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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子桓:償還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月號總第421期

子欄目:香港青年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袁子桓

細雪飄灑,他放下斧頭,伸右手掌承接雪花,黑皮手套上墜落透明冰粒,堆疊,逐漸變白。抬頭眺望,滿天飄雪如霧,降臨至山下延綿的青黃森林。他脫去深紫羽絨衣,掛在斷枝上,身上只穿保暖內衣、抓毛絨外套和防風衛衣,衣服和獵鹿帽上鋪了一層薄雪。運動後身體暖和,衛衣包裹,寒意輕微滲入,舒服怡人。他握斧頭柄底部,舉到肩後,往前砍下。半空雙手驀止,斧頭如被拋擲,劃出時空中一道弧線,擊落前方樹樁上竪起的木頭。木頭應擊斷開,左右跌落樁下。他凝望遠古之雪,重複飄灑,如被無形之手拋落原始森林,埋葬過多少偏執與哀愁。

像揮棒球棍,由上而下,他想。有時自覺太熱愛運動,空堂去上體育課,學生叫他大隻吳。砍開十多根木頭,他俯身拾起斷木,拋到推車上。古人都這樣砍柴取暖,他想,不過應在夏秋砍好,儲起過冬。肌肉繃緊,內衣逼得狹窄,綁手綁腳。他坐落樹樁歇息,拿起保温瓶,對瓶身笑,說有空砍柴不如去學一下投資,多掙點錢。這句話你說過幾百次。他搖一搖頭,熱愛運動帶來的快意。扭開瓶蓋,水蒸氣從瓶口上騰,像煎藥壺口的煙。喝一口,身體暖和。

林木間積雪厚至及膝,雲杉和落葉喬木的枝葉披滿雪花,風吹過一縷縷飄落,如斷掉的長白髮。前方不遠雪堆陷落一道數米寬的縫,縫中山水往右下急流。他喝一口熱水,含在口裡,咧嘴從門牙縫中逼出,一枝小水柱噴灑,於空中凝結成冰點,落在雪上消隱。熱會冷卻,火會熄滅,一切終將消隱。他又試了一次,好幾次。他走到溪邊,往溪裡噴冰。對岸樹後傳來急躁摩擦聲,他看到一隻動物撞擊樹幹,雪堆掉落,擊中牠的頭和茂密的角。牠甩走雪,長角碰撞嘎啦作響。牠抬頭望着他。他從未見過如此湛藍的眼睛和密集交錯的長角。分明是一隻鹿,可嵌着一雙如渾圓寶石的藍眼睛,眼球內浮白如流漆旋動,循環、往復,彷彿混凝了遠古與今昔的霏雪。牠一雙角如樹枝竪起,底厚,末端尖削,角身富絨毛,黏上雪花染白,如霧凇。角生成數十個分叉,交錯成不規則的棱形,光線錯落,棱中泛起如孔雀羽毛的絢麗圖案。牠低頭,嘴巴浸落溪裡飲水,前伸的角覆蓋在樹縫照下的日光裡,彩圖彰顯,色彩漫移,如大教堂玻璃彩繪活化成動畫。色彩變淡,緩慢柔和,久望讓他感到平靜的美感。他想起年幼聽過的搖籃曲,長黑髮的母親輕聲跟他講童話故事,講完後他不再反抗,妥協熄燈睡覺。一陣厭惡感。他訕笑。回過神來,牠已消失無蹤,剩雪中一排遠離的腳印。

他推裝滿柴木的單輪車回度假屋,靴下雪爪穿破雪面,伴車輪輾雪沙沙作響。路兩旁杉樹連綿,斜延至皚白山丘。雪越遠越厚,長青的紅松樹積雪掉落,如黑板上粉筆磨落的碎屑。不要想工作,尤其閒逸時。他佇足仰望,半山丘樹縫間兩棵樹身擺動,一個鹿頭抬起,星光似的藍眼睛望着他,一雙角色彩浮動。牠前身躍起,後腿發力,跨過倒下的斷樹,消失於雪丘的白芒裡。

