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國安 ： 變形記

媽媽：

我突然想起上次吵架的事。我已記不起我們因為何事而吵架，你趁機抱怨我們很少溝通，還哭着說：「為何我的親生兒子都不與我說話？」

我的性格內向，一向沉默寡言，況且我們已經共同生活了將近三十年，差不多每天都見面，試問還有甚麼話可說？

現在回想起來，我的確對你很冷淡。若果時光可以逆轉，我真希望大家可以敞開心扉，認真地交談一下……  

美君躺在石堆中，被大大小小的石頭包圍。這些石頭呈不同形狀，顏色亦不一樣。

舊日別人常說美君頑固得像石頭，現在她終於可以放下之前的執著。

她的身上壓着一塊沉甸甸的卵石（幾條白色的紋路劃過這塊藍灰色的卵石的表面，形成美麗的圖案），她感到它的冰冷和堅硬。她嘗試甩開它，但無論如何努力它都絲毫不動。

有人向着這邊走來。那人可能心情煩躁，來到石堆時一腳踢在美君身上！被行山鞋踢中，她本能地喊叫。由於她的身形圓渾，表面光滑，落地後便順着斜坡一直滾下去，這刻她感到天旋地轉……

……收到姊姊的來電時我嚇了一跳，那時才清晨五時，她說你突然心臟病發，已被送去急症室。

前一晚你還精神奕奕，怎也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我立即乘計程車趕去醫院，但到達醫院時你已返魂乏術。

我無奈地捉住你的手，那時你的手還帶着微溫。醫護人員向我、姊姊、姊夫和爸爸講解你的死因，我們都非常難過，姊姊不停哭泣，爸爸強忍着淚水在喃喃自語：「媽媽『走』得真快！媽媽『走』得真快！……」

美君從未克服畏高症，但隨着一陣閃電從天而降時她卻出奇地沒有感到害怕。

她降落在一條引水道上，拐了幾個彎後便流入了附近的水塘，幾尾淡水魚與她擦身而過。之後美君被沉澱和過濾，濾水廠的工作人員把氯氣和氟化物注入水中，嗆鼻的化學物弄得她不停咳嗽。經過一番折騰後她終於進入了供水系統。

一名婦人扭開花灑淋浴，美君流過婦人豐滿的身軀，洗掉她身上的油垢。游過排水渠時她感到一陣噁心，因為那裡塞滿了糾纏在一起的毛髮。通過迂迴曲折的水管，她抵達污水處理廠，經過生物處理和消毒後她便被排出大海。

陽光把海洋的水蒸發，美君隨着熱空氣上升，她和同伴凝聚起來形成厚厚的雲層。他們的重量不斷增加，最後敵不過地心吸力而下降，為大地製造了一場傾盆大雨。美君再次嚐到急速下墜的快感…… 

……因為你死於家中，所以警方派出兩名警員作例行調查。爸爸憶述事發經過時警員在你們的寢室裡拍照。由於你的身上沒有傷痕，所以他們初步推斷你是死於自然（你不會被謀殺吧！）。 

死時生前的片段有沒有像錄影帶倒帶般在你眼前閃過？你的靈魂有沒有進入發光的隧道？你常說將來臨終前不想受太多苦，現在你終於如願以償。

這天銀行的職員致電來找你，打算向你推銷投資產品。由於心情實在太差，我粗魯地向着電話筒叫嚷：「佢已經唔再需要你哋嘅服務喇！」

一名教師領着十多名小學生走在郊遊徑上，老師指着美君說：「這是杜鵑花，由於這花同時擁有雄蕊和雌蕊，所以我們稱它為『兩性花』……」

美君終於變成雌雄同體，同時擁有兩性的特質！

其實她一直都很男性化，小時候她討厭洋娃娃，愛玩玩具槍。年輕時愛蓄短髮和作中性打扮，亦曾愛慕過同性。她不會輕易示弱和屈服，有時候甚至愛用暴力解決問題。

為何女性必定是弱者和購物狂？為何女性要溫柔體貼？為何女性要留在家中相夫教子？為何女性仍然受到男性支配？女性難道不可以表現得像男性般獨立和剛強？女性難道不能追尋夢想？

現在美君自覺比以前更加完整，因為她具備了陰柔和陽剛的特質，她終於能夠擺脫在父權社會中那根深柢固的女性形象（她讀書不多，不知為何會突然說出這種帶有女性主義的言論）。

