一大塊。

問題是那輛車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顯然是好久沒有人動過了。

吃飯的地方遠離住宅區,是個大排檔,所以才會有車停住不動也沒有人來管。

老闆問劉華安怎麼辦?劉華安說道不知道,這車不知道放在這裡多久了,留字條怕是都沒有用,根本不知道車主人甚麼時候會過來關心這輛很可能是已經報廢的車。

老闆說道那我們就先喝酒再說?

劉華安點了點頭,老闆說道如此就先喝酒。劉華安問老闆怎麼會知道有這麼個喝酒的地方,老闆說說起來話長了。

坐定後,老闆交待曾經想與人合夥買下眼前的一片地,所以也就知道這裡有個能喝酒的地方,有能隨便停車的地方。

老闆笑道:「車就停這裡了,明天過來開走。別小看這裡,晚上人滿滿的。地方寬敞,隨便找個地方坐下,怎麼鬧都不會吵到旁邊的人。」

劉華安笑了笑。

老闆叫了一打啤酒,點了幾個菜,然後一邊喝着酒一邊同劉華安說如何不小心才會撞了那輛佈滿灰塵的車。劉華安不知道老闆出於甚麼目的約他出來喝酒,只有聽着。

老闆說凡事都有運氣,好比那輛被撞的車。因為被撞了,也值錢了。

劉華安笑道還是要看車主的意思,其實那輛車就算能賣出去,也就值個幾百塊錢的樣子,不會超過兩千塊。

老闆說話不能這麼說。說着說着,老闆講起來了發家史,講述了他是如何因為好運氣而從一個不名一文的爛仔打拚成了一個外人看起來算有些家底的老闆,甚至將當年坑騙拐賣的劣迹也說了不少。講到差不多的時候,老闆看着空酒杯說道:「好似多少年都沒有喝過啤酒了?安仔,你也說說你自己吧,說說你幹過多少壞事?」

劉華安有小心對付老闆的準備,但等到老闆越說越多越喝越多時,他也稍微放開了些。老闆喝得差不多了,劉華安也喝了不少。

劉華安回答老闆說還真是沒有幹過甚麼壞事。

老闆不信,要劉華安再好好想想。劉華安想了想說道:「好似沒有,我還真是少幹缺德事。」

老闆嗤之以鼻,說劉華安不誠實,不夠兄弟。

劉華安暗道看來真是要我兩肋插刀了?要炒人了,就叫我兄弟了?於是他問老闆目前公司的營運是不是真有困難。

老闆嘆了一口氣,說道公司也還是能營運的,但是賺不到甚麼大錢。其實是另外的投資虧了本,所以要精打細算才行。

老闆說道:「我與人合開的賭廳虧了,現在算是債務人。都是運氣,一切都是運氣。運氣如此,不認也不行。想我白手起家,摸爬滾打了一輩子,如今也就是這個模樣了。我坑過人騙過人,連我父親都騙過,但我對公司的人還是真不錯的。你知道嗎?公司根本不需要這麼多人,留幾個能幹就好了,其他人都是廢物。」

劉華安笑道為甚麼要養廢物?老闆說求個心安,壞事做多了,也怕。劉華安笑着說老闆你也沒有做甚麼壞事,你做過的那些事也算不得有多壞。

老闆擺了擺手,說道:「剛才沒有說實話,給自己留面子了。我偷換過兄弟的珠寶首飾,你相信嗎?我也不知道那個兄弟是不是知道是我做了那件事。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誰知道呢?後來那兄弟去其他地方了,再也沒有見過面。」

兩人越說越零碎,最後彼此攙扶着離開了店,各自搭的士回了家。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睡夢中,劉華安用枕頭捂住了耳朵。實在忍受不了了,他從牀上翻身而起,將枕頭扔到了一邊。將要發怒的時候,卻也想起來喝過酒後老闆說過的話。

劉華安暗道:「發達的時候想不起來悔過。都是倒霉的時候,才想起來後悔了?」

酒是喝得有些多,但劉華安並沒有徹底喝醉。昨晚上的士的時候,老闆喊道:「人在做天在看,誰也跑不掉,還是少做壞事才對。」

回到公司裡,劉華安發現同事們都是一臉輕鬆的模樣。原因很簡單,因為老闆不在。

有同事看到劉華安來了,佩服他又敢晚來。

劉華安苦笑着搖了搖頭。

又有同事問道昨天同老闆談得如何?劉華安有些驚訝地問你們怎麼知道這事?有同事說老闆給你打電話的時候我們都聽到了。

劉華安嘆了一口氣。

但接下來的說法卻是劉華安沒有想到的。同事們都說老闆很器重他,裁員也裁不到他頭上。劉華安暗道哪有這種事?老闆都叫我兄弟了,擺明是要拿我開刀的。

更有同事說老闆賺那麼多錢,還嫌少,咀咒老闆不得好死。開賭廳?以為我們不知道呢,賺這種錢,卻不積德,讓錢埋了他。

劉華安不禁煩躁起來,說道:「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子。再說了,老闆也不容易。大家要彼此體諒。」

