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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烈聲:爛鬼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2月號總第422期

子欄目:澳門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李烈聲

樊基拉緊他那件飛機裇,夯着頭向爛鬼樓方向走去,撲面而來的冷風,不算猛洌,農曆十一月的冬陽,暖暖地曬在他身上,使他清醒而舒適。他不到爛鬼樓有許多年了,少時跟隨父親到這裡搜尋舊書和古董,那時,他是快樂的,每次找到心儀的書籍,他都感謝澳門政府容許這地方生存,使他買得到心頭之好。

今天,他手上持着僅有的家當明代萬曆版「繪圖金瓶梅」變賣,希望能夠賣個好價錢,好讓他從容找一份好工作,得以在澳門生存下去。

經歷過「風潮時代」接着是國共解放戰爭,戰火燒不到這個蕞爾小城,爛鬼樓地方不大,只能容納幾十個攤檔,不過,囊有餘錢的人,還是歡喜到這裡走走。一個較大的檔口,一塊木板招牌寫着:「何苟記買賣新舊書籍,古董字畫」,檔主正忙,他耐心地等待年邁檔主何苟有空,才向前問道:「何先生,我有一套裝繪圖金瓶梅,你有興趣購買嗎?」

何苟抬頭望他一瞥說:「讓我看看。」樊基把報紙包裹解開,把線裝書遞過去,何苟略為翻看,便覺得眼前一亮,「唔,明朝萬曆版,保存得很好,要多少錢?」

樊基略作躊躇,囁嚅半晌說:「我不知道舊書價錢,何生可以給我一個價錢嗎?」

何苟微笑道:「一尺水,怎麼樣?」

樊基懊惱說:「只值一百元?太少了,這是先祖手澤,如非宜銀急用,我這身為子孫的,還捨不得出讓呢。」

何苟裝成滿不在乎神態:「向天索價,就地還錢,捨不得就不要賣,這類鹹濕書,出售不易,大嗱嗱成尺水,資金積壓,不知何時回本,再多就不是生意經了。」說罷,眼也不看遞還給樊基,樊基心中,除了對書戀戀不捨外,聽到「鹹濕書」一詞,還有受辱之感,正想接回書籍時,身旁一位老先生突然閃出:「尺半水(一百五十元),我要。」

何苟萬萬沒有想到中途殺出一個程咬金,連忙把書收回,向老先生說;「喂!死老坑,你點可以出手截胡?破人買賣,如殺人父母。係究竟懂不懂買賣規矩?」他轉向樊基說:「靚仔,算你夠運,我出到尺半財,我們講價在先,依理應歸我。」

老先生赧然退出,何苟從口袋中拿出一疊鈔票一五一十把書錢數給他,便匆匆收檔,向樊基說:「靚仔,我請你飲咖啡。」然後挑起兩頭竹籮,一跛一跛地走向呂咖啡館,顯得走路很痛苦。

在咖啡館中,樊基向他發問:「何生,你看來走路有點不便。」

何苟痛苦地噓了一口氣,點回頭說:「唉!人老不得,老了百病叢生,近月來,膝蓋有了增生,腳踵常常鬧痛風,我是沿街收買廢物的噹噹佬(雜物收購小販),走路有困難,生機便斷絕了。」

樊基問:「何生何不僱用一個比較年輕的人上街收購雜物,你只在爛鬼樓擺檔,這樣,你的生意可以延續,你自己不用上街……」

何苟喜形於色說:「好主意,你肯替我上街嗎?」

樊基正苦於來澳門後找不到工作,便點點頭說:「沿街收買於我而言雖是首次,不過,我可以跟你學習,我是孤身一人,只要能解決生活便行。」

何苟從事收購舊物行業多年,老伴去世已久,他住在爛鬼樓後巷一所破樓,付給樊基每月月薪一百澳門幣,替他沿街挑擔。

於是,從那天開始,樊基挑擔跟隨何苟沿街學習收買雜物。何苟是從事這個行業很久的人,對於每個家族的歷史都瞭如指掌,他跟那些巨族的後人都很熟絡,這些人被人稱為「二世祖」,父兄在世時,不事生產,只懂吃喝玩樂,父兄故世,他們手擁巨資,啃吃老本,父兄生前欣賞書畫古董,他們都不感興趣,要花錢時,便把父兄遺物賤價出售,何苟以低價買入,再以高價賣給愛好古物之人,獲取差價。