一隻蜜蜂嗡嗡飛過，美君立即昂首挺胸吸引牠的注意……

……幾個月前姑母才因為癌症病逝，當時你也有出席她的喪禮。兩位至親相繼離世，對爸爸造成很大打擊，他的心情一直未能平復。

你和他共同生活了幾十年，失去你這位老伴，他一時間未能適應新的生活。沒有你陪伴，日子很難打發。晚上他輾轉難眠，躺在現在略嫌寬敞的牀上憶起很多往事。

自從你離開後爸爸再沒有心情追看電視連續劇，也不再關心財經新聞。他仍然拒絕購買洗衣機，堅持用雙手洗衣服。舊日你怕熱，家裡常開着空調，現在只有天文台發出酷熱天氣警告時他才會在睡覺時開啟冷氣機。每天晨運後他亦不再需要替你排隊索取免費報紙……

一列螞蟻在美君的腰間爬行，令她渾身發癢。幾隻烏鴉停在她的臂膀上歇息，一邊亂啄一邊「呀呀」叫。

根據年輪推斷，她已經一百二十五歲，但依然茁壯和健康，她的根牢牢地抓住泥土，在烈風的吹襲下仍然屹立不倒。

百多年來的記憶一下子湧上美君的心頭：一對情侶在她的庇蔭下許下長相廝守的諾言、蹺課的學生躲在她身後抽煙、幾名英國士兵對一名日軍施暴……         

這件事發生在1945年的一個晚上。二次大戰結束，佔領校園的最後一批日軍投降，他們成了英軍的階下囚。這晚幾名英軍喝得爛醉，並挑釁一名俘虜，他們不但侮辱他，還對他拳打腳踢，最後更錯手殺了他！殺人後他們將屍體埋在美君的腳下，至今都未被人發現。

想到腳下藏着一副骸骨，美君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你的喪禮與姑母的喪禮同樣在醫院裡進行（我們同樣捐出你的眼角膜）。

由於親友不多，我們只在醫院附設的小型靈堂裡為你舉行一個簡單的送別儀式。安排和執行儀式的是同一夥人，上次在姑母的喪禮上我已見過他們。

遺照中的你神采飛揚，但棺木中的你卻異常枯瘦和乾癟。遺體化妝師為你抹上胭脂和塗上口紅，嘗試美化這具已經衰敗的軀殼，但他的努力始終無法掩飾死亡的事實。

我們逐一向你鞠躬和道別。其間一名親友突然跪地嚎哭，她表現得裝模作樣，行徑誇張得令人反感（至今我都弄不清她的身份）。

之後你的遺體被直接送去火葬場火化。當你進入火化爐時，爸爸低聲對你說：「永別，阿君！」我還是首次聽到他以這暱稱稱呼你……

升空後美君在空氣的承托下作滑翔式飛行。

現在她擁有一對大眼睛，而且視力驚人（這可能是大自然給她的補償）。她不用瞇着眼也能看見老遠的東西，那副老花鏡對她已經毫無用處。

她在城市上空盤旋，所有事物也一目瞭然。幾百公尺外的天橋上的一輛汽車的車牌號碼、遊客手上的街道圖、在某幢建築物的磚縫中冒出頭來的一棵幼苗、在天台上開小差的酒店服務員利用手機發出的短訊……這一切都像置於她的眼前般清晰！

遠處一條巨型蚯蚓勾起她的食慾，為免牠鑽進泥土裡逃走，她以高速俯衝下去捕抓獵物。由於過度興奮（以後她看到更精彩的世界），她沒有冷靜下來看清楚這條蚯蚓其實只不過是一本圖書上的插畫！

她「砰」的一聲撞在圖書館的落地玻璃上，撞得鳥喙變形和羽毛散落……

……其中一樣令我們感到遺憾的事，就是無法再吃到你燒的菜。

姊姊剛失業，正在找工作。找工作期間，她暫時搬回老家，陪伴和照顧爸爸。

由於姊姊和姊夫平日多數外出吃飯，姊姊很少下廚，所以煮飯和燒菜時的分量和味道都經常拿捏不準。

她燒的菜味道太濃，飯又煮得太硬，亦只懂得煮罐頭湯（我們都不敢當面作出批評，以免打擊她的信心），她的水準實在與你相差千里。姊姊很後悔當初沒有跟你學習，若果那時學會一兩道小菜，現在就不用胡亂摸索。