話音一落,辦公室裡頓時安靜了。

片刻後有同事說道安哥現在是老闆的人了,自然是幫老闆說話了。劉華安冷笑道老闆必然是炒掉我了。如果他不炒我,我也炒他。

說完了話,劉華安離開公司回了家。要開房門進屋的時候,看更人何生從樓梯間推門走進了樓層。

劉華安問道巡樓?又值班?何生笑道是,問劉華安怎麼沒有返工?劉華安笑道有些不舒服,回來休息一下。

要進門的時候,劉華安突然問道:「何生,那個箱子是甚麼人送過來的?」

何生笑道是一個女人。

回到房間裡,劉華安認真地端詳着箱子。從外表看,紙箱子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連字迹都很普通。打開了箱子,劉華安發現裡面竟然有很多信件,還有一大本相冊。

劉華安拍了拍腦門,心想都甚麼年月了,還有這些東西?

打開相冊,劉華安愣住了。

裡面的照片都很古舊,而且都是一個少年人的照片,都是劉華安的照片。幾乎每張照片後面,都貼着底片。信件是寫給劉華安的,但內容都是關於日常生活的瑣碎記錄,寫信人好似假設着在與劉華安交談一樣。

看完相冊與信件,劉華安在房間裡悶了幾個鐘頭。大概要到傍晚的時候,他打電話約了胡泳恩。

胡泳恩一看到劉華安便問道:「甚麼事?」

劉華安遞過去相冊,問道那時候誰有相機,誰有機會照這麼多的相片?胡泳恩接過相冊一邊看一邊問哪裡來的?劉華安把收到紙箱子的事說了說。

胡泳恩說道:「我沒有印象。有其他提示嗎?」

劉華安搖了搖頭,他不想把所有信件的事也告訴胡泳恩。胡泳恩想了想,說道:「那時候好似只有一個老師經常帶着相機,一派很喜歡照相的樣子。」

劉華安說道:「我知道,可是很久都沒有他的消息了。我也很難理解,他為甚麼會給我影像,而且影這麼多?又現在才給我看到?」

劉華安問道我那時很與眾不同嗎?胡泳恩表示否定。

劉華安苦笑道這就奇怪了。胡泳恩也說道真是奇怪了,怎麼會有這種事?劉華安笑道我從沒有想到有人會在暗處盯着我,想想怪可怕的。胡泳恩說道照片裡的形象都不錯的,攝影的人沒有壞心思。

劉華安看着胡泳恩,笑道:「你有做過壞事嗎?你相信有報應嗎?」

胡泳恩問道甚麼意思?劉華安說隨便問問。

看了胡泳恩一眼,劉華安又說道相冊的事提醒了他,總感覺被冥冥之中的眼睛盯着一樣。

胡泳恩問道:「你做過壞事嗎?」

劉華安說正在想做過的壞事。胡泳恩問道想到了嗎?劉華安點了點頭,說道:「想到了不少。」

胡泳恩說道你說說看?劉華安說道:「有次我在學校的樓梯裡撿到了一個信封,裡面有三千塊錢。因為沒有人發現,我自己留下了。那時候家裡窮,所以我把錢留下了。當時的三千塊,好大的一筆數目。」

胡泳恩沉默不語。劉華安又說道:「還有一次,我把一個小超市的貨架給推倒了,瓶瓶罐罐的東西砸碎了一地。然後我就跑了,事後也沒有人來找我。那個時候是不是沒有監控錄像?」