樊基估不到有朝一日做起「噹噹佬」這個行業,他原是土生土長的澳門人,在中國抗戰時期,響應號召,回國參軍,由於年紀尚小,軍方把他訓練成為偵察人員,讓他潛進敵人內部竊取情報,六、七年來,他已成為精明的偵察人員,替國家建立很多功勞,忽然霹靂一聲,日本投降了,仗打完了,所有抗戰人員,都遭遣散,他就淪為失業大軍一員,進不了學校,擠不進官衙,找不到職業,悠悠忽忽,過了多年,回到澳門,父母故世,親友離散,父祖遺下的東西,當盡賣光,連一套「繪圖金瓶梅」都保不住了。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他在抗戰時訓練實習的盜竊本領,其實可以用於這個冷酷社會中,只是,他不想向與他一樣境況的窮人下手,要偷,就該把眼光投向那些不勞而獲的一群。但是,如何能打聽到這些人的住處?於是,他想到了「噹噹佬」行業。而何苟是這一行的老行尊。

一個東風涼雨的春日,何苟引領着他穿過一些橫街窄巷,停在一家巨宅後門,搖動着他手中的鈴子,不久,大宅的後門打開了,一個白衣黑褲的女傭探出頭來:「何伯,好久不見,少爺正要找你,」她指一指樊基:「他是誰?新來的伙記嗎?」

「巧姊,好久不見,你還是咁靚,對了,他是我新僱的伙記阿基。」

巧姊領着何苟和樊基內進,到了大廳,一個瘦長而滿臉煙容的中年人坐在一把酸枝巨椅上說:「何苟,老爺子遺下一套『二十四史』,我哪裡有心思看二十四史?你看值多少錢?把它拿去。」

何苟說:「伍少爺,請你讓我看看,澳門天氣潮濕,我擔心下人懶於翻曬,餵飽了蠹魚。」

伍少爺咳嗽出一口濃痰,吐向座椅前的痰盂中,指指女傭說:「阿巧,你帶他的伙記進書房看看。」

巧姊拉一拉她那條梳得油光水亮的辮子,眼光流轉說:「基哥,請你跟着我來。」

阿巧的白衣襯着苗條的細腰,婀娜多姿地在前面領路,樊基心中暗暗讚賞:「好苗條的腰肢,就像晚風楊柳,瀟灑可愛。」忽然,阿巧回過頭來,瞟了他一眼:「喂!你在後面望甚麼?」

樊基木訥地說:「不望甚麼,只想起晚風楊柳四個字。」

「噯喲,居然在後面偷看人家腰肢,好蠱惑。」

「看楊柳不算蠱惑,世上楊柳多的是,怪只怪你的腰肢好柔,教人捨不得不看。」

阿巧嬌羞地拉着辮子說:「你繞一彎讚人家條腰,還說不蠱惑,看你一臉正經,誰知是扮豬食老虎。」

樊基忽然作道歉狀說:「好,算我失禮,但是,人有三急,我要出恭,巧姊,帶我去一趟廁所行不行?」

阿巧笑着說:「又好,放你一馬,樓下沒有,廁所在二樓,你跟我上樓。」

於是,她領着他從書房轉上二樓,經過主人房才到達廁所,樊基把路線和房間一一記在心中,他用畢廁所下樓,阿巧正把一疊疊的線裝書放在酸枝書檯上。

「咁多?」他只聽過二十四史之名,想不到是一百多冊的龐然巨物。

「對了,很多很重,全部搬走不是一兩趟的事。」阿巧累得癱在椅上喘氣。

樊基只好把實情報告給何苟,何苟在他看書時,已和伍少爺把書價議好,說明書籍分批搬走。

從此,樊基天天擔書,直至把書搬完為止,而阿巧則負責盤點書數,天天相聚,二人漸漸成為朋友。到了搬走最後一批時,阿巧送他出門,說:「明天是清明節,伍少爺會給我一天假期替先人上墳,你呢,難道苟叔不給你一天假期?」