你的眾多菜式中我最欣賞鹵水乳鴿，但很可惜我已再沒有機會嚐到這道菜（我相信就算酒店的名廚都無法做出同樣的味道）……  

美君在爬蟲館裡的一棵樹上緩慢地爬行，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動，努力尋找她的鄰居麗亭。在遊人的注視下，美君感到非常不自在，她於是改變皮膚上的色素的顏色，不消片刻她就隱了身，融入背景中。

美君一向很圓滑世故，很容易就打入別人的圈子，很受人歡迎。舊日她已像變色龍般能隨時改變自己的面貌去迎合不同的環境和人，她不認為這是虛偽，相反她認為這是現代人的生存之道……

「你一定找不到我！」麗亭數分鐘前以挑戰的口吻說。年輕的麗亭身手矯捷，而且喬裝術高明，美君聚精會神視察，但仍然找不到她。她究竟藏身在石堆中？還是草叢中？

時限快到，眼前飛過一隻蒼蠅，美君的身旁突然吐出一條長舌，黏住這隻肥美的昆蟲！原來麗亭一直攀附在隔鄰的樹枝上！

……喪禮完結後我們終於下定決心，着手收拾你的遺物。

每一件遺物都附帶一段回憶，爸爸很不情願地把你的老花眼鏡、茶杯、刻有你名字的象牙筷子、梳子、衣物和手袋等物品放進垃圾袋裡。值錢的東西我們保留下來或轉送他人。你的首飾姊姊全接收、縫紉機送給舅母、羅文和徐小鳳的唱碟送給大廈的看更……

這些你曾經使用過和穿戴過的東西將被丟棄，你的部分歷史將被抹走，日後我們只能在舊照片裡回顧你的一生（爸爸不打算掛起你的遺照，只放了一張3R生活照在書桌上，以作紀念）。

在你的遺物中我找到那盒認字卡，你竟然認真地用報紙將它包裹起來，我真的感到很驚訝。我抽出一張張發霉的認字卡，想起小時候你教我和姊姊認字的情景，你擁着我們，指着卡上的圖畫和文字說：「這是花……這是石……這是鳥……這是蝸牛……」

美君正在愛護動物協會裡看電視，她想不到會有五千名市民為她參加反虐畜遊行。

一星期前她被一群童黨虐待，他們用氣槍射她，又向她擲石。當時她不停吠叫和抵抗，但仍然無阻他們的襲擊。幸好最後有兩名警員及時發現童黨的惡行，她才得以保住性命。

事件被傳媒報道後，愛護動物人士終於忍無可忍上街遊行，他們促請政府採取行動制止這些接二連三的虐待動物行為。

求學時期美君曾經與同學虐待過一隻小貓，他們用膠紙把牠黏在牆上，然後在牠身上塗鴉。美君現在傷痕纍纍，此刻她終於明白那隻小貓當時的感受，原來世上真有因果報應！

……你的死毫無先兆，爸爸領悟到死亡是會隨時降臨，所以預先為這事作好準備。

他趁經濟好轉時賣了所有股票，然後連同大部分資產和物業，一併轉移給我和姊姊。由於他堅持這樣做，我們都沒有違逆他的意願（我們並沒有像那些名人的子女般爭產，你大可以放心）。簽署好律師為我們準備的文件，辦理好轉移手續後，爸爸終於放下心頭大石。

爸爸一生節儉，從不花錢在個人的享樂上，把辛苦賺來的錢都貢獻給這個家，現在還讓我們繼承他的財產，我和姊姊實在不知如何報答他。我想我們唯一能夠做的事情就是讓他的晚年盡量過得舒適……

烏雲散去，美君趁機潛進一個單位裡，她輕易穿透玻璃窗和單薄的窗簾進入室內。

她躡手躡腳，跨過一張織了格子圖案的地毯，然後越過沙發、茶几、書桌和電視。她經過時所有物件都被染黃，物件的紋理和細節顯露出來，在空中旋繞的塵粒亦無所遁形。當她發現屋內沒有人時她肆無忌憚地偷看書桌上的文件和賬單，又攀上牆上細看這個家庭的生活照。

之後，她在屋內閒蕩，照亮了臥室某個暗黑的角落，在一個蜘蛛網旁發現了一枚屋主一直尋找的耳環。她的熱力使木製的衣櫃膨脹和龜裂，發出「噼啪」脆響。她亦溫熱了浴室冰冷的地板和曬乾了陽台上的衣服……