胡泳恩說不知道。劉華安說道還幹了很多壞事,但是不想說了。胡泳恩說再說幾件吧。劉華安說當年用卑鄙手段搶過同行的生意。

胡泳恩說你做過很多行工作的。劉華安說你要給我留些面子才好。胡泳恩問道你有沒有做過甚麼針對我的壞事?劉華安說一直有這個想法,但沒有實施過。

與胡泳恩分手回家,劉華安在樓下大堂又碰到了看更的何生。打完招呼,何生說上午晚到了,所以要補幾個鐘的工。

劉華安又說起紙箱子的事。何生說那個女人有些面熟,以前應該是見過的,在澳門半島那邊見過的。

回到家裡,劉華安先給客戶打了個電話,約好明天看房子。

然後他又給朱穎彤打了一個電話,請她幫忙找找很早前那個懂攝影的老師的下落。朱穎彤是大學老師,所以同以往的很多老師有聯繫。出乎劉華安的意料,朱穎彤說道記得那個老師,也大概記得那個老師以前的住處。

朱穎彤說道:「他現在還活着嗎?也說不定搬了住處了。不要緊,我可以幫你打聽到他的。但是,你為甚麼要找他呢?」

劉華安說這件事一時半時很難說清楚,有機會見面說才行。

朱穎彤說了句古古怪怪的,便沒有再追問下去。轉頭她問了劉華安工作上的事,問如果公司炒他,他有甚麼打算。劉華安說準備找個更輕鬆的工作,能有時間去讀讀夜校。

放下電話,劉華安又開始翻看照片,直到睏得睡了過去。

第二天,劉華安起了一個大早,醒來時居然沒有聽到那種瀕死的呻吟聲。暗道應該是疑心生暗鬼了,想來可能真是因為最近的壓力太大,所以偶爾才會有幻聽出現。

在公司樓下慢慢用過早餐,九點鐘劉華安準時走進了公司。

辦公室裡充滿了沉悶壓抑的氣氛,同事們的臉上沒有了昨日的輕鬆,每個人的臉上都佈滿了凝重之色。

問過之後才知道老闆昨天中風了,住進醫院了。再問下去,誰也說不清楚到底發生了甚麼事,又有人說是老闆撞了別人的車,與人理論的時候生了氣,所以中風了。

劉華安問道這是哪裡來的消息?那人說是從老闆娘那裡聽到了一言半語。那人說完,拍了拍劉華安的肩膀,說道大概不是因為與你喝酒才發生了問題,所以不需要擔心。

劉華安說道就算是與我喝酒後發生了問題,又與我何干?然後他看了看一眾同事,問道:「這麼大的一件事,怎麼沒有人通知我呢?」

同事們都不語。

劉華安默默地離開了公司。上午有事情要做,要帶客戶去看盧太太的房子。另外,他還要幫胡泳恩那邊找裝修師傅,看裝修材料。

路上,劉華安暗想:「是不是要去醫院看看老闆呢?」

想買房子的客戶是個新移民,名叫曾建,很健談。沒有等劉華安問甚麼,曾建便說明他是三年前以澳門人的中國內地子女身份移民到澳門。到了澳門後,一直在賭場裡做事。

劉華安告訴曾建那房子有紀念意義,所以房主捨不得把房子放出來,而且房主很在意房子的下一個主人的身份。曾建說可以理解,自己在老家的房子也是捨不得賣出去的。

「我們不都是這樣的嗎?故土難離,葉落歸根。」曾建說道,「年紀越大,越看重老物件。」

盧太太在家裡等着劉華安,見到曾建時,像是相女婿一樣地盯着曾建看了半天。曾建倒是沒有在意盧太太盤問式的談話,與盧太太有說有笑的。

看完房子出來,劉華安說道「曾先生,你真是不簡單,以後一定會發達的。」

曾建嘆了一口氣,說道:「小時候我是自己養活自己長大的,當老人家是母親了。她沒有介意我在賭場裡做事,很不錯了。」

劉華安說道:「我比不了你。有時間一定聽你說說故事。」

曾建說道真說起來就沒有甚麼好說的了,不過就是倒苦水罷了。

劉華安說道我算是第二代移民,父母是第一代。但父母現在基本不在澳門住,兩人退休後就回內地去了,喜歡家鄉的生活。

曾建笑道:「還是故土難離,葉落歸根。不管怎麼樣,都丟不下那個念想。」

劉華安笑道:「你應當做個老師或者做個文化人才對。」

與曾建分手後,劉華安隨便找了一個地方吃午餐。吃到一半的時候,他接到了鄭立偉的電話。

鄭立偉提醒他要記得下午的畫展。

劉華安說道真是忙,不過去了。鄭立偉說道別這麼沒用,關鍵時候頂不上來。等劉華安答應了以後,鄭立偉說那台老咖啡機就要到了,是不是過來看一眼?

