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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 剛:怪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2月號總第422期

子欄目:澳門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龔剛

1

有些人生來就是小說人物。傑生就是其中一位。當你和他同處一室,常常會懷疑自己的真實性。

傑生和普通人一樣,荷爾蒙分泌過多的時候,會像阿Q一樣想女人,失戀的時候會痛苦,考試的時候想拿頭名,人多的場合愛出風頭,喝酒的時候想充男子漢,下棋輸多了,非要紅着眼扳回一盤。

他有時也會像哲人一樣懷疑人生的意義。他不僅僅是懷疑而已,還多次測量過死亡的體溫。你可以說他是一個對生死界限特別懵懂的呆子,也可以說他是一個對生死界限特別敏感的癡人。

孔老夫子有句名言:未知生,焉知死。可見,自有文明史以來,人類對死亡的奧秘就充滿了好奇心,老夫子的勸世箴言,顯然是對執迷不悟者的當頭棒喝。不過,但凡需要大聖人、大宗師鄭重禁止的東西,多半比野草或田鼠的生命力還要頑強。復仇,嫉妒,性本能,理性主義的偏執,以及別生死的原慾,從來都是屢禁不止。在死亡體驗這個話題上,匯聚了東西方歷代哲人的卓越思想,但真正有資格描述死亡體驗的人,從來就只有兩類:將死,而未死;自殺,但未遂。

傑生就是一個自殺未遂者,而且不只一次自殺未遂。

對一個拿自殺當軼聞或話柄的人來說,這一異常事件所浸染的血腥、恐懼和絕望,統統成了傳奇化的元素。對一個習於把自殺抽象為道義問題的人來說,這一異端行為所纏繞着的窒息般的身體感覺,僅是一時妄念造成的幻覺,惟有善惡的甄別,才是永恆的。傑生因此看不起小說家、哲學家,因為他們都不過是看客。

傑生讀研時,存在主義的思想鼠疫四處擴散,加謬的自殺論成了熱門話題。如今的大學才子們反覆唸叨的是:機考還是筆試,這是一個問題。當時的大學才子們唸唸有詞的是:生存還是死亡,這是一個問題。

某年深秋的一次校園詩會上,以詩界王朔自許的先鋒詩人木子照例擤了一通「理想主義的鼻涕」後,施施然拋出一個問題:如果我活膩了,可不可以先把大家整死。聽眾先是懷疑自己的耳朵,然後開始懷疑木子是否神經有問題。這當兒,一個臉寬鼻大、形容酷似龔自珍的聽眾霍然站起,指着木子的胸口說:「活膩了是你小子厭倦與噁心的生存感覺的一種體現。存在先於本質,個人選擇優先於整體性的律令,如果你真活膩了,你有權選擇自殺,但無權把大伙都整死。」傑生斜睨了「龔自珍」一眼,揚起頭,不屑地說:「沒見過豬跑,別裝着吃過豬肉!」

自此以後,「沒見過豬跑,別裝着吃過豬肉」便成了傑生的口頭禪。每當有人談論加繆,思考生死,他就會吶出這句口頭禪。

 

2

傑生讀研的時候,疏懶成性,一個月難得洗上幾回澡,頭髮總是往上翹着,活動範圍基本不超出校園,包括自殺。

多年前的一個傍晚,傑生從長如冬眠的午夢中醒來,日光燈亮得紥眼,窗口拉着黑簾,室友們蹤影全無。他忽然醒起,今天是週末。

週末的晚上總得幹點不同尋常的事,否則難免會若有所失。傑生空着肚子,仰天而臥,心裡盤算着。看電影去?孤零零一個好沒趣。下圖書館?今晚肯定沒有美眉。英語角?風頭總是別人的,不如不去。湖邊走走?全是抱對的野鴛鴦,犯不着看人作秀。租幾盤VCD?除了周星馳,還是周星馳。花香,背影,越飄越遠的鵝毛,越飄越遠……

傑生的身體一點點從透着餿味的牀墊上浮起來,浮起來,他驚惶不已地想把自己壓下去,但無濟於事,他的身體還是在往上浮,越浮越高,越浮越高,就在撞向日光燈的那一刻,傑生情急之下翻過身,以狗爬式泳姿往前俯衝,結果一個猛子紥出了窗外。

傑生驚喜地發現,他居然穩穩地懸在六層樓的高空中,眼底是樓前的大道,花壇,運動場,三三兩兩的閒人。他揮動手臂往後劃動,居然可以自如地推動身體,夜晚的空氣就像泳池裡清涼而熨貼全身的水。