他推車至度假屋外,捧柴木進門前隔間,拍掉身上披雪入屋。脫去雪靴、手套和獵鹿帽,將柴木堆到火爐前,拿三根扔進暗紅燃燒的爐火中。屋裡裝有暖氣,可遠道到北地山野度假,他想過得原始些,最好斷掉所有電子網絡。她仍趴在牀上酣睡。他走近輕撫她的染黃長髮,從旅行箱裡取出內衣褲,到浴室洗澡。熱水淋過,身體徹底暖和,他走到牀邊,坐在她側臉那邊的靠背椅上。她熟睡不醒,嘴角微張滲出口水。昨晚深夜她來到,不說一句話就倒臥牀上。她軀體如蛇,他替她脫去衣褲鞋襪,抬起頭頸,伸手穿過摟緊,蓋上棉被。撥開她的長髮,好好欣賞這張久違了的臉。熟悉,如情傷偶爾勾起隱痛。很久才捨得閉眼睡覺。

他拿紙巾抹乾她唇邊的口水,掏出手機,朝她熟睡的側臉拍攝大頭照。他開啟美圖軟件,截入相片,手指伸向邊沿的改圖工具,按下點選。他染白她變黃的臉蛋,濕潤略乾的皮膚,柔化毛孔,抹走眼角隱現的紋絡,擦掉萎暗的黑眼圈,將頭髮變回亮黑――他看着修改後的照片入迷,那副臉孔帶他回到十年前,她連夜趕交論文,在他宿舍牀上睡着了。

那時他和她整天談論電影,從網絡尋找所有電影觀看。熒幕上的畫面,是他和她唯一能看得清楚的夢。

那天她睡至中午,他買午飯回來,兩人吃飯討論畢業後的打算。沒有共識時他和她就做愛,多年相處早已曉得避開爭吵。中途鄰房傳來開門聲,拖把和水桶碰撞,水濺落地面,清潔阿姐哎呀叫了聲。躲起來,他說,快。兩人站起,目光掃過窄小的宿舍,一把撓起衣服縮進衣櫃。鎖匙聲響,房門開啟,阿姐信步走進宿舍,拉開椅子,機械式地快速拖地。他和她黑暗中對望,臉頰拉橫強忍着笑。他把頭湊到她臉側,一把咬住她的耳垂。她捶他的胸一下,往下抓住仍勃起的陽具,將頭埋在他頸側,身體不停顫抖。阿姐不知是否察覺有動靜,口中唸唸有詞,然後輕聲唱起歌來。噓,他說,噓。帶舊唱腔的歌聲從櫃縫白光線中滲入來,漸漸清晰。

阿姐關上門。他和她沉默相望,他開口唱,從未跟你飲過冰,零度天氣看風景──噢,閉嘴吧你,她笑說,你這五音不全。兩人大笑不止,到回過氣,他說你能抬起右腿嗎?我試一下,她說。衣櫃門掀開,她的右腿凌空伸出來,粉紅腳趾弓起,關節啪了一聲。他湊近她,下身努力往上仰起,左腿踩下用力掙起身體,不意踩到丟落櫃底的衣服,一個踉蹌拉着她摔出櫃門。

你笑甚麼。

你終於醒了,睡美人,他說,我想起大學時我們曾經赤裸裸地躲到衣櫃。

你好意思,那次跌得我手肘瘀了一個星期。

你記得那天阿姐唱甚麼歌嗎?

忘記了。

王菲的《償還》。

我記得更久以前,中四還是中五,有一次你來我家做功課,她雙手伸出食、中指作引號。爸媽忽然回家,你那時龜縮速度之快,簡直驚為天人。

你這冷血,還笑,那晚等你爸媽上牀睡覺,我都餓得變成鹹魚了。

連過夜都不敢,無膽匪類。

你想我衰十一?他反白眼,你父親還在的時候,你媽倒還正常。她現在怎麼了?