劉華安正沒有地方可去,便答應了。

到了鄭立偉的店面,劉華安發現曾建在。原來那台老咖啡機是曾建要出手的。

見到劉華安,曾建也覺得很意外。

說開來,那台老咖啡機是曾建母親家的東西,也不知道哪代祖先從南洋帶回家的。後來家道中落了,便沒有人知道那是甚麼物件了。

等曾建來到澳門,才想明白那台老物件大概是咖啡機。他給鄭立偉看了照片,結果被鄭立偉給認下來了。

曾建笑道:「是不是會很值錢?」

劉華安笑道:「也不會,有人肯收就不錯了。不過,你怎麼捨得出手呢?」

曾建哭笑道:「房價這麼貴,只能多套取些現金了。」

鄭立偉比較開心,招呼兩人坐下來喝茶。茶過三盅,曾建談起來了家鄉的風物,又多說兩句,曾建說起來了祖上外出打拚的故事。

曾建是梅州客家人,而梅州人大概是喜歡外出闖蕩的。當年,梅州下南洋的人很多。曾建說道:「人多地少,生活艱苦,不出去闖蕩也不行。早年,是女人在田裡做工,田裡沒有男人的。要麼是家裡的男人跑出去了,要麼是怕男人跑了所以把男人鎖在了家裡。」

送走了曾建,劉華安同鄭立偉說了老闆的事,問是不是應該去看看老闆?鄭立偉說道自己的事自己定。劉華安說道不去看看似乎是不夠義氣?鄭立偉說道如此勉強就不要去看了。

參加畫展的人很多,政商名流不少。

講話剪綵的繁文縟節過後,終於可以自由地看畫了。劉華安並不懂畫,所以也不知道作品是好還是不好,問鄭立偉展覽的作品好不好時,被鄭立偉奚落了一通。

鄭立偉說道:「甚麼是好,甚麼是不好?這問題沒法回答。你這水準,也不要想那麼多了,只管你喜歡不喜歡就是好了。」

看了一圈後,鄭立偉罵張亦凡蠢。

劉華安問道怎麼這麼說?鄭立偉說道:「這個張亦凡吹牛都不知道怎麼吹,作品曾跟着飛船上太空了?這麼多名家,真要上太空輪得到他?誰去炒作這個?缺心眼,自貶身價。」

劉華安笑道:「這不是像我這種外行多嗎?看到這個噱頭一定會覺得厲害一些。」

鄭立偉哼了一聲,也不理劉華安,徑直去到了一台重新組裝的老舊咖啡機前,開始了推介咖啡機的工作。

劉華安只有跟在了鄭立偉的身旁。

鄭立偉認識的人很多,通常跟人幾句話說完,便很自然地將話題引到了畫作上,引到了咖啡上,引到了咖啡機上。

很快,劉華安便發現自己是多餘的。鄭立偉既不介紹人給他認識,也不需要他幫忙介紹咖啡機的功能。

過了一陣子,無聊中劉華安感覺有人靠近了,看過去竟然是陳米莉。

同陳米莉打過招呼,劉華安也看到了正在人群裡的朱啟東。朱啟東正在張亦凡身旁,聽張亦凡介紹作品。

陳米莉有些靦腆地問劉華安晚上是不是有時間一起吃飯,劉華安爽快地答應了。陳米莉聞言後似乎很開心。

旁邊的鄭立偉不淡定了,小聲問陳米莉的來歷。劉華安也來了脾氣,不但沒有回應鄭立偉的問題,反而躲開來同陳米莉一起去看畫作了。陳米莉好似很懂繪畫,很開心地向劉華安說着作品。但是劉華安基本沒有聽懂陳米莉在說甚麼,只有裝模作樣地點着頭應付着場面。

卻不曾想旁邊的一個女子似乎聽懂了陳米莉的話,同陳米莉交談了起來。於是劉華安覺得很鬱悶,環顧左右時,他看到鄭立偉正衝着他招手示意。

而在鄭立偉的身邊,則站着張亦凡。

劉華安向陳米莉告罪後來到了鄭立偉與張亦凡身前。鄭立偉忙不迭地給張亦凡介紹了劉華安,說道是好朋友云云。

張亦凡說道早聽說劉華安了,久仰了。又說道看着劉華安面善,以前大概是打過照面的。劉華安說道不敢當,能看到如此好的畫作真是有幸。張亦凡說道兄台客氣了,我的東西水準不高。大家肯來,都是給面子賞臉罷了。

等張亦凡離開了,劉華安說道這個人更似商人吧?