樊基才恍然想起清明節替先人上墳的事,便說:「我先人墳墓就在澳門西洋墳場,買一束花擺放便可了事,我可以向苟叔告一天假,有事嗎?」

阿巧情深款款點頭說:「一定要有事才見面嗎?中午在西灣堤相見,有話跟你說。」

「好的,先到先等,不見不散。」

清明節,澳門細雨紛紛,何苟遇雨不開檔,也不上街收買。樊基不用上班,早上上了父母墳墓,便踱到西灣海皮,西灣嘉樹清圓,雨後的榕樹青翠欲滴,春雨如毛,沾衣微濕。他在樹底獨自眺望珠江口流瀉而出的濁浪,想起抗日時期,雨中行軍田基小路,溜滑如油,常常因疲於奔命而滑倒,那時,總以為仗打完後,天下太平,不必再對春雨有所怨懟,誰料如今弄得棲身無地,只能望着一江春水,滔滔南流……

正眺望中,一條瘦影在細雨中冉冉出現,阿巧持着一把花布雨傘,老遠向他致歉:「對不起,伍府發生失竊案子,累你久等了。」

樊基說:「遲到總比失約好,伍府失竊,不要緊,有錢人被盜,不過九牛一毛。」阿巧搖頭說:「這回有所不同,苟叔上門買過書,你又借用過洗手間,令警方懷疑到你們身上,使我費了許多唇舌,才能令他們釋疑。」

樊基憤然道:「超!上門買過書,借用過洗手間就有盜竊之疑嗎?有錢人就可以胡亂懷疑別人的人格嗎?」

阿巧也憤憤不平說:「我也是這樣說,可是,他們偏偏不聽,真氣死人。」

樊基一拳打在榕樹身上說:「咁好!不偷也是偷,偷也是偷,我就偷給他們看看。」

阿巧伸手撫摸樊基胸膛說:「基哥,不要容易激親,你一偷,他們更坐實是你們所為。」

樊基獰笑道:「他們越懷疑老子,老子越是偷給他們看看,看他們能奈老子何!」

阿巧說:「你是個倔強人,可是,這個世界不容你倔強,越是倔強,吃虧越大。」她伸手牽引着他向海堤走去,拿出小白手帕,把水泥拂拭乾淨,她偎倚着他而坐,嘆一口氣說:「我就是一個例子。」

樊基愕然望着她:「我想聽聽你的例子」。

她背他望向遠海,幽幽地說:「我不是一個一生下來就當僕人的人,我父母在鄉間也是小康之家,我也受過基本教育,抗戰時期,我父親逼於形勢,替走私集團駕駛電扒(舷外安裝馬達的船),走私物資,來往敵我雙方,賺取暴利,抗戰完了,國民政府要懲治通敵賣國漢奸,上頭的人有辦法,逃過大劫,我父親被打成漢奸 ,財產充公,人要坐牢,牢坐完了,家也破了,漢奸的牌子釘在身上,無地容身,他帶我母女到澳門,一場賭博,我父一鋪清袋,把我託給遠房姑媽,學當女傭,因此進了伍家。父母一索子了此殘生。」

樊基在內地戰後目睹當時亂象,對阿巧遭遇,十分同情:「國民黨倒行胡作,你父親故事,我不止聽慣,而且看慣。」

「我的故事還未說完呢。進了伍府,才知道是澳門富室,伍老爺暮年喪偶,疾病纏身,從商場退下,把生意交給兒子經營,誰知虎父生犬子,伍少爺不是做生意的料,屢戰屢敗,只好把生意結束,吃老本過日子。我進伍府,責任是照顧老病侵尋的伍老爺。工作雖不辛勞,責任卻很沉重。伍老爺少年時是福隆新街的走馬王孫,退休後雖然日暮崦嵫,仍然對年輕貌美的女人有興趣。」

