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炯：夜更王伯

年底王伯就要退休了。

「恭喜呀，捱了成世，終於就快『出冊』啦！」最近，大家碰見王伯，都喜歡這樣和他講笑，可他聽了，卻一臉苦相，一絲笑容也擠不出來。

王伯中年喪妻，辛辛苦苦把兩個孩子拉扯大，供他們到外地讀書，最後在異鄉拍拖結婚、落地生根，最後只剩王伯孓然一身。寂寞難耐的日子，對他這樣的孤身老人來說，更是難捱。幸好，他還有這份工作，雖說不是甚麽了不起的工作――王伯在南區某幢住宅大廈當看更，雖說那份可憐的收入，在這百物騰貴的城市裡捉襟見肘。但對王伯來說，這份工作最重要的卻並不在此。

牆上時針搭正深夜十一點，老王哼着小曲，捧着灌滿茶水的大杯子，慢條斯理地走進管理室。

「王伯，你就好啦，捱多幾個月就出冊囉！」等他來換班的老何，又來開他的玩笑。

王伯咧開掉了幾顆牙的癟嘴，似笑非笑。

日夜顛倒的辛苦和薪水收入的低廉，對老王來說都不算甚麼，真正讓他難以忍受的，是每到夜深人靜之時，如無邊黑夜般令人窒息的孤獨和寂寞，清貧的日子還可以咬咬牙捱下去，苦悶的日子卻不知何時才能熬到盡頭。

等老何離去，王伯掩上門，轉身，小心地把幾乎滿瀉的茶水杯放在桌上，一屁股坐進桌旁那張雖破損不堪卻寬大舒適的軟皮沙發──那是樓上某住客搬家時廢棄不要、卻被他們幾個管理員如獲至寶般留下來的。王伯挪了挪身子，調整到最舒服的位置，從這裡望過去，剛好看見靠在牆邊的那幾台閉路電視監控屏。王伯拿過茶水杯，輕抿了一口，嗯，水溫剛剛好。他握着杯子，又灌了一大口，靜靜等待。

一切準備就緒，就待好戲上演。

由於這幢大廈剛好位於新建的幾家賭場旁邊，隨着澳門回歸後賭業陡然蓬勃，大廈裡的住客也悄然轉變──多年見慣的老面孔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走馬燈」般來來去去的陌生人……

閉路電視裡，一個女子走進電梯。王伯湊近，瞇起眼仔細辨認，那女子衣着誇張、濃妝艷抹，分辨不出甚麼年紀。王伯想不起來甚麼時候見過她，大廈裡有幾層單位被用作「非法旅館」，所以常有陌生人出現，他早已習以為常。

電梯停在大堂，女子快步經過管理室門口，完全沒有留意到蜷縮在沙發裡的管理員。王伯很滿意自己所處的「隱形」角色，他舉起杯子，又灌了一口濃茶。

監控熒幕裡，又一個女子走進電梯。這次，王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十八樓的陳小姐，她是某家航空公司的空姐，身穿整齊的制服、拉着一個黑色小皮箱，應該是又有航班要跑了。

電梯在九樓停了下來，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走進來，好像是在賭場「遝碼」的龍哥。王伯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鐘──十一點零八分，平時都要等到午夜之後才出門的龍哥，今天怎麼提早出門了？閉路電視小熒幕只有畫面，沒有聲音，就像在看一齣黑白默片：龍哥和陳小姐聊了起來，好像頗投契的樣子，陳小姐不時咯咯笑個不停，看起來龍哥不但放數有道，泡妞也很有一手。

電梯門打開，剛才熒幕裡的黑白畫面，和龍哥由遠至近的招牌大嗓門合而為一：「──客氣甚麼，我開車送你，正好我也要去那裡接個客。」龍哥一邊走出電梯門口，一邊殷勤地接過陳小姐的小皮箱，另一手挽着自己的皮袋，經過管理處的時候，還衝着王伯得意地擠了擠眼。