鄭立偉說道關鍵是能賺到錢。

劉華安說道看來就是這個世道了?藝術也要商業化?

鄭立偉說道你多大年紀了?難不成才二十歲?發這種感慨有意思嗎?

劉華安說道那你諷刺炒作畫作上太空是自貶身價?鄭立偉說道算了,都是糊塗賬,這年頭誰也好不到哪裡去。

然後鄭立偉問道:「那女孩子是誰?」

劉華安說道:「別問。」

鄭立偉只得又哼了一聲,表達了不滿。

展覽廳裡還有很多人的時候,劉華安便跟着朱啟東陳米莉離開了。路上,朱啟東問劉華安怎麼來看展覽了,怎麼會認識張亦凡?劉華安說道我就不能認識他嗎?朱啟東說道我不喜歡這個張亦凡,太能混事了,甚麼人都能混得上。劉華安說道之前並不認識張亦凡,今天是過來推銷咖啡機的。

朱啟東很驚訝,說道那改裝的咖啡機不錯的,我想進一台,要多少錢?劉華安說道:「你想要,我送給你一台。」

朱啟東笑道:「那今天晚上的飯錢我出。」

劉華安說道:「本來就應該是你出的。」

吃飯的時候,劉華安終於開口問了去毛里裘斯的事。朱啟東問道怎麼突然想起來去毛里裘斯了?

劉華安說道很奇怪嗎?你之前不是一直要我去毛里裘斯嗎?最近卻又不提了?

朱啟東問道是不是公司出事了?劉華安說道大概是要失業了。朱啟東說道這件事我們要好好談談了,吃完飯你和我一起走。

看了陳米莉一眼,朱啟東說道:「先送人回家,再說我們的事。」

把陳米莉送回家後,朱啟東開車帶着劉華安到了海邊。劉華安笑道:「這麼鄭重,可是有大事要告訴我?」

朱啟東說道我要告訴你的是關於陳米莉的事。

陳米莉的身世有些特別。陳米莉的父親大概是個爛仔吧?當年很不受人待見,當然是不受親朋好久待見,也不受華人圈裡的人待見。一把年紀的時候,又同一個鬼婆有了陳米莉。華人圈,你知道的,是有一些傳統習慣或者陳規陋習的,我就不明說了,總之陳米莉也是不受待見的。後來陳米莉的父親死了,再後來陳米莉的母親也去世了。在陳米莉最困難的時候,我父親出現了,算是給了陳米莉援手。或者也是趁人之危佔有了陳米莉吧,我不知道該怎麼表態。父親臨走前,要我照顧好陳米莉,所以我就要照顧好陳米莉。至少陳米莉現在還不想回毛里裘斯,所以我就不能回毛里裘斯。如今毛里裘斯那邊的生意都是我哥哥在照顧打理,我只有呆在澳門了。

劉華安正色道:「我看你和陳米莉的關係不一般呢。」

朱啟東嘆了一口氣,說道:「這是個問題,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問過哥哥了,哥哥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假如我放手了,今後萬一有其他事情發生,哥哥和我會更麻煩。」

劉華安問道你不喜歡她嗎?朱啟東說道我是正常男人,但有些事好說不好聽呀,澳門街這麼小。

劉華安點了點頭。

朱啟東說道:「老規矩禮道侵犯不得。看看毛里裘斯的華人,似乎是與我們隔絕了,卻也都是那個樣子,同我們是一樣的風俗。陳米莉的父親,最大的罪過是有了陳米莉,你懂的。」

劉華安說道:「我們還是回去吧。看來,你的麻煩比我的麻煩大多了。」

回到自己家樓下,劉華安看到看更人何生在樓門口附近一邊踱着步一邊東瞅瞅西看看地打量着樓門口前的那一小塊地面。

劉華安迎上去問何生為甚麼不在大堂裡呆着。何生說出來走走。

劉華安看了看何生,笑道:「你好似有心事?」

何生說道是有心事。

劉華安笑道:「算我多嘴,方便和我說嗎?」

何生看了看劉華安,說道:「劉先生,以後少喝酒為好。這幾天,我好似都見你喝酒了,而且喝很多。別再貪杯了,會把身體弄壞的。」

劉華安苦笑道:「不順心的事太多,只有喝酒了。喝醉了,也能睡個好覺。」

何生說道遇到不順心的事,也要給自己寬寬心。凡事都有定數,老人的話真是沒有錯的,誰該怎麼樣,老天看着呢,是跑不掉的。就說這兩天的事。我有一輛破車停在了澳門,至少有兩年沒有動過了。前天晚上,我那輛車被人撞了,在停車位上被人撞了。昨天上午我不是晚來了嗎,就是在處理這件事。撞我車的人,是我的一個老朋友。那人真是我的老朋友,是老朋友,卻也是仇家。