樊基說:「糟了,你逃不出他掌心了。」

阿巧臉蛋紅暈漲了:「人家的傷心事,你卻拿來取笑,殘唔殘忍點呀?」

樊基立即後悔道歉:「對不起,巧姊,我道歉,請你說下……」

阿巧回頭望他一眼:「請你不要取笑,我是人,我也有七情六慾,伍老爺知道來日無多,他給我一點錢,也給了我一點金飾,但我並不是貪圖東西對他好,而是同情他,他是個文彩斐然的人,少年時詩酒風流,家中藏書豐富,不是藉以炫耀,而是作為商餘閱覽。可惜,上帝並不珍惜才人,而是珍惜財人,有錢人不死,有才人卻活不長,去年,伍老爺心臟病突發,搶救不及,不留一言便走了。我是一個無名無份的女傭,伍少爺打算把藏書賣光,便打發我離府……對於這事,我並不在乎,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會找工作,只是,剩下的書籍,伍少爺會賣給誰,難以揣測,我離府,將來要見你一面,恐怕不易,請你留下電話,方便聯絡。」

樊基說:「我窮到要替何苟擔書,哪裡安裝得起電話?我只是住在新橋區一間尾房,你想找我,到爛鬼樓好了。」

阿巧不再望海,回過頭來說:「好了,我的故事說完了,輪到你說給我聽。」

樊基微笑說:「我沒有這麼多采多姿的故事,我投筆參軍,當偵察兵兼狙擊手,仗打完了,職業也丟失了,跑到澳門,吃光典盡,只好做噹噹佬,我歡喜你,但不敢追你,怕你笑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阿巧嫣然一笑:「我是苦海孤魂,算不上甚麼天鵝肉,你好眉好貌,也不算癩蛤蟆,你有空,我們到康公廟吃點東西好不好?」她張起花傘與他並肩而行,澳門的石仔路,春雨一淋,並不好走,只是,她腳下的花屐,踏在石上,發出清脆的屐聲,應和着榕樹上畫眉與豬喳米的鳥聲,他覺得很快樂。

由西灣走十月初五街不太遠,他們走進康公廟,在一家食檔坐下,要了一碟蘿蔔牛雜,一碟薤菜火腩,兩個大晏(白飯),吃起飯來,阿巧叫了四両糯米酒,分倒在玻璃杯中,她舉杯向他說:「來!喝一杯,祝我們兩個人將來否極泰來。」

樊基也舉杯說:「澳門餓死人的時代過去了,我不許天公餓死我們。」

阿巧也湊興說:「對!只要我們在一起,窮不死,也餓不死。」說着,向他點頭,呷了一口。

糯米酒醇厚微甜,容易入喉,飯後,阿巧要步行回伍府,覺得有點微醺,腳步不穩,他一手掌傘,一手挽着她的腰肢,腰肢越扶越軟,半倚在他身上,她頭上「生髮油」香味,混合了體香,使他陶然。走到伍府後門,她倚着白線磚牆,含笑道:「我到伍家了,你今晚回去,好好夢我。」

他胸中好像有一股不能抑制的氣體,驅使他雙手抱起她的腰,她伸出舌尖,黏住他嘴巴,很久,才說:「好好的錫你一啖,教你不要忘記我。」

他說:「巧姊,你這一吻,使我今晚無法入睡了。」他擁她入懷,用力吻她說:「我不能再沒有你了。」

阿巧用力掙脫他雙手,扭開後門,飛也似的奔進去。他持着她的小雨傘,呆呆地往上望着,忽然,一隻街窗亮起來,他知道她房子的位置。

澳門初夏,已是進入風季,一個颶風成形後,電台便不斷播出颶風動向,何苟對颶風之來十分重視,憂心忡忡,因為,他有一個居住香港而收購古董古籍的洋顧客威廉,答應擇日乘船來澳看看他的收藏,他正擔心颶風會影響威廉行期,他又擔心澳門天文台誤判颶風動向,他相信英國人天文台更為精確,他知道樊基出生外國,通曉英文,吩咐樊基留意英文電台廣播,樊基攤一攤雙手:「我買不起收音機,恕難收聽。」把他推掉。

強烈颶風襲澳的消息終於來了,澳門政府向市民發出警告:多年罕見颶風於晚上正面吹襲澳門,交通可能陷於斷絕,食水和電力無法保證正常供應。市民應備足糧食,無事避免外出云云。