我怎麼知道,搬出來住以後就沒再聯絡。

她畢竟是你媽媽。

她不是。

不說她了,你餓嗎?我很想念你,和你的身體。

我也是,她說,先讓我洗個澡,你隨便拿些早餐給我。

她拿內衣進浴室,很快傳出水滴的聲音。他拿出手機翻看剛才的照片,一陣愴然,他刪除相片,再到垃圾桶永久刪除。她爸在她修讀電影文憑時去世,剛進電影圈她媽就發了瘋,將一切怪罪於她。這個家再也無法待下去。她需要一個居所,一個行業上的導師,還有實踐自己的夢想――像遠古負責採摘果實維生的婦女,需要一個可以貯藏食物、生命獲得庇護的家。若非她媽的瘋癲,一切將不會如現在這樣子,他想,她改變了一切。命中注定,對,命中注定。

吃早餐後,他和她做了兩次愛。他覺得有甚麼在注視兩人,可房內無人,落下的窗簾也沒有任何陰影,他又投入到對她身體的強烈渴求裡。完事後,他泡了咖啡。兩人坐在窗邊啜飲,望向玻璃外廣闊無物的藍天,蔚藍下山巒起伏,劃出白色波浪。遠眺雪景一切如畫靜穆,所有寒風鳥獸都消失殆盡,彷彿不忍破壞完美平靜的風景。

你快樂嗎?

快樂。只是覺得一切都太理所當然了。

What will be will be。

我不喜歡這樣。

你總擅長寫那些衝突的情節和對話。

及不上你發掘角色的不同個性。

中學時我們最喜歡電影,可都沒有報讀電影系,她說,如今想來真奇妙,你不覺得嗎?

雖然很喜歡,卻一直覺得遙不可及。

直到在宿舍認識小默才明白拍電影是怎麼一回事。

真漂亮啊。

你說小默?

還有雪景,你記得大學時我們讀過寫雪景的小說,說這群雪山像是――

白象似的,海明威,你還是那麼愛他。

戰地春夢,我帶了過來。他說,相愛,本來就是對一切的反抗。

你不明白。

我學校有個從視覺藝術系畢業的女孩,還沒有文憑就當上老師了。

所以呢?

這份工作收入穩定,生活規律,不用熬夜,也不用受太多氣。

我們早就談論過這個話題,這是我的夢想,也是你的夢想。現在我們至少有一個人能證實彼此曾經的夢,不是足以美好嗎?

夢想並不是我們的所有。

你沒有經歷過,她說,你不明白相愛是對一切的妥協。

也許吧。

我們說過不吵架的,不如我們一起看這個吧,正是時候。她打開行李箱,取出蘋果電腦,又從背包拉鏈小袋掏出一隻拇指大小的U盤,插進電腦。兩個月前他和她一並到銀行保險箱取出來,她跟劇組外出拍攝,帶着離開香港,約好聖誕假期在附近的度假村共聚。

看甚麼時候的照片好呢?不如從最早的看起。

你喜歡。

她打開九五年的文件夾,按時間順序梳理圖片,雙點第一張,是後來用手機拍攝的過膠照片。色澤模糊,光線昏暗,黃紅色的小舞台上,他穿矮樹裝發呆,她扮成小花朵甜笑,生澀地表演排練好久的童話故事。你的樣子好傻,她笑說,你看。麻煩下一張,他說。伸手要按鍵盤,中途給她抓住手腕,兩人笑成一團。他和她一張張翻看,菲林換成數碼照片和影片,由小學到大學,從兩人的房間到外國的山川城堡,中途不住取笑對方,看到親密照時又陷入深沉的回憶裡。看了近兩小時,電話響起,老闆讓他們去吃午飯,預備下午的節目。

度假屋離老闆的旅館約一百米,兩人穿好衣褲和手套靴帽外出,鏟雪後小路又開始積雪,踩過印出淺薄鞋印。老闆引兩人到飯廳,到一張正方四人桌前,一個留鬍髭的東北大漢從椅上站起來,伸手跟兩人握手。