何生嘿嘿地笑了一聲,說道:「真是我的老朋友。但這個人狠狠地坑了我,害得我傾家蕩產,害得我落到了如今的田地。當年我沒有臉在澳門呆了,就舉家離開了澳門。但在外面混得不好,連老婆孩子都跟人跑了。這老了,我才又回來了。撞了我的車,我怎會要他好過,所以就借機同他吵了一番。」

劉華安呆呆地看着何生,問道:「事情處理得怎樣了?」

何生說道:「他好似氣病了,住院了。總之是住院了,是不是我氣得他住院了,也不好說。」

劉華安看着何生。

何生苦笑道:「我現在說不清楚心裡是甚麼滋味。」

回到家裡躺在牀上,劉華安覺得滿腦子都是漿糊。正在犯糊塗的時候,朱穎彤打來了電話,問劉華安為甚麼不接電話,也不回電話。

劉華安問甚麼時候打過電話?朱穎彤說六點多鐘的時候打過,後來又發了一個信息。劉華安解釋道看展覽呢,現場吵,所以沒有聽見。

朱穎彤說道:「看你興致不高呢,又受甚麼打擊了?」

劉華安苦笑道:「本來有個遠走高飛的打算,現在看來是不成了。」

朱穎彤問道:「你準備去哪裡?」

劉華安苦笑道:「說甚麼你就信甚麼嗎?」

朱穎彤頗為不屑地哼了一聲,然後問道看甚麼展覽了?劉華安說道是一個叫張亦凡的人開的展覽,但是水準不怎麼樣。

朱穎彤笑道你甚麼時候懂得看畫了?未等劉華安回答,她說道:「張老師的電話住址我找到了。他人還在,但是早就癡呆多年了。你打算怎麼辦?」

劉華安說道:「如果照片真是出自他的手,我怎麼都要表示下感謝的。他總是有家人的吧?他癡呆了不要緊,有人能代表他接受我的謝意就行。從沒有想到,我曾被人重視過。」

朱穎彤聞言嘆了一口氣。

因為有心事,所以劉華安沒有怎麼睡好。天快要亮的時候,他才睡過去。一覺醒來,已然是上午十點半了。

這次沒有聽到瀕死之音,四周似乎也靜悄悄的。

週日。

劉華安暗道怪不得沒有趕時間的衝動,原來是週日,生物鐘夠準的。

收拾妥當了,劉華安猶豫着去了醫院。一路打聽着找到了老闆的位置,發現老闆是住在重症監護病房裡。這令劉華安有些驚訝,他沒有想到老闆的病情會如此之重。

老闆娘看到劉華安來了,很是欣慰,說了很多感謝的話。又說道病情比剛入院的時候更壞了。

從醫院出來,劉華安漫無目的地在街上徘徊了半天。想到要回家的時候,他想起來了那個張老師。

劉華安看了看位置,張老家好像就在附近。又是一邊走一邊打聽着找到了張老師家,按過門鈴後,開門的人居然是張亦凡。

看到劉華安,張亦凡很驚訝。

劉華安也覺得很驚訝,更驚訝的是他看到了另外的一個人,一個女人。昨日在張亦凡畫展開幕式現場,就是這個女人與陳米莉談在了一起的。

女人叫張慧雅,是張亦凡的妹妹。

與張亦凡見過大世面的神態不同,此時的張慧雅沒有了在畫展現場的儀態,顯得頗為侷促不安。

劉華安也見到了那個張老師,一個目光呆滯而且瘦骨嶙峋的老頭子。敘過舊,張亦凡弄明白了父親與劉華安之間的淵源。

劉華安則問起照片的事。

張亦凡問道甚麼照片?

劉華安說道是我小時候的照片,很可能是張老師拍的。他看了看張慧雅,問道是不是她把照片送到樓下大堂的。

為了保險起見,劉華安沒有提紙箱子裡的信。

張慧雅看了看張亦凡,又看了看劉華安,沒有說話。

不知道為甚麼,劉華安的心頭突然生出了一種很恐懼的感覺。張亦凡衝着妹妹擺了擺手,張慧雅遲疑着離開了。

張亦凡坐在沙發裡,冷冷地看着劉華安,用手指敲擊着旁邊的茶几。

劉華安說道我很不安,有甚麼不好說的話嗎?