南海風暴的猛烈極為有名,以澳門為基地的漁船都雲集避風港灣,街道上闃無人迹,警察都不見蹤影。

樊基數日來都為今夕作準備,他曾在軍旅中擔當偵察兵,他深知狂風暴雨之夕是最佳出動時刻。他一身輕裝,在街燈掩映下出動,多個月來作收買佬,他對小陌僻巷有深深認識,身體貼緊牆壁而行,洌風只在他身邊掠過,疏雨也濕不透雨衣,輕易地到了伍府後巷,他拋出一串繩子,繩端鋼鈎把勾牢,沿繩往上爬,很快就弄開一扇窗子,躦身進去,把窗子關回,只用一根粗鋼線,把主人房門弄開,閉眼片刻,很快就習慣黑暗中看物,找到伍少爺的一串鎖匙,把一個古老的鐵夾萬弄開,大鈔和金飾鐲子、條子都放進皺縐紗腰帶中,輕步下樓,到了書房,拿起一軸唐寅仕女圖和仇英春意圖,用另一根縐紗帶子套妥,纏在背上。回到二樓,狂風暴雨仍然主宰着宇宙,當他經過阿巧的房間,他不敢進去,他擔心她的睡姿令他控制不住自己,只好回到原進的窗子,沿繩降地,把繩鈎拆去,冒着風雨回到住所尾房。天地仍在搖撼着,他美美地補睡一覺。

第二天,颶風仍未過去,風吹雨打,環繞爛鬼樓而建的木房子,經過一天一夜的蹂躪,地攤上一片狼藉,第三天,市政府派人打掃乾淨,爛鬼樓重開,何苟親自乘船往港邀請古董商來澳,地攤只有樊基一人主理。大風過後,小城元氣大傷,市面冷冷清清,一文錢交易也做不成。守到中午,阿巧來了:「嚇死人了,這場風災帶來厄運,伍府又遭爆格(失竊),這回損失慘重,伍少爺大叫:就快要揸兜(沿門乞食)」。

樊基冷笑道:「偷得好,二世祖蛀米大蟲,抵佢揸兜,伍老爺有靈,逼他做工。」

阿巧嬲爆爆(氣鼓鼓)說:「基哥未免幸災樂禍,少爺揸兜,邊個養我?」

樊基指一指鼻子:「當然是小弟!鬼叫我錫咗你一啖,責無旁貸。」

阿巧臉蛋緋紅:「亂噏!衰鬼,你想沿街叫賣咩?」

樊基說:「我在說實話,伍府不留人,自有留人處。乾坤莽莽,難道容不下一個女人?」

阿巧眼波一轉,厲他一眼:「時機未成熟,有話只應放在心裡。」她低聲說:「不經爆格,少爺還不知道失竊的兩幅畫咁值米,據林老師估計:該值幾十盤水咁話,伍少奶說:這是唐、仇壯年作品,巔峰之作,價應在百盤以上,老頭子當年珍同拱璧咁講。」

她又問他:「何謂珍同拱璧?解我聽。」

樊基貼耳神秘說:「就像我愛你,當你係寶。」

阿巧哈一聲說:「乘機賣口乖。」

正調笑間,兩部三輪車駛進爛鬼樓,乘客下車:何苟引領着一個洋老頭子,走向雜架攤,洋老頭自我向樊基介紹:「我叫威廉,威風嘅威,廉價嘅廉,即係話我的威風是廉價的,不貴不貴……」樊基哈哈一笑道:「威風雖不貴,買我們的古董出價不廉就夠了。」

威廉於是對樊基有好感。何苟吩咐收檔,帶領威廉到他的店子看東西,威廉眼界很高,看過很多東西,都感到興趣不大。認為多是贋品,出不起價錢,盤桓了一會,主張返回利為旅酒店休息一宵,吩咐何苟帶些行家真品來看看,否則,他便不想在澳門浪費時光。

最後何苟亮出皇牌:「威廉先生,我有兩部鎮山之寶:明代萬曆版繪圖金瓶梅和全套二廉身邊吃日餐十四史,明天讓樊基帶幾冊到利為旅酒家讓你看看,好不好。」威廉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

次日,何苟把一冊金瓶梅和一冊二十四史交給樊基帶到南灣利為旅酒家,看見幾個古董掮客正圍在威廉身旁吃早餐,威廉招呼樊基過來說:「樊仔,你來,替我看看這張張大千的雪嶺圖的真偽。」

