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邵 棟:鸚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月號總第421期

子欄目:香港青年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邵棟

林曉真起身和自己說,先去洗個手吧。於是她走到衛生間,擰開了水龍頭,隨着氣泡水的溫度逐漸升高,洗臉池中升起白白的蒸汽來,爬上了玻璃,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霧面。林曉真擠了一點洗手液,在手上反覆揉搓,發出粗糙的摩擦聲。水流順着她的手腕往下淌,那泡沫直如瀑布下的水花。這奇景延續着,林曉真也維持着這個機械的動作,腦子裡,是怎樣對付這個男人的問題。

她回頭望了一下羅志明,他還是躺在那裡,喉頭發出輕微的響聲,像過去許多個熟睡的早晨那樣。林曉真拿了塊毛巾揩乾手,順便在鏡子上抹了一抹,顯現出自己的模樣來。

於是林曉真繼續拿着毛巾,往羅志明躺着的地方走去。他的胸口已經被子彈打爛,鮮血像沸騰的黑色熔岩那樣往外翻滾,原本白淨的襯衫已經被染得深紅,在血腥中也伴隨着嗆口的燒灼味。羅志明睜大着眼睛,喉頭不斷的怪聲還在提醒林曉真,他並未完全斷氣。不過洗個手的工夫,羅志明的便溺就在他下身漫漶開來,提前洩露了腐敗的氣息。林曉真皺了皺眉頭,撿起羅志明的右手,用毛巾擦乾了手掌上的血漬,繼而俯下身子拿起了地上的馬格南手槍,隔着毛巾將他的手指扣入扳機位,握緊握把。如此差不多十秒後,她拿開槍,將他的手又放回血泊中。

手又髒了。於是她走回衛生間,繼續洗手。外面噼噼啪啪的雨聲密集打在玻璃上,間或傳來或遠或近的雷聲。林曉真在這雷鳴中幾乎可以聽見警車的汽笛聲,可她心裡知道,那是沒有的事。她望着鏡中自己沾滿血漬的毛衣,完全沒有換的意思。

她走進客聽,打開備用手機給老段撥了一個電話,她估量大概響了三聲,便掛斷了。她十分清楚,老段很快就會過來,便坐在沙發上慢慢地等。

羅志明已經沒有聲響了,而血漿愈見黏稠,順着波西米亞式的花地毯發散開來。那吸飽了鮮血的地毯,像烤肉架上的肉片那樣變着顏色,甚至微微彎曲,地板下的血也像油脂那樣汪出來。

她坐在那兒,突然聽到背後叫了一聲甚麼,她脊背一緊,脖子涼到了腳,林曉真站起身來猛回頭,只見巴德在站架上搖搖擺擺地左右走,喉頭繼而發出咕咕的聲響,縮了兩下脖子,望着她。

巴德是一隻非洲灰鸚鵡,已經三歲了,是林曉真和董涵認識後一起養的。隨後,林曉真做了一個事後看來頗不理性的決定。

董涵離開時並沒有叫車,她撐着傘,從永公路一逕往陽明山下走。雨水黑沉沉,把她的傘沿也壓得低低的。街燈在雨中亮過月亮,而四圍的建築都在黑暗中晏息,凌晨四點的她就像在逛墓地一樣,數着兩旁的冥火後退。靴子底已經濕透,而雨水爬上她的腳踝,寒意滲到骨頭裡,使她保持清醒。在死寂之中,她循着永公路九轉而下,也不知走了多久,道路才逐漸開闊,兩邊開始出現反射燈光的道路標誌牌,地上的交通線符號也明顯了起來。遠遠的,可以看到台北市內依然浮動着霓虹色的夜景,那紅色與綠色的小點交織,在這黑海中如魚兒游着。這安靜為逐漸變大的引擎聲切割,一道亮光直直刺過來,明晃晃的,她眼見一輛機車迎面過來,車上一對男女披着雨衣緊緊靠在一起,嗖的一聲,風一樣疾馳而過。她回頭望着,眼見那一道光遠去,自己恍如進入了一條隧道,入口急劇後退。