張亦凡點了點頭,說道:「首先我要感謝你,如果沒有你,我沒有今天的局面。你毀了我的家,也毀了我的妹妹,毀了我的母親,卻造就我。我算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嗎?早早就開始為了生活去打拚了。昨天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面熟,看來還真是有緣份。我對那些照片很熟悉,但對你並不熟悉。」

劉華安點了點頭。

張亦凡說道:「有些事情,你可能忘記了,但是我沒有忘記。」

劉華安皺起了眉頭。

張亦凡說道:「我妹妹小的時候被人推倒在馬路上,然後被車撞了。而那個將我妹妹推倒的人就是你。我妹妹受傷後,我父母很受打擊。那時候家裡沒有錢,在打擊與重負之下我的母親早早就去世了。後來我妹妹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指認出了你,但距離她受傷之日已經很久了。我妹妹認出你後,不知道為甚麼卻也喜歡上了你,不願意追究你的責任。大概就是這個樣子了。我父親為了滿足她的心願,便買了一部相機,將你的照片拿給她看。」

劉華安的腦海裡一片空白,問道:「為甚麼要看照片?」

張亦凡說道:「因為她不能走路,更不願意讓人看到她不能走路的樣子。」

劉華安說道:「我想和她說兩句話,可以嗎?」

張亦凡不置可否。

劉華安起身離開了張亦凡。在另一個房間裡,他看到了低頭不語的張慧雅,開口說了聲對不起,便不知道再說些甚麼了。

張慧雅打破了沉默,說道:「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你不要有負擔。我能感覺到你是一個很容易有心理負擔的人,從認出你來後,我就好似能讀懂你一樣。」

劉華安說道:「你這麼確定嗎?」

張慧雅點了點頭,說道:「我確定。」

劉華安說道:「謝謝你。」

張慧雅說道:「如果我哥哥說了難聽的話,你不要介意。為了我,他吃了很多苦。如果不是他在辛苦賺錢,我也不能重新走路。為了守住父親,守住我,守住這個家,他付出太多了。」

劉華安苦笑道:「問題是他並沒有說甚麼難聽的話。」

離開了張老師的家,劉華安搭乘巴士回了家。一路上,他默默地看着窗外,想着心事。

在大堂,劉華安又碰到了看更的何生。

因為沒有心情,劉華安只是簡單地向何生打了一個招呼,繼續想着自己的心事。何生倒是起身走到劉華安跟前說道:「剛才有人告訴我,我的那個朋友,就是那個仇家,兩個鐘頭前死在醫院裡了。」

劉華安沒有說話,拍了拍何生的肩膀,搭上電梯回了家。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劉華安被瀕死之音吵醒了。

從牀上爬起來,劉華安想道:「看來我真是走到頭了?」

錯開了週一的交通高峰時段,劉華安去公司辦了辭職。公司裡已經亂成一團了,所謂的辭職也不過就是打了一個招呼罷了。

老闆出殯那天,劉華安送了花籃,也在殯儀館露面了。此後的三兩天,劉華安都是一個人悶在家裡。

瀕死之音,又出現了。

劉華安只有忍受着瀕死之音的折磨。

先是胡泳恩發現了劉華安的異常,打電話問發生甚麼事了,是不是真失業了。劉華安說是,是真的失業了。

晚上,胡泳恩與朱穎彤一起到了劉華安的家裡,安慰起了劉華安。

劉華安說了說老闆的事,也說了老闆與何生之間的糾紛,後來又說了張慧雅的事。劉華安說道:「張慧雅的事,我是有印象的,但我不是故意撞倒她的,我確實不是故意撞倒她的。撞倒她後,我快速地離開了,但是我知道她會出危險,因為我似乎覺察到了有一輛車正在開過來。最後我還是逃避了,雖然我似乎聽到了身後的喧鬧聲。我現在算是知道了,人不能做壞事。虧欠的,總是要還的。該還的,總是要還的。告訴你們,我有個預感,我感覺我大概是要死了,所以我現在就等死了。」

胡泳恩與朱穎彤罵劉華安無聊。

再一天上午,被瀕死之音吵醒的劉華安離家去報了一個夜校班。兩個月的課程,一星期一次,從晚上七點上到晚上九點,上課地點是在一所大學內。

盧太太終於把房子賣給了曾建,去美國投奔女兒去了。

又一天,鄭立偉把劉華安叫到了公司,說起來改裝舊咖啡機的生意。鄭立偉說手上已經有幾單生意了,一定要做好,打響開頭幾炮。劉華安暈頭暈腦地聽鄭立偉說了一通之後,便開始說自己的心事。