樊基駭然而笑:「威廉先生,我是丘八(軍人)出身,是爛鬼樓收買佬,哪裡會鑒賞書畫?」一位掮客遠遠向他打了一個眼色:「樊先生,你當過記者,大千展出一批貨大吉嶺畫作淵源時,你親身在場,請你告訴威廉先生。」

樊基那時確曾充當記者,可是,多年的採訪,印象早已淡忘,只好就印象深刻的話複述一番,說罷,自己也有點臉赤,威廉不作表示,只是瞪了他一眼,不一會,早餐結束,威廉遣散眾人,獨留下樊基,他看罷二冊,坦率地問:「你看,這兩冊真偽如何?不是西貝貨(假)?」

「當然是真本,」樊基說:「一套是我自己的,另一套我有份經手收購。」於是,他將何苟收購兩書過程述說出來,威廉沉吟片刻說:「如此說來,你也不是市井之輩,為何要淪為噹噹佬呢?」

樊基嘆一口氣說:「要苟存性命於亂世,我有選擇的餘地嗎?」

威廉說:「澳門原是文物之鄉,中西文物藏澳不少。你替我在爛鬼樓收購有價值文物,我給你一個固定收入如何?」他又問:「聽說伍家損失一批文物,你見過沒有?聽說,其中唐六如的仕女圖是真迹,我有美國猶太客人正要搜購……你有辦法接觸竊賊嗎?」

樊基心中一跳:「噢!我的天,問到我身上來了。」他正要說:「就在我牀下箱子底」。

他忽然記起「田中久一寶藏」這回事。這是抗日接近勝利時期,日軍各地將領心知戰敗在所難免,將來復興需錢,相約把搶掠到手的珍寶埋藏起來,俟機掘出,以助民族復興,日本後來工業翻身是否借助於此,不得而知。但是,當時江湖上有識之士紛紛發動盜寶行動,確能把一部分寶藏留回中國,如今,我為了生活,出賣國寶,我對得起當年捨生忘死的袍澤嗎?」他心中一酸,當年槍炮滿天,血肉橫飛的鏡頭在眼前閃過,他想大叫一聲:「兄弟們!我也是你們一員!」可是,事過情遷,當年慷慨激昂的日子,都已飛逝,餘下的只剩「生存」二字,他每天都得面對。找不到兩餐一宿,你就不配做澳門人。

他默然不語,沉思良久說;「威廉先生,多謝你愛護,我有女友,需要得她同意,才能答覆你,你如急於回港,請給我留下聯絡電話。至於你所提及的唐寅真迹失蹤傳說,我一個小民,不認識高來高走去的異人,不過,我可以替你留意,如有消息,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伍家風夜失竊一事,剛才那群掮客都說,轟動小城,利之所在,江湖好漢,紛紛出動尋寶,我不想與江湖好漢聯繫,寧願低調進行,請你替我留意。我回港了,一切珍重。」威廉伸手與樊基握別。

過了幾天,何苟恢復開檔,他差遣樊基上街收買,獨自守檔。雨過天青,爛鬼樓擺滿了攤位,買賣舊物的人也多起來,突然,一位行家趙同走到他檔前:「苟叔,好久不見,生意如何?」