屋裡的植物和魚缸裡的魚都迎向美君。她吵醒了廚房裡的貓，牠頑皮地隨着她到處走，又躲藏在她製造的陰影下與她捉迷藏，玩膩後牠就在她的擁抱下睡覺。

黑夜將至，美君依依不捨，退出住宅，不留下任何痕迹……

……醫院舉行了一個名為「器官捐贈感恩大會」的活動，邀請器官捐贈者的家屬與受贈者會面。

這天，我和爸爸來到醫院，與接受你的眼角膜的人見面。

願意捐出已故親人的器官的人不多，所以能夠輪候到合適的器官的病人都非常幸運。在場人士都曾經接受過肝臟、心臟、腎臟或眼角膜的移植手術，有人甚至同時接受多個器官的移植手術。

受贈者紛紛說出自己不幸的經歷。因為得到健康的器官，他們日後再不會受到疾病的煎熬，人生亦從此改變。

李女士因為遺傳性眼角膜病變而快要失明，你的眼角膜令她重獲視力。她非常感謝你的幫助，更親手做了一張心意卡送給我們。

當李女士看着我們時，你也看見我們嗎？ 

美君近來變成素食者，吃下大量葉子。

經過多次蛻皮後她已經完全成長（她甚至把舊的外殼也吃掉），她知道時機已到，於是蠕動到一處隱蔽的地方結蛹。

她頭下尾上，懸吊在一片葉子上，然後吐絲將自己包裹起來。經過一段日子後美君破蛹而出，她拍動翅膀，展翅飛行。

她有意無意返回舊居。她在窗外看見女兒正在燒菜和煮飯，兒子亦罕有地在分擔家務，丈夫則安然地坐在沙發上閱報。目睹這情景，美君感到萬分安慰，因為她的家人似乎比以往更加團結，子女亦愈來愈懂事。

這晚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蝴蝶……

……我們將你的骨灰撒在火葬場旁的紀念花園裡。

領過你的骨灰後，我們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來到紀念花園。火辣辣的太陽懸掛空中，我、姊姊、姊夫和爸爸一邊走一邊抹汗。

你的骨灰存放在一個金屬容器裡。爸爸拿着容器走到草叢，然後拉動機關，將白色的粉末撒進黃土裡，部分粉末則隨風飄散。這刻你重返大自然，重投大地之母的懷抱，我感到你無處不在。

你的照片鑲嵌在紀念碑牆上，我們在牆下放下鮮花後便離開。你的鄰居是一名二十多歲的女孩，她不知遇上甚麼意外或患上甚麼頑疾，這麼年輕便離世……

同一時間美君又是百年老樹又是深海裡的珊瑚又是清勁的疾風又是無家可歸的流浪狗又是揹着硬殼視時間如無物的蝸牛又是在公園裡蹦跳的小孩又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又是長壽的烏龜又是七色的彩虹又是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又是在野草堆中鳴叫的蟈蟈又是巍峨的群山又是渺小的微塵……

美君的自我逐漸消滅，她化成眾生，以多樣的生命形式在不同的時空裡存活。她體會眾生的疾苦，品嚐眾生的喜悅，經歷萬物的循環和進化。她與世界融為一體，她的皮肉就是被人類蹂躪的大地、她的血管延伸成縱橫交錯的河流、她的毛髮增生成茂密的叢林、她的心跳造成地殼震動……

她的奇幻之旅快要結束，她以僅餘的個人意識宣佈：「我也是時候上路了！」

……時間治癒了傷口，沖淡了傷痛，我們已經收拾心情，繼續生活。 

現在爸爸每星期與朋友去行山，同時參與老人中心舉辦的活動，亦重投業主立案法團的工作，他已逐步走出陰霾（起初我們害怕他會變成『隱蔽老人』）。

姊夫獲升職，收入增加了，姊姊決定不再找工作，全力照顧爸爸（上了幾堂烹飪課後她的烹飪技巧已經改進）。

我聽從你的勸告，決定戒煙。我已經三個月沒有吸煙了，還早睡早起，遲些我還打算與爸爸去行山。

有些話是很難說出口的，例如：「我愛你」和「對不起」。這些都是我一直想對你說但又沒有機會對你說的話。

一路好走，媽媽！

國榮

2013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