鄭立偉說道:「那你到底想要怎麼辦呢?工作的事先不說了,就說那個張慧雅,你要娶了她嗎?」

劉華安說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鄭立偉說道:「人家都放下了,你又有甚麼放不下的呢?」

劉華安說道:「虧欠人的感覺不是很好,是個心病,是個遺憾。」

鄭立偉說道:「這說明你還不是太壞。」

從鄭立偉的公司出來,劉華安約了朱穎彤,到朱穎彤的家裡喝了一頓酒,然後醉倒在朱穎彤的家裡,最後是在朱穎彤的家裡過了一夜。醒過來後,劉華安偷偷地溜走了,之後有三兩天害怕接到朱穎彤的電話。

而劉華安也將那個瀕死之音出現的規律總結出來了。瀕死之音只有白天才會出現,晚上從來都不出現。

於是劉華安白天四處逛悠,只有晚上才返回家中休息。從不安中慢慢安定下來了,劉華安接到了朱啟東約吃飯的電話。

餐桌上劉華安免不得又說了一大堆事。 

在旁邊一直沒有出聲的陳米莉突然說了一段話,聽起來不似她以前說的那種話,但劉華安也還是沒有聽懂陳米莉說了甚麼。

朱啟東解釋道:「她講的是毛里裘斯那邊的一種客家話,大概是說你有中國人式的報應思想?她說她的父親也有這個思想。她說中國人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很迷信,但中國人就是這個樣子的。她沒有中國人式的想法,所以總是不被接受。」

一頓酒喝到下半夜兩點才結束。

第二天上午,被瀕死之音吵醒的劉華安第一時間離開了家。經過大堂的時候,他想起來幾天沒有見過何生了。問過去時,看更人說何生死了。

劉華安出了一身冷汗,問道發生甚麼事了?

看更人說何生喝酒喝多了,摔死了。

一連幾天下來,劉華安神情恍惚。鄭立偉見劉華安總是不出活,雖然大為光火,卻也沒有辦法。

聽說何生死了這件事發生了一個星期後,劉華安的夜校開課了。

劉華安早早地來到了學校,見到時間尚早便一個人在校園裡閒逛。偶然經過一處樹木茂盛之地時,竟然又聽到了瀕死之音。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劉華安只覺得心跳加速,暗道完了,這聲音怎麼追到這裡來了?看了看周圍,他又想道:「難道天上會掉下來隕石砸死我?」

惶恐了一陣子後,冷靜下來的劉華安又覺得這次聽到的瀕死之音與在家裡聽到的有些不同,好似有個發源地一樣。仔細地聽了聽,他確定瀕死之音應該來自前方某處。

劉華安很想追究瀕死之音的出處,卻又不敢前行。

躊躇之際,有一群學生從身邊經過,正要前往聽起來是瀕死之音傳出來的位置,劉華安便壯着膽子跟了過去。

穿過了一片樹林,他看到了一個工人正在那裡用電鋸鋸木頭。

「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原來瀕死之音是電鋸鋸木頭時製造的噪音衰減後的聲音效果。

劉華安也顧不得上課了,急急忙忙地趕回了家。在大堂,他問看更人樓裡是不是有人在裝修?

看更人說道:「有人請了木匠在做家具。在你家樓上,二十樓。」

劉華安住在十七樓。

按照規定,操作與裝修相關的工程時,為了不影響其他人,通常是節假日不能做,晚上不能做,只有白天才能做。就算是在白天,木匠師傅也不會總是用電鋸,所以才會出現有時能聽到瀕死之音,有時又聽不到瀕死之音的情況。

劉華安暗道:「弄了半天,原來是有人在鋸木頭?嚇死我了,這不是玩我嗎?早把鄭立偉叫過來,怕是早就解開謎底了。他懂木工,說不定用過電鋸。」

想過之後,劉華安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初歌今 1970年生人。男,博士(M.D. Ph.D.);字伯平,又名初一、老虎種花、漁歌子風等,號剩閒齋主人等;作家、書畫家、藝術評論家與影視項目製作人。發表小說《嫁衣》《蓮花之後》《冰心》《泊之東鄰》《遠心》等約七十餘萬字,另有散文、詩歌、藝術與書畫藝術評論若干。曾獲得一屆「澳門文學獎」與兩屆「澳門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