何苟在這行地位較高,平日對趙同視如後輩,很少睬理,今天見他禮數云云,覺得意外,淡然一笑道:「收買舊料一行,如望發達,買馬票好過,今日枉駕。有何指教?」

趙同附耳說:「據聞伍府失竊前,你曾買過他家一套書籍,有此事嗎?」

何苟問:「噹噹佬買賣書籍,閒過立秋,有又如何?無又如何?買舊書不偷不搶,並未犯法。」

趙同說:「買書一定到過書房,有見過唐寅仕女圖沒有?」

「你都傻嘅,唐寅真迹咁值米,會掛在書房嗎?當然鎖在夾萬中,我買書,伍少爺會打開夾萬讓我看嗎?你都傻得幾過癮噃。」何苟嘲笑他。

趙同搖頭說:「不然,據說:伍老爺對此畫有偏嗜,朝夕賞玩,逝世那天,尚曾賞玩,畫軸就放在畫缸中,畫軸還寫上唐六水如真迹數字,懂點書畫的人,一 看就知。」

何苟有點愕然:「搬書是新伙記樊基經手,我沒有到過書房。」

黃昏時候,樊基擔着兩隻竹籮收工,向何苟交代錢貨後,步行回家,走到新馬路,被趙同一把扯住衣袖:「基仔,到康公廟飲杯和興(土酒)。」

「乜咁客氣?同叔中咗馬票?」工作半年,樊基對這行同業,認識不少,有時不得不應酬一番。

到了康公廟,三杯下肚,趙同開言:「基仔,你在伍府收購二十四史時,書房中有見過甚麼名畫沒有?」

「同叔,我只是勞工,負責擔書,慘過做咕喱,邊有閒情逸致欣賞名畫?你問得好笑,名畫幾錢斤,我點知?」

趙同說:「基仔休得詐生賴死,如今,全城找尋唐百虎的畫,同叔只想問問你有無頭緒?」

樊基嘆一口氣說:「呢個世界乜都得,就係唔窮得,我一窮,別人失畫,就會賴到頭上來,我超!我如果把名畫偷到手中,今晚不飲路易十三而飲和興咁笨?」

趙同說:「同叔冇說你偷畫,只想告訴你,澳門是個九反之地,西洋鬼懶理,江湖大佬橫行,如果名畫在手,一定獨食難肥」。

樊基不屑地說:「哎喲!嚇親我添,抗戰時期,我們游擊隊常常和大天二交手,如果我縮沙(畏懼),早已不在人間了。獨食眾食,與細佬無關,留番啖氣嚇別人好了。多謝同叔的和興,時間不早,早唞呀。」說罷,拱手而去。

他轉向伍府後巷而去,小巷冷冷清清,他走到大屋後門,往上望去,天氣漸熱,窗子張開,說明阿巧尚未入睡,他吹口哨,曲子是當時最為流行的「流水行雲」,吹到半曲,阿巧伸出頭來,往下張望,發覺是他,招招小手,他從褲袋中拿出繩子,往上一拋,阿巧接過掛在窗沿,他熟練地上爬,很快就從窗子躍進,阿巧一把抱個正着,輕聲說:「基哥,衰鬼,點解吹流水行雲?」

「我吹同嬌瞓,想打動你的芳心。」他坦率地說:「我太想同你瞓了,同嬌瞓,共嬌過夜情實有限……為了今夜,我願付出任何代價。」

阿巧喜極而泣,緊緊地環抱着他腰,輕聲接着唱:「阿巧也願付出同樣代價,……既係恩愛要熄燈,既係恩愛要……共哥你,共把快樂尋,思哥想哥我愛入心,思哥想哥我愛心陷……」

燈熄後,歌聲漸微,澳門含有水分的夜風,輕輕吹進房中。

歡樂時光過得很快。澳門天空泛起魚肚白,東望洋燈塔熄滅,夜風吹後,接着是清涼的晨風,阿巧醒來,踡縮在他懷中:「天天從你懷中醒來有多好…」她喃喃自語喚醒了他:「巧姊,你偷偷收拾衣物,說不定我要帶你走離開澳門一個時期。」

「那套把戲是你耍的?」她幾乎猜到是他。

「對!偷也是偷,不偷也是偷,我就耍點功夫讓他們見識一嚇,我手上的東西,足夠讓我們到別處藏匿一段時期。」

她懷疑:「那兩張畫?」

他說:「仇十洲那張,應該歸你,因為你曾服侍過伍老爺。至於唐六如那張,應該是中國人的財產,我不會賣給外人,時機成熟,我會送給國家。」

阿巧偎在他懷中:「這才是一個江湖人物正當做法,我沒有看錯人。」

樊基喜說:「你有這般見識,足證我也沒有愛錯人。」

樊基穿上衣服,沿着繩子回到後巷。

他走到爛鬼樓,挑起擔子,扣響鈴子,繼續上街收買,零零星星地收買到一些舊物,但他發覺一路上有幾對眼睛躲在暗處窺伺着自己。黃昏時候,他完成一天工作,向何苟交差,何苟收妥後,滿臉歉疚地對他說:「樊基,對不起,由明天開始,我不能用你了,請你另謀高就。」