他是帶你們打獵的師傅――老胡,老闆說,別看他挺一大肚子,功夫可紥實了。

小伙子甭害怕,跟着我就不會有危險兒。老胡聲音略為沙啞,東北口音濃厚,有時只能聽個大概。

飯廳客人不多,老闆走入廚房,回來時拿了瓶白酒和一碟葵瓜籽。四人叫了三盤菜肉餃子,還有小茹燉雞、肉絲拉皮、烤羊肉和鍋包肉,喝格瓦斯聊天吃飯。老胡分享打獵遇見的趣事和各類奇怪的顧客,有個大叔不聽指使差點射到人,小姑娘射死了獵物自己反而嚇得哭了,時常有來自大城市的人批評打獵殘忍。老胡彷彿說過很多遍,他覺得打獵自古以來就存在,是遠古人類也是百獸賴以生存的活動,是大自然的規律。他鄙視每天在大城市循規蹈矩過生活的人,餐餐大魚大肉,吃養殖場大量繁殖和宰殺的畜牧家禽,卻從不覺得自身殘忍。老胡認為過那種日子的人,才是真正的不正常,他們喪失了人類生存的天性,以一套虛假的生活方式維持枯燥人生,從而形成整個社會扭曲的價值觀,還覺得理所當然,四處批判與之不同的其他人。打獵是自給自足,而且動物都有其獨立的生命,每獵得一頭野獸都是一次與別不同的經驗,從不曾重複,每次都豐富了人生經歷,是真正尊重動物生命的活動。

他留意到飯廳末端的牆中央,倒八字貼着兩支茂密的樹枝,由底端兩柱粗壯的根開始向上延伸分叉,越分越多,密集交錯,除牆頂和底部,幾乎佔據了整面牆的高度。細看間發現樹枝交叉成一個個棱形,背後的牆面用紅漆繪印一幅鹿頭的正面畫,樹枝覆蓋褪色微藍的大眼――那分明就是早上見過的鹿,兩支不是樹枝而是一望難忘的角。

那是鹿角嗎?

的確是角,但不是你們所認識的鹿,老闆說,那是我們這兒祭拜了千年的靈獸,我們的圖騰。你們古人發現後改了個名字,叫甚麼夫諸,還亂作了些寓意給牠。

我們出發前拜祭靈角,老胡說,會保祐我們多獲得些獵物。

這麼有靈?

牠棱角裡承載了世間所有故事,一切仇恨和苦難都給它梳理成彩繪,像史冊上的編年,保祐這整片東北土地。

我告訴你們,旅館開業之前,我到森林去幸運地發現一具靈獸屍體,想來必定是上天安排。老闆說,我把屍體埋葬後,割下靈角,掛在這幅牆上。有牠保祐,旅館才得以開張至今。幸好找到了靈角,否則我無法安心做生意。

人們何時開始祭牠?他說,怎麼開始的,起源又是甚麼?

從大地落下第一片雪花開始,靈獸就保祐東北嚴苦生活的人民,老胡說。

那是旅遊宣傳。老闆剝開葵瓜籽,拋進口說。

 

他視線由箭頭移向百米外的標靶,箭頭變得模糊,右手指鬆開拉弦,箭後羽毛掠過握弓的左手。弓箭拋物線前飛,擊中標靶紅點外圈,箭頭插入靶內。他踩薄雪走到靶前,拔出箭矢,右手拇指和食指隱隱發痛,皮膚上結了厚實的繭,摩擦時如牛皮粗糙而乾癟。他望軍營外雪地隱現的翠綠,覺得大自然美麗娟好,心中醞釀陣陣篤定的愉悅感。