傑生漫無目的地在越來越深的暮色中游動,不時撥開高高的樹梢,繞過高聳的煙囪,與莫名驚詫的飛鳥擦肩而過。

「龔自珍」在一片草坪的深處撒尿,一對野鴛鴦在山坡上做愛,方枚正和一個女生散步,屢次欲伸手攬住那個女孩,又屢次縮回手,李教授跟在他那頭大白貓後面,悠悠然踱步,……

穿過那排屏風一般的白樺樹叢就是小曼的宿舍了。傑生的心跳開始加快,身周的空氣像水波一樣顫動。

往前游,再往前游,一米,兩米,三米,向上浮,再向左,向左,不對,不對,向右,再向右,他終於看到了小曼。

小曼靠在牀上,身旁坐着一人,長髮,花花綠綠的休閒裝。傑生的目光在那人身上聚焦許久才鑒定完畢,原來是木子。

木子大嘴翻動,不知在獻啥殷勤。小曼似乎一直不苟言笑。暮色愈深了。

傑生轉過身,一個猛子向前紥去。等他想換口氣再往前游時,一股股冷水往他口中直灌,他急睜雙眼,眼底的校園已蕩然無存,四面八方都是黑濛濛的水。

往上游沒有盡頭的黑往下游沒有盡頭的黑往東游沒有盡頭的黑往西游沒有盡頭的黑往南游沒有盡頭的黑往北游沒有盡頭的黑

傑生不再管甚麼方向,也無力再作掙扎,只是在水中游動,游動,無邊的水,無邊的空虛,……

恍惚間,遠方似乎出現了一個白影,又似乎沒有。似乎有,又似乎沒有。

傑生如瞥見聖光一般,使出僅存的爆發力,調整了姿勢,向白影所在浮游而去。身周的水,目力所及的水,慢慢變亮,變亮,他在越來越透明的水裡游。

他終於看清了那個白影,原來是一道牆,他越向它接近,它越顯得高大,越向它接近,越顯得高大。後來才發現,這道牆竟然像海底生物一樣,還在不斷擴展,擴展,越來越高,越來越寬,等傑生終於可以用手觸摸到這道牆的時候,它已經像一座看不到邊的高山一樣橫亙在他眼前。

傑生緊貼着白牆,像壁虎一樣四面爬動,希望找到出路。

然而,那道白牆就像綿延無盡的虛空一樣,找不到一絲破綻,找不到一處不同,他越來越感到希望的渺茫。

他的眼睛已經無力睜開,他的手還在徒勞地觸摸,觸摸,……

一股強大的磁力猝然吸住了他左手的兩個指頭,他急睜雙眼,發現指端的牆上竟然有兩個小孔,正是向小孔內狂洩的水流在把兩個手指吸往孔內,傑生想抽出手指,但無濟於事,手指越陷越深,骨裂的聲音越來越清脆,在一陣通體痙攣的劇痛中,整個世界墮入徹底的黑暗,鼓噪聲從所有方向傳來……

 

3

傑生睜開眼後,發現自己躺在病牀上,左手纏着厚厚的繃帶,手腕上插着粗粗的吊針,胸口扣着不知名目的探測器,牀邊的心電儀上起伏着一條條波浪線。病房裡還設着三四張牀墊泛黃的病牀,但沒有別的病人,護士也不知跑哪兒調情去了。窗外是幾株線條粗獷的柳樹,在午後的陽光下明暗不定地晃着。

傑生想坐起身,這才感到全身虛脫,似乎隨時會從病牀上浮起來,又似乎隨時會從病牀上陷下去。

門忽然開了,進來的卻是一個男護士,他幾步走到傑生牀前,看到傑生睜眼向着他,長噓了一口氣:

「你終於醒了!」

「出甚麼事了?」

「你昨晚不小心觸了電,幸好你同學發現得早,否則,……」

「觸電?」

「是啊。聽你同學說,昨晚你們宿舍樓忽然斷電,後來才發現你的左手黏在電插孔上,半隻手掌都黑了。」

「……」

「你先歇着,我去找醫生來給你檢查身體。」

傑生呆躺在牀上,只能憶起自己的手指被強大的水流吸進牆孔,然後就不知人事了,哪來觸電這回事?