他想起一路上不懷好意的眼睛,問道:「苟叔,我做錯了甚麼?」

何苟不好意思說:「有人懷疑伍府竊案和你有關,到我這裡問長問短,令我不勝其煩。」

「那好,讓我離開爛鬼樓,免得牽累及你」。

離開何苟,他寫了一張紙:「今晚十時,我在利航輪頂樓蜜月房等你。」包着硬幣拋進阿巧窗內。

他回到尾房,向業主退租,把竊來財物和兩軸畫放在一個破舊藤喼內,繞道小巷橫街,兜兜轉轉,到了十六號碼頭,買了一個港澳輪渡利航輪船頂層的蜜月房的船票,把自己鎖進房中。十時,阿巧依時而到,一進房,阿巧面露張皇神色說:「我剛才偷偷離開伍府,坐上三輪車,向後回望,發覺有兩部車子遠遠尾隨我車,車上都有一條大漢,戴着巴拿馬草帽蓋着臉面。我登上利航時,看見他們下車買船票,今晚你要小心啊!」樊基沉着地點一點頭說:「是福不是禍,是禍避不過,別人要動手,我就不能充善男信女,只能看誰有本事。」

子夜十二時,利航輪汽笛高鳴,水手解開碼頭鐵躉上的船纜,向黑暗的大海駛出,海風習習,樊基關了蜜月房,身向阿巧吩咐:「有人拍門,你不要開啟,隔門告訴他,我在船沿吹風納涼,有話出外跟我說。」

蜜月房是每一艘港澳輪渡中最上級的地方,每艘船只有數間,蜜月房是一間一間獨立的房間,設施豪華,牀鋪整潔,距離其他艙位很遠,房價特別貴昂,乘客非富則貴,一些偷歡男女都不計較票價。樊基知道今夜一定會有人向他下手,因為頂樓地僻人稀,是解決紛爭理想地方。

他走出蜜月房,倚着船沿鐵欄,抽着香煙,靜以觀變。

子夜十二時,利航輪按照慣例,汽笛大鳴,水手把鐵纜從碼頭鐵躉解開,收起跳板,輪船緩緩離開泊所,駛向珠江江水出口處,岸上燈光漸隱,他默默說:「別了爛鬼樓,我一定回澳看你。」

深夜三時,船上侍應替蜜月房送畢最後一次茶水,返回自己艙位休息,走廊燈光漸黯,西餐樓一肥一瘦兩條黑影,躡手躡腳登上頂層,向蜜月房拍門,裡面阿巧隔門說:「樊生在船沿。」

倚着鐵欄的樊基拱手說:「樊某恭候多時了。不知有何見教?」

胖子說:「放下仕女圖,你們離澳。」樊基說:「仕女圖不是取自君家,不便私相授受。」

於是,二人把樊基夾在中央,掏出牛肉刀來,樊基沒有忘記軍中所學來的身手,在一陣吆喝和肢體撞擊聲中,胖子被拋進海水中,剩下的瘦子,腰骨斷了,樊基把他拖進房中,用毛巾堵口,塞進牀下。「借你的舌頭,回去告訴江湖大佬,做人最好講點江湖道義。」

早上六時,利航輪泊在香港中環碼頭。樊基一手拿藤喼,一手攜着阿巧,登岸而去。

三十年後,澳門回歸中國,樊基和阿巧從新加坡回到澳門,重到爛鬼樓,找到趙同,行動遲緩的趙同說:「何苟走了,伍少爺夫婦也不再在人間,回歸後,江湖人物都消失無蹤,爛鬼樓已式微,但歷盡滄桑,不復昔時熱鬧了。」

次日,二人攜着仕女圖,離開釣遊之地爛鬼樓,登上飛往北京的班機。


李烈聲 曾任中外多家報社主編,現為《澳門日報》專欄作者,擅長舊體詩詞、隨筆與短篇小說。曾多次獲格律詩詞比賽冠、亞軍及優異獎,獲「澳門文學獎」小說組季軍及優異獎;出版有《冷月無聲》《回首風塵》《聽雁樓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