董涵這才意識到,這條山路幾年前她也坐機車走過,阿傑載她的。阿傑在她來台大做交換生的那年,載她上陽明山好多次,有時候是一大夥人,有時候就他們倆。

董涵從來沒有告訴人,她坐在機車上走山路,會很頭暈,然而她在台北,也只得這幾個朋友,大家提議要去夜衝,她總是不拒絕的。每次帶着頭盔,伏在阿傑背上時,她總是緊閉着雙眼,希望路程早點結束。四周若近若遠的說話聲對她來說,好像是隔牆的歌劇,與己無關。

「你會不會不舒服?」阿傑總是這樣問她。

「沒有啊。」董涵閉着眼睛答道。

「你沒有不開心吧?」他又接着問。

「沒有沒有,我很開心。」

阿傑似乎還說了些甚麼,但是在機車的轟鳴聲中,她已經聽不清楚了,所以更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那次阿傑又約她去擎天崗,機車一路盤旋往上,風是鼓鼓的吹。到了山頂,本來說要看的星星,也只能捱十分鐘的光景。兩個人肩並肩地呆坐了好久,阿傑笨拙地一把攬過她,而想要與她更親近時,董涵本能地逃開了。

「你不會討厭我吧。」阿傑說道。

董涵看着他,心裡有些歉疚。阿傑平日對她很照顧,就算怎麼樣,又怎樣呢,董涵對自己說。可是,那時的她還是逃開了,和如今的她一樣。

董涵在自己牀上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她從被窩裡面鑽出來,翻出快沒電的手機,發現有兩個未接來電。這個號碼雖然沒有保存聯絡人,但董涵知道是老段的電話。

以往,董涵一定會馬上覆電,但是這次她並沒有。她半躺在沙發上,打開了電視,女主播的聲音伴着一點點音箱的嘈雜,在這小小的客聽中迴盪,董涵坐着不動,而時間走來走去。不過,當電視新聞中播報到這則新聞時,她還是驚訝地站了起來:今天早晨四時許,陽明山一處私家別墅發生槍擊事件,一羅姓男子深夜闖入女友林女士別墅,期間與林女士發生肢體衝突,林女士開槍自衛,羅姓男子中彈倒地,之後林女士報警自首,而羅姓男子送醫後不治身亡。槍支可能係羅姓男子黑市購買。目前本案正在進一步調查中。

董涵起身回書房,意識到,是時候處理一下這些檔了。

快晚飯的時候,董涵家的門鈴響了,她穿上拖鞋,走到門口從貓眼向外望,發現是老段。於是她稍微整理了下衣服,便拉下門栓,開了門。

「新聞你看了吧。」老段手裡架着鸚鵡籠子,一邊開門,一邊換鞋。

董涵忙接過鳥籠,也不答他,反問道:「她讓你拿過來的?」開了籠門,巴德立馬跳上了董涵的手指,歪着腦袋來蹭她的手,一副依戀地撲騰着翅膀。巴德的翅膀小時候剪過了,雖然不能遠飛,但短距離的滑翔還是可以的。

董涵撫摸着牠的灰色羽毛,嘴裡和牠嘟噥着一些細碎的話,老段也聽不真切。

「你倒不問問曉真的情況?她自首前先聯繫了我,讓我把鸚鵡帶給你。」老段有些疑惑地解釋道。

董涵想了一想,說「……她會關起來多久?」

「往正當防衛上做無罪辯護,還是有很大機會可以把她保出來。現在要請人幫忙看人臉色之外,倒也怕出些其他的岔子。」

董涵不說話,她早就知道他不會隨便上門的。

老段看中董涵就是因為她聰明,這是老段多次和她說過的。他們倆第一次見面是在新加坡一個台新兩地學生領袖交流營的活動上。那時候的董涵正要往政治大學讀金融的碩士,在臨行前的暑假,被選中參加這個交流活動。在一週的活動中,老段只出現了一次,就是在最後一天晚上。那日商辦的領導約了七八個本地學生單獨吃飯,中間空了一張位子,飯吃到一半,老段才走進來。領導忙站起來把他迎進來,他也不說話,拉開櫈子坐下來就吃,全程也並不說話。席間酒菜是極好的,但董涵總覺得氣氛有些怪,其他同學有意表現自己,高談闊論,而她卻只是不說話,冷冷旁觀。