 

4

當天傍晚,傑生的室友方枚、老怪、王慕安一起來病房探望他。他們給他捎來了煉乳,果醬,各式水果,還有他喜歡的沙丁魚罐頭。

王慕安一臉高古,還寫得一手好詞,自詡王靜安再世,大家就送他個順水人情,稱他為王慕安,除了他導師,已很少有人叫他真名。

王慕安一屁股坐在傑生的牀邊,嚷嚷道:

「你丫沒事摸啥電門啊,搞得全樓斷電?」

「就是就是,害得我一盤圍棋下到一半,還為你忙活了一晚。」老怪附和道。

「媽媽的,昨晚副系主任找我談了一宿,非要說我們沒照顧好同學,你說是不是比竇娥還冤?」方枚也跟着叫屈,傑生感到無話可說。他自己也搞不清昨晚到底做了甚麼?

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虛幻的?哪些是親身經歷的?哪些是臆想?

他越想越覺得沒有頭緒,只感到心中一片混亂。

室友們見傑生久久不語,也不便再打擾他,稍坐一會後就退身出了病房。

十點光景,「龔自珍」抱着一大把花草興沖沖地闖進來。傑生坐起身來,

「你怎麼來了?還買來那麼多花花草草。」

「靠,這還用買,這些都是我從校園各個角落採來的,看看,這蓬草上還沾着露水,新鮮得很啊。」

「龔自珍」邊說邊從窗台上端來一個空花盆,把那堆花草整捧塞了進去,然後放到心電儀旁,歪頭打量了一下說:

「這他媽才有點情調。」

「……」

「好了,我也不打擾你了,你好好休息着,有空我再來看你。」

「龔自珍」說完就揚長而去,出門時把兩扇門帶得哐噹作響,餘音許久才平息。

傑生看着那捧花草,發了好一會愣。慢慢地,他覺得自己沉浸在某種熟悉的氣息中。

傑生和大多數文科男生一樣,把睡懶覺當成專業課,其他課可以不上,懶覺卻不能不睡。但有一陣,他常常一早趕去教學樓,並總是想方設法坐到小曼後面,他喜歡小曼隨手一紥的馬尾辮,也喜歡髮梢上透出的淡淡香味,――其實不過是洗髮水殘存的氣味。

他忽然聽到叩窗的聲音,轉頭一看,竟然是小曼在敲窗,他趕緊拔掉吊針,揭掉探測儀,起身去開窗,小曼沒等他扶,徑直跳進了病房,「早就想來看你了,可抽不開身,剛才樓下阿姨又不讓進來,只好飛簷走壁了。」

「……」

「你也太不小心了,怎麼就摸了電門呢?」

「……」

「怎麼不說話呀?」

「以後……以後……我會小心的。」

小曼看到牀頭小櫃上堆着的水果,露出少婦似的神情說:

「我給你削個蘋果吧。」

傑生看着小曼削蘋果的側影,看着她的馬尾辮,總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股淡淡的香味卻又那麼清晰,那麼不容置疑。

蘋果很快削完了,小曼把它遞給傑生。傑生手一顫,白生生一團的蘋果滑脫了手,滾過枕頭,牀沿,傑生趕緊伸手去抓,好不容易抓到手,抬頭看時,小曼已經不見了,病房內依然是淡淡的香味。

傑生握着那枚蘋果,不知道到底發生了甚麼?

如果蘋果是真實的,小曼來過這件事就不是幻覺。但小曼既然來了,就不可能莫名其妙地消失。小曼消失了,證明手上的這枚蘋果只是一個幻像。但它明明有着一枚蘋果的重量和香味,這反過來證明我的存在只是一種幻覺。可我的手上明明插着吊針,心電儀上還顯示着波浪線,我怎麼會是虛幻的存在?但如果不是,又怎麼解釋小曼忽然消失這件事?……

醫生查房時,對傑生的精神狀態非常擔心,吩咐護士給他拿一顆安眠藥來。一臉倦意的護士像研究生接了導師聖諭一般,很快給他端來一杯水,一粒藥,放在牀頭。

傑生把安眠藥放到嘴邊,拿起水杯仰頭喝下去。

護士轉身出門,傑生鬆開手。

手掌上黏着那粒安眠藥。

 

私藏了九粒安眠藥後,傑生出了院。

 