目送龍哥和陳小姐走遠，王伯回看管理處的閉路電視監控熒幕，不知何時又一對男女進了電梯。

電梯裡那對男女，看起來年紀並不大，但兩人似乎努力把自己打扮成大人模樣：女孩子身穿無肩露臍裝，超短裙下面奇怪地套着一條黑色的網眼長襪；男孩子則穿了一件敞胸恤衫和牛仔褲。大概未料到有人正透過監控熒幕裡看着自己，那兩個小孩恍若無人之境，電梯門一合攏，便肆無忌憚地摟抱起來，像在模仿電影裡的熱戀男女，男孩子的手不老實地伸進女孩的短裙，女孩則撒嬌般扭個不停……監控器的黑白熒幕，雖然沒有聲音，但王伯看得津津有味。

這幾個監控熒幕，每晚都給王伯帶來各種新鮮刺激的真實人生場景，比電視機裡的那些無聊劇集或吵吵鬧鬧的綜藝節目更加精彩。王伯拿起水杯，又喝了一口，茶已變涼，開始滲出不少苦味。不知怎的，王伯想起了自己，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年底退休之後，就要離開這裡，回到北區那狹促的蝸居。到時候，面對四面牆壁，沒有這一排閉路電視，苦悶的日子該怎麽打發？

突然，外面大門「硄──」的聲響，令走了神的老王嚇了一跳。

哦！又有人來了。

這正是王伯為甚麼喜歡別人都不願當值的夜更的緣故。這幢大廈，晚上比白天熱鬧多了。

這次從外面走進來的，也是一男一女，不過，兩人好像並不相識，女子在前面匆匆走着，男子則懶洋洋地跟在後面。王伯等那對男女走過管理處視窗，才回頭去看閉路電視的小熒幕，仍在電梯裡的那對年輕男女，還在熱烈纏綿，男孩已雙手伸進女孩的衣服裡，肆無忌憚地上下遊走……

等一等，旁邊的監控熒幕裡，剛才那對似乎互不相識的男女，一踏進電梯，怎麼也抱成了一團？！

老王簡直有點興奮過度了，一時之間，竟不知該看哪邊才好。

雖然監視器畫面沒有任何聲響，但就算是從細小、模糊的黑白畫面裡，老王仍能感受到狹小電梯裡的驚心動魄：壯實的男人用力抱緊那女子，她也回抱着高她一頭的男人，兩人彷彿都用盡了吃奶的氣力。

好一對偷情鴛鴦！王伯饒有興致地欣賞着這場無聲的肉搏，連手上的茶杯也忘了放下。

看來，今晚節目可真夠豐富的。

「叮──」下樓的電梯抵達大堂，男孩和女孩走出電梯，若無其事地拉着手，從管理處面前走過，剛才模糊不清的畫面，此刻變成全彩高清，王伯仔細地上下打量，直至兩人走遠，消失在大門外面。

王伯將視線轉回管理處的監控熒幕。

等一等，好像有甚麼地方不對勁？

閉路電視畫面上，那對男女不知甚麼時候竟已躺在了地下，動作也變得粗野激烈起來。老王湊前仔細看：女人被男人壓在身下，雖在不斷掙扎扭動，但力度開始減弱，終於，整個身子癱軟了下來。男子在女人身上摸索搜尋，似乎並無收穫，轉而拾起女子掉落在地的手袋，打開，努力翻找起來。

王伯慌張起來……啊，這對男女，大概不是甚麼偷情鴛鴦，是打劫麽？可死了人？

那電梯開始向大堂降了下來。

心緒慌亂的王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趴在桌上假裝睡着了，心口卻怦怦跳個不停。

「叮──」電梯抵達大堂。

一串腳步，散亂而急促，由遠至近，又由近而遠。

直到聽到大門「咣」一聲關上，王伯才敢抬起頭來。他轉身望向身後的閉路電視，女人還是一動不動地癱在地上，看起來凶多吉少。

唉！王伯嘆了一口氣。在警察來到之前，還是趕緊想一想，等會兒該找甚麽藉口，才能讓自己脫了干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