今天狀態不太好。她走近,身穿男士兵服裝,頭戴皮帽,腰掛短刀。

春天快到了,東南風大。

你大哥去了打獵,他說趁唐軍來前多享樂,一旦交戰就剩下以我為樂。當然還有其他女人。

我已經計劃好了,再等待兩三個月。

我們的幸福全靠你了。

我們到去營幕裡吧。

他換上士兵服,跟她走進普通營幕,叫親兵守在外頭。

他想起十年前因敵族偷襲,被她救進軍營照顧,從此愛上了她。因為兩個部落並非盟友,他和她只能秘密約會。七年後她父王將她嫁過來,嫁的卻是他大哥,為兩個部落聯結親姻,共同抵抗外族還有唐軍。飲宴過後,夜晚他騎戰馬衝出森林,隨意亂奔,風颳得耳朵僵冷,鼻涕滲出在臉上凝結成冰。他差點餓死在荒野雪地裡,幸好被靈獸救活,引領他回到軍營。從此意志消沉,垂頭喪氣。

直至大哥出外狩獵,她偷偷來到,和他在營內熱熾愛戀,他才振作起來,彷彿又回到暗中偷會的歲月。高句麗給唐軍攻陷的日子,大哥遠去打仗,他和她更是天天密會。兩人常設想假如沒有父親和大哥,彼此該有多幸福,又幻想拋下這一切束縛,到大自然享受自由自在的快樂。他知道這想法並不實在,於是培養起親兵,練習箭術,等待唐軍來侵。

為甚麼你父親不將你許配給我。

因為你不是長子。嫁給你大哥,將來有機會當皇后,能有更大影響力,締結更緊密的同盟關係。

你難道沒反抗過嗎?

那是父親的命令,做女兒的能做甚麼?我們一直是他們的棋子,是時局的玩偶,不論我們的愛情有多深刻,都改變不了甚麼。

可以的,只要大哥去世,我就向父王要你。

你真的覺得是個好時機?時局如此動盪,唐軍又那麼可怕――

我不理會,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營外傳來兵戈聲,有人慘叫。他穿起褲子,營幕掀開,雪白光照進來,閃耀刺眼。大哥面容憤怒而扭曲,一眾士兵湧進來幕內,手上握着透冷光的刀。他拔出牀邊的長刀,迎向眾人。

我早知道你這狗雜種,破壞家法,沒上沒下,連大哥的妻子都偷,還算是個人麼?

他盯着大哥不語。

今天我要你以死謝罪。

我要和你決鬥。

大哥怒容暴漲,他一身橫肉,長年享樂,不擅長決鬥。然而礙於民族榮譽,拒絕他人決鬥即是膽小,缺乏勇氣最受女真族民眾所鄙視,若退縮從此他將不會再得到任何人的尊重。

好。大哥說,你們拉他去營外。

大哥選了營外半里的平坦雪地決鬥。赤裸上身的他步行至此已冷得渾身顫抖,握刀手指僵硬痛疼,幾乎失去知覺。他放下刀磨擦雙手讓血液流通,眾人散開,大哥揮刀砍來,他連忙拔起雪上的刀迎接。兵刃交接幾回,他渾身凍傷,手腳乏力,刀給擊飛。大哥走近,雙手高舉長刀,砍向他的頸項。他一個打滾避開,踉蹌逃向圍攏的士兵。大哥獰笑,拖刀慢步追來。他奔向一名士兵,士兵不動,他從士兵身上抽出弓和箭,轉身瞄準大哥。大哥愣住。

他將要鬆手,士兵吵鬧起來,全數兵器掉落雪地,跪了下來。他放鬆弓和箭,雙腿發軟跪倒,赤身趴倒雪面,皮膚竟沒有冰冷的痛覺。大哥刀掉落,插進雪地,雙膝屈曲跪了下來。

他撐起身體,只見靈獸站立大哥與他之間,大角浮動七色彩圖,覆蓋他赤裸上身如同穿起彩衣,逐漸暖和起來。

一眾士兵舉起雙手,掌心朝天,高聲崇拜,發出連綿的喉聲,如同來自遠古未有語言前的咒語。

靈獸俯望他和大哥,說爾等須放下干戈,團結和諧,共抗外敵。女子嫁予長兄,歸為長兄,家庭倫理不可僭越。唯守此道,爾等可存。

聲音沉穩,有無窮威嚴,神明之言讓他覺得無可抗拒。抬頭時靈獸已失去蹤影。

自此他不再與她相會,娶妻生子,暗中奮鬥。她也漸漸獲得大哥歡心,日子過得豐盛滿足。一家人團結和諧,共同壯大部落,對抗外敵。到與唐開戰,大哥戰死,她選擇嫁給他父王,成為妃子。在他與父王的共同努力下,終於擊敗唐軍,建立了偉大的渤海國。父親死後他都沒再娶她,因為他恪守靈獸的話,他明白到只有團結才會壯大,而唐軍正正因武則天敗壞倫理,以致人心不穩,士兵低落,才會被他們戰勝。