讀碩士期間老段會不定時地約她吃飯,和她瞭解一下她老師們最近的一些言論和動向,甚至有時給她安排一點任務,譬如在PTT上定期發些文章,組織一下學生活動等等:「你來台灣要快點融入才好,學講一點閩南語,和本地學生老師多社交一下……」董涵對於「領導」的這些安排本是很舒懶的,然而老段總是請她吃飯,甚至幫她爭取到了企業的獎助學金,作為交換,董涵自然也得應付一下他,寫過幾篇批評台大老師的文章,貼在臉書上。

「說說昨天晚上的事吧。」老段也不客氣,坐在沙發上問道。

「嗯,回家給她買了點紀念品甚麼的。你別擔心,我坐車的時候都很小心,只送到山下店舖,我自己走上山的。」董涵答道,她也順勢和他面對面坐下,手裡拖着巴德,慢慢撫弄着牠的羽毛。

「有遇到甚麼人嗎?」老段繼續問。

「沒有。下着雨,而且也不早了。」

「雖然攝像頭早就處理過了,但是我還是有點不放心,」老段說。他從西裝裡面掏出煙,塞在嘴裡,卻不點燃,隨着他說話,煙頭一跳一跳的。

「我們再對一遍吧。」老段撇着嘴接着話頭。

董涵坐在他對面,點了點頭。

「你為甚麼來台灣?」

「做金融生意。」

「你只要回答『做生意』。」

「做生意。」

「甚麼生意?」

「不動產。」

「具體講一講。」

「我們公司看好新加坡興起的休閒度假養老需求,考慮加碼投資台灣,會在南台灣開發度假養老的休閒不動產,對台灣房市有信心。」

「最後一句話不要講。再來一遍。」

「我們公司看好新加坡興起的休閒度假養老需求,嗯,我們考慮……我們考慮繼續加碼投資台灣,會在南台灣開發度假養老的休閒不動產。」

「磕磕絆絆的,可過不了關。這些台灣人也不是吃素的。」

「我沒事,繼續吧。」

「你是怎麼認識林曉真的?」

老段話音剛落,巴德便耿着脖子,伸展開翅膀在董涵手中撲騰起來,嘴裡喊着甚麼,牠很快便掙脫了董涵手掌束縛,噗哧噗哧地飛到了書櫃上面,在空中,一片灰色的羽毛緩緩地落下,在傍晚的光線中,巴德像隻高度警惕的鷹一樣站在高處,快速轉動着脖頸,四處張望。二人呆呆地望着牠,一時說不出話來。

一切是從三年前的那次萬聖節開始的,不過那並不是她們第一次見面。老段在那年九月安排了一個星島同鄉會的活動,點派董涵來具體組織。活動中邀請了幾個嘉賓,其中一個就是林曉真,當時是作為旅台商界精英來參會的。

林曉真比董涵原以為的要年輕很多,她大略二十八九歲,已經是頭銜滿滿了。董涵當時對她的印象很深刻,她身材十分高挑,一頭日系中髮,露出的右耳上打了兩串耳骨釘。董涵當時覺得眼前這個姐姐雖然穿着得體的套裝,但她身上有種吸引人的痞氣。當她客氣地過來和董涵攀談時,董涵緊張得幾乎聽不見她說話,她被曉真用右手擺弄耳後短髮的習慣性動作吸引住了。在動作的起落間,有陣香氣一陣一陣的。董涵聞着竟霎時有些目眩。