5

世上有兩類人,一類人只是活着而已,另一類人總想追問活着的意義。

由於對活着的意義有不同體認,也就產生了不同的人生哲學。有一種人生哲學認為,人是在某種超越性力量如上帝的安排下活着的,如果上帝沒有要求你去死,那你就得好好活着,自殺就是褻瀆神意。有一種人生哲學認為,人是為他人活着的,人的複雜社會關係決定了人在世上的種種責任,你必須肩負這些責任而活着,自殺就是不負責任。還有一種人生哲學認為,人的自由選擇決定了人的本質,只要是人,就有權選擇自殺。「龔自珍」在詩會上對木子的質疑,就照抄了第三種人生哲學。

傑生是個書蟲,在圖書館裡鑽研過不少大部頭的哲學著作,但看來看去,沒有發現哪一種人生哲學可以解決具體的生存問題。人文思想就是這樣,在沒有面對具體問題的時候,總是那麼雄辯滔滔,一旦出現了具體問題,就顯得隔靴搔癢。比如那些自殺理論,無不熱衷於價值判斷,卻很少顧及每個自殺者在自殺瞬間的身體感覺和生理症狀。

傑生出院後,更加沉迷於思考活着的意義。

他漸漸發現,不同人生哲學所預設的每一種意義都是可以解構的。如果說人活着是上帝的安排,那麼,上帝在哪兒?它按照何種原則安排人的生死?是出於一時的心血來潮?還是經過超級電腦般的精細算度?如果說人活着是為了他人,那每一個人其實都是非自我的存在,非自我的存在還是真實的存在嗎?如果個體存在的意義就是自我選擇,那麼當我選擇了自殺,豈不是永遠喪失了自我選擇的權利?難道存在的本質就是消解存在?

傑生整天纏繞在這些無法解脫的難題之中,其頭腦所受的困厄,正如水深火熱中的身軀。某天晚上,他再也忍受不了漩渦般思想所導致的長期失眠,就把養病時攢下的安眠藥一把塞進了口中。

 

6

世界陷入了徹底的黑暗,那麼深,那麼深的黑暗。

一個活人被釘入棺材,並埋入地底,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傑生不知身在何處,身在何世,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陰間,可陰間有鬼火,也不該如此之黑啊?

漸漸地,傑生的眼中有了亮光,無邊的黑暗幻化為輪廓不一的黑影。他的耳朵也隱隱聽到了喀嚓喀嚓的聲音,仔細辨別,似乎還平仄相間,這不是王慕安磨牙的聲音嗎?

傑生使勁撐大眼,咦,對面牀上橫攤着的黑影,好像就是方枚啊?

他挪了挪身子,發現還運轉自如,就翻身下了牀,回頭一看,老怪正高臥上鋪,唇間頂着半截煙,幽幽閃着火光。

傑生把頭探過去。

「我是不是還活着?」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怎麼知道你是死是活?」

傑生一開口說話,才發現焦渴難耐,就撇下老怪,四處找水喝,可是,他能找到的每一個杯子都是空的,四五個熱水壺裡也沒有一滴水。

他衝到洗手間,扭開龍頭,往嘴裡猛灌自來水。

終於喝夠了水,傑生抬起頭,在水房大鏡子上看見一張憔悴不堪的臉,眼窩深陷,顴骨突出,他摸摸鏡子裡的那個人,又摸摸自己。

「到底哪一個是真的?」

 

7

傑生一向愛照鏡子,現在更加癡迷於照鏡了。

他以前每次外出閒逛,都會帶回一大包從各處書攤搜羅來的廉價舊書。他現在每次外出,常常捎回一面式樣獨特的鏡子。

日子久了,他的宿舍就成了一個鏡子博物館。他的書架,書桌,還有牀頭,到處都擱着鏡子,大的,小的,圓的,方的,時髦的,古董的,甚麼花式都有。他的枕頭下也壓着好幾面鏡子。

每次推開傑生的宿舍門,他不是在倒頭睡覺,就是在照鏡子。

一般人大約都不願在別人面前照鏡,就像不願在人前做愛或解手,但傑生卻毫不在意,就算你站在他的身旁,他照樣旁若無人地癡癡照鏡,有時還會冷不丁地問你:

「我是不是真的?」

第一次聽到這個問題時,我驚愕不知所對。

第二次聽到這個問題時,我還是驚愕不知所對。

第三次聽到這個問題時,我哂笑着回答:

「當然是假的。」

此後再聽到這個問題,我已經因為麻木而不願理會了。

但令我震驚的是,我的大腦中常常會條件反射式地跳出這個問題:

「我是不是真的?」

 

我該如何回答自己呢?

 


龔 剛 澳門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