因為靈獸渤海國才得以建立,人們遵從牠的指引生活,牠亦自此世世代代保祐着東北人民和土地。

 

他和她往皮靴塞暖墊,穿上保暖衣服、圍脖和帽子,戴太陽眼鏡,後腰和大腿內衣貼暖包,拉衛衣鏈至頂,保温瓶和巧克力裝進背包,鎖好木門離開度假屋。老胡一身深卡其色連帽毛大衣,坐在下坡分叉路的樹樁,揹迷彩運動背包,挎一支温徹斯特步槍和一支雙管霰彈槍,大衣腰側隆起,應塞了手槍。  

老胡帶兩人到靶場試槍。他擅長運動,很快曉得操作,唯稍欠準繩,射三四槍才擊中玻璃樽。她心存害怕,許久都沒學好,怕弄傷手,急急把槍還給男人。老胡交步槍給他,讓他鎖好保險栓,叫女孩緊跟身後,多注意周遭環境。

三人沿小徑走向森林,林木漸多,上空傳來單調風聲,呼應踏雪步行的沙沙聲。午後天空積雲,陽光穿透雲層濾成灰白,經積雪反射,林蔭底下雪路一片暗亮。老胡巡視四周,聽到鳥啼,說你們可以用霰彈槍射鳥。

他們搖頭。

那故事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

我願意相信它是真的。

難免穿鑿附會。老胡你別想騙我,大學我讀的是人類學,知道神話傳說都是後人添鹽加醋創造的。

這麼說吧,我們拜祭靈獸不會超過一百年,或許不超過五十年。

文革前,還是文革後?

又有甚麼關係?

是為了讓人民團結、社會和諧才創造出來的吧。

人總得相信甚麼才可以心安,維繫群眾得有一套共通的價值。老胡說,你們遵循資本社會、經濟資產的生存規律,我們奉行對大自然的原始崇拜。

靈獸只是賦予你們神聖意味的玩偶,如我們的財神和土地公。

它是一切。老胡說,所有,一切。

今天早上我看到了靈獸,你相信嗎?

當然相信,那是你的福氣,看來待會兒我們一定收穫豐富!

你們看。老胡停下手指雪地,雪面陷落八隻腳印,細小,深探,印前端分開兩截。兩行腳印向前延伸。一對雌雄狍子,沒有幼狍,或許給虎豹吃掉了。老胡說,牠們傻乎乎的,我們跟隨腳印看能不能趕上牠們。

三人沿腳印前行。老胡說,我們獵人根據腳印、爪痕追蹤獵物,得注意風向,以防牠們嗅到味道。動物嗅覺比人類靈敏多了。你今早遇到的靈獸,腳印呈六角形,前面有五隻三角蹄趾,世間獨一無二,你有看到嗎?

有,但沒看清楚。

靈獸難以追蹤,腳印彷彿沒有盡頭,你只能中途放棄。牠是可遇不可求的。

三人雪林中步行近一小時。他鞋頭腳趾漸冷,身體微涼,貼膚暖包分外熱炙。天空飄下薄雪,抬頭望一棵棵挺直樹幹往上攀升,半空靠攏,稀薄樹葉黏住雪花,聚集成一抹漫白雲霧。途中老胡射殺幾隻闖出來的山雞,放血後用蔴繩綁雞爪勾掛背包,跟在身後能嗅到一陣血腥味。