「洗手間怎麼走?」曉真又重複了一遍。

董涵這才反應過來,曉真已經和她說了第二遍了。「我也要去的,我和你一起。」曉真笑着和她一起走,董涵覺得她的笑容中除了諒解,還有些勘破心事的得意。

曉真對着鏡子,洗手水在她手上不停地流淌。董涵站在一邊,反倒有些不知所措。「抱歉啊,我從小有些哮喘,所以家裡人總是叮囑我洗手,現在反而變成強迫症,改不了了。你別見怪啊。」曉真怕她尷尬,反倒先道歉起來,順手還拿出手包裡面的哮喘噴霧朝她擺了擺。董涵和她在鏡子裡面四目相視,讓她頗有些尷尬。

那水聲嘩啦嘩啦地走,像極了窗外的雨聲。老段走後,董涵一個人坐在沙發上,突然有些想念曉真在她家時常洗手的聲音。

曉真請了幾天假,天天看電視。新聞連續報道了好幾天,老段努力之下,爭取到婦女基金會和相關保護機構的支持,有利於曉真的輿論風向,使得他最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羅志明是美籍華人,似乎沒有甚麼家人在世,更乏人出面,因而萬幸沒有上升為外交事件。於是乎,曉真保釋這件事,也就順理成章了。

這幾天巴德幾乎天天躲在櫃子上,只有吃東西的時候會飛下來,吃東西的時候也充滿戒備,不知在提防甚麼。平時牠最愛吃葵花子和蘋果也總是急匆匆地吃一點,吃的時候也不似過往那樣閒庭信步,舉着爪子抓着食物往嘴裡送,嘴巴一甩一甩的,渾身的灰羽毛也跟着顫動。吃完後,牠便又飛回櫃子上,警惕地四處張望。

「Angella!Angella!」牠叫道。董涵知道牠是受驚了,牠從小膽子就很小,曉真也常取笑牠。見識過那樣血腥的場面,無怪乎要這樣害怕了。董涵心疼牠,趁牠吃飯時輕輕撫弄牠的羽毛,和牠說說話,可是她卻發現巴德竟然對她也很冷淡起來。她仔細看着牠的身子,竟發現牠的喙上有些血漬,再仔細翻檢牠的羽毛,發現牠肚子上較短的羽毛竟然禿了一塊,還有些較新的傷痕。董涵再仔細檢查,巴德已經不依了,撲騰着翅膀驅趕着她,不一會就又飛回衣櫃上的巢穴了。董涵坐在沙發上望着牠,感到自己的脊背如同在被冰冷的利器切割着,而兇手又正是自己。

董涵在網上研究了一番,有些懷疑巴德是得了抑鬱症,便預約了第二天早上去看醫生。連日疲憊,董涵便準備今天先早點休息再說。電視依舊開着,傳出那個熟悉的女聲:「……台北市立動物園過去三年內有五百九十隻不同種類的動物非正常死亡,死因千奇百怪,像貓頭鷹噎死、水鳥溺死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今晨園內又發生一宗動物傷害事件,雄性台灣黑熊『嘉男』趁機闖入隔壁欄舍,將雌性黑熊『嘟嘟』當場咬死……」在女播音員的聲音中她似乎聽到了門鈴聲,董涵異常警醒起來,因為她知道是誰來了。

果然是曉真。董涵打開門,隔着門檻,便見到那張熟悉的面容。曉真瘦了一些,精神也不似以前那樣高昂,但還是可以看出來是認真打扮過出門的。

曉真沒有等董涵說話,就抱住了她。董涵感到一股溫度透過衣服滲透過來。

她不知如何舉措,雖然她曾經設想過這樣一個場景,可如今的她卻與自己設想的完全不同,因為她現在感到自己動彈不得。就像過去許多次的那樣。

曉真開始親吻董涵的脖子和耳朵。她口中的濕熱氣息吹打着董涵皮膚最末梢的絨毛。董涵被她抱住,如午夜服裝店小妹收攤時,懷中那衣衫不整的塑膠模特,白胳膊白腿,蒼白色的臉,裸露的胸脯在皺褶的衣衫間藏閃。曉真的嘴唇和牙齒在她的皮肉上刮劃,似乎要嚼碎她,把她吃的滿嘴都是。

她們大汗淋灕,在彼此身上倒錯勾連,似水產舖頭臉盆中的黃鱔那樣,在彼此身上尋覓徘徊。董涵被曉真壓在身下,曉真口中的喘氣聲一陣陣熱辣辣地吹在董涵小腹上,氣息也越來越粗。董涵也隨着她的節奏律動,而這氣息幾乎是重疊了。

「Don't shoot!Don't shoot!」突然身後一聲響起。

董涵感到曉真在自己身上一個激靈,就坐了起來,而董涵倒懸着身子往外尋覓着那陰冷聲音的來源,她見到櫃子上的巴德正抖動着羽毛,哇哇地重複着。

董涵看愣住了,背上的汗冰冰的,直收進骨頭裡面。她回身看曉真,卻見她氣息越來越急促,並開始窒息式的抽氣與乾咳,人也縮小哆嗦着,臉上一陣白一陣灰。

董涵霎時反應過來,在沙發上把曉真調成抱膝的跪姿,回身就在曉真的包裡面胡亂摸索,果然找到了噴霧器。董涵拿着噴霧劑湊到曉真的嘴邊給她噴了兩下,此時曉真的嘴唇已經發白,眼淚橫流。

董涵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狀況了。那年,曉真第一次約董涵出去,就是Taboo的萬聖節派對。曉真笑着和她講,一定要打扮好了再過去,dressing code是P。P?董涵並不知道P具體是指甚麼,但她又不願意表現得甚麼都不懂的樣子,也並沒有反問曉真。是P開頭的字母?董涵這樣想道。

董涵過去從來沒有參加過這樣的萬聖節遊行,她在google上搜索了半天,覺得那些太過火辣性感的衣服並不適合她,於是就去永樂市場逛了一圈,買了一套十分可愛的虎皮鸚鵡頭飾與披風。Parrot,鸚鵡嘛。董涵這樣想道。

那天她穿着鸚鵡服從新生南路坐643號巴士往北,九點多的時候,已經是快最末幾班車了。上車的時候她就有些不好意思了,車裡零星坐了幾個衣衫拘謹滿面倦容的加班族,他們非常禮貌地只瞥她一眼。這一眼也提醒了她,她是有多麼格格不入。

到建國北路的時候,她照着位址,很快就見到了Taboo的蝴蝶旗。夜已經很涼了,外頭零星有些人走動,都是些打扮入時的姑娘,其中一個嘴上叼着煙,遠遠地朝她吐了一口煙圈,帶着笑和女伴們說着甚麼。打開手機,董涵看到一條消息,曉真說自己稍晚些到,讓她先進去,在吧檯邊等。

董涵看到Taboo那縱深的地下通道,不覺有些窘迫與害怕,但想起自己答應了曉真,不能臨時打退堂鼓,便硬着頭皮往下走。走道中那幽藍色的燈管耀在她身上,冷冷的,像要把她身上的色彩褪去,使她變作一隻灰藍色的鸚鵡。

到了酒吧門口,在機器上排隊買票,便能聽到門內的喧鬧聲與音樂。她推開門,一陣音浪瞬間將她包裹,而人流撲面而來,董涵彷彿置身沙丁魚群中。許多人與她側身而過,大多都是女孩子,她們擠向舞池中央,那律動的身體有的畫着骷髏妝扮殭屍,也有的黑裙蕾絲,一派哥特風。

董涵發現手機沒有了信號,便只能傻站在吧檯邊,點了一杯橙汁。即便不在人群中央,動物造型的董涵手拿一杯橙汁的樣子足以引人發笑。那時藍時粉的射燈在人群中流動,像手一樣撫弄着董涵的肩頸,如那些好奇的目光一樣。

喝着橙汁,在無數讓她微微有些不舒服的目光中,董涵發現了曉真的那一對:今天的曉真,瞳色是赤紅的,她梳着背頭,微微的煙熏眼妝襯在蒼白的臉上,襯衫,領結,是吸血鬼的