老胡忽然叫他們慢下步,輕輕隨他移動。他們躲藏一棵大樹後,老胡探頭觀望,指着一百米遠的樹叢。他和她順手指眺望,眼前一片平坦的雪地,間有長草小樹從雪堆探出。上空稀薄雪花絡繹飄灑。雪地與林木交接處,兩隻狍子屈腳坐在樹間,頭互相磨磳,鼻子噴出白蒸氣。

牠們沒有察覺被人虎視。老胡退開,拉他到身前,說你輕輕打開保險栓,像剛才練槍那樣托槍瞄準,射其中一隻頭部。

他托高太陽眼鏡,脫去右手外套,左手托槍身,槍托頂住右肩,閉上左眼,右眼湊近準星,瞄準雄狍子頭。右手食指穿進扣口,絨毛手套貼着扣扳異常冷冽。他身體抖動,老胡按他肩膊說,不用緊張。

空氣凝重,四周無聲,雪花彷彿停頓半空不再飄落,三人都沉默等待響亮的槍聲和染血的子彈。準星的窄小視覺浮盪,他深呼吸,旁側透進彩光,他聽到老胡和她訝異地呼叫,狍子受驚嚇站起,快步奔進叢林,消失無蹤。他離開準星,張開左眼,只見雪地中央站立一隻巨大的靈獸,棱形交錯的角散發迷離彩光,他心知正是早上看到的那隻。

不必獵狍子了,光是看到牠就很足夠。老胡張開雙掌,真不敢相信,好美。

我們一起祈禱吧,她說。

他望靈獸角裡斑斕的圖案,色澤一粼粼遷移,如波浪柔和盪漾。他平心靜氣,瞄準時湧起的殺戮感消失殆盡。

靈獸!她雙手罩口大叫。

嗨,老胡揮雙手。

靈獸朝他們輕輕點頭,大角擺動,掃起染彩的雪花,漫飛,龍捲風似的圍住靈獸迴旋。彩光投映到雪面上,斑駁浮沉,如教堂內彩繪玻璃的光影。

他右手掌冰涼,得放下步槍,穿回外手套保暖。

你在幹甚麼!老胡大叫。

他已托起步槍,瞄準靈獸連開三聲。嘭嘭嘭,槍聲於森林縈迴,朝空中升去。子彈射穿棱角彩圖,飛進雪地裡,彈起雪花如煙。靈獸角裡無數彩圖瞬間如玻璃破碎,七彩碎片瀑布似地傾瀉而下,丟落到雪地褪色成雪白塵沫。靈獸前腿仰跳,張口啼叫,聲音淒厲,步伐不穩地亂撞進叢林。

你大爺!老胡搶過步槍,一腳踹他進雪堆,持槍對準他的頭。她瞪眼張口,隨即拉扯老胡手臂。

他埋身雪地,不凍也不痛,對望槍口,露出牙齒慘勝似地笑。他仰頭望向灰白雲天,雪飄落,於口和眼裡融化。

老胡踼開飯廳偏門,大叫操你大爺!廳內兩桌客人投來好奇目光,老闆聞聲從內門走進來,說發生甚麼事?

這混蛋射了靈獸三槍!把角都射碎了!

真的?你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為甚麼?

他不語。

老胡哼一聲走入廚房,放下山雞回來說,我不跟這種人坐一桌。

他站起來,到旁邊四人桌坐下,叫了瓶啤酒和兩碟小菜獨自吃喝。他回憶射擊靈獸那刻,不曉得為何要射牠,我真的射靈獸了嗎?可那又有甚麼大不了?過程如同夢境般不真實,不似是確切在他身上發生過的事。回首半生走來竟彷彿同樣不真實――讀書、工作、運動、戀愛、儲錢、密會做愛,毫無意義,然而亦無法重來。當中的悲傷、歡樂、相聚、離散、成功、失敗,一切一切,甚麼都已不算甚麼,不過是一個長達三十三年的夢。倘若過去是一場虛夢,那他終究是甚麼,現下又該做甚麼,該往何方去?

他只是工作太累,一時神志不清而已,他不是野蠻人。

他是你丈夫?

男朋友,還沒有結婚。

但你有經常戴戒指,老胡說。

我們訂了婚,打獵戴着不好,她說。你們別生氣啦。我拍電影的,待我回劇組,向他們介紹這個度假旅館,邀請他們來拍宣傳片,放上網,保證吸引到許多年輕人來玩。當作給你們的賠罪。

這才像話,老闆說,我好喜歡電影,尤其荷里活英雄片,你們有拍嗎?

準備拍。

很歡迎你以後再來,不過就別帶他來了。

對,一個人來,我們陪你玩。

他喝乾最後一口啤酒,付了錢,從偏門離開,沿小徑踱步回度假屋。冬天夜色早降,路上一片黑暗,僅有數柱路燈透出橘黃光照明,光中暗黃飄雪密匝匝地掃落。温度下降了近十度,他感覺北國夜的冰寒,那是無光、徹底的冷。口中呼出蒸氣升向黑夜,他伸手拉起圍脖蓋過口鼻。身後傳來踏雪聲,她拉住他,路燈側光照在她臉上,喘着氣,輪廓光暗分明。

你為甚麼開槍射牠?牠惹怒你了?

我喜歡射就射,不用過問誰。

為何這麼不可理喻!她說,我好不容易討好了他們,明天你去賠罪,大家好來好去。

那誰向我賠罪,誰向我的人生賠罪。

你幹嘛要這樣子。

甚麼狗屁靈獸,牠有保祐我們嗎?欺世盜名!他說,你為甚麼不戴上你的結婚戒指,陳太。

你這樣子我們就真的無法繼續下去了。

對,你很成功,實現了你的夢想,家庭富裕,而且每個人、所有人都喜歡你。可我呢?一個單身中年老師,養一對老頭一個病患,還被一個愛了半生的女人拋棄了!

我沒有拋棄你!

我知道我養不起你,我窮,沒志氣。

都說不是錢的問題。

一切都因為錢,他說,所有問題都是土地問題。

我們以前就協議過,你也可以找個女人結婚生子――

我不同意的話,你――怎麼門開了?

他和她快步走向度假屋,前門外開,門頂射燈照亮室內的漆黑一隅。他們走進屋,打開燈,屋內不見凌亂,沒有賊人翻箱倒櫃,唯獨一行濕水腳印由門口行至蘋果電腦前,又以相反方向走出屋門。他俯視腳印,按住了口。怎麼了,她說,你發現甚麼?

靈獸。六角形的印,上面有五隻三角蹄趾,牠來過這裡。

牠來做甚麼,報仇嗎?噢,我們的U盤――

插在蘋果電腦的U盤消失了,桌上印有未乾的唾液。

他抄起電筒奔出屋門,探照門外雪地,他能清楚看到雪面印有一行靈獸腳印,延伸往電筒光照不清的漆黑雪林中去。

我們必須追回U盤。

我不知道,她哽咽,追過去會很危險。

那是我們擁有的一切。

我們還擁有彼此。

不,一切都放進去了。那是我們的過去,我們所有的回憶。他抓着她的肩膀說,失去它就是失去了我和你之間的一切,沒有它,我們不過是一對姦夫淫婦。

那的確是這輩子最美好的時光。

是我們唯一的青春,我們有過的最美好的容顏,最快樂的成長歲月。他說,我們不能讓任何人、任何狗屁靈獸搶走它。

我知道,我們跟上去。

你去找老胡借把槍,我整理裝備,待你回來就去搶回U盤。

漆黑雪夜,他和她戴頭燈照明,沿靈獸腳印走向黑暗更深的森林。雪更大了,颳起呼呼寒風,他和她得傾前身體壓風行走。他手托步槍開路,她握刀跟隨其後。雪夜森林中他們唯一能看到的只有眼前燈光照射的範圍,身旁和背後都是無盡的黑暗,那裡彷彿有無數隻敵意的眼睛窺視着他們。


袁子桓 文學獎得主,現職教師,愛好文學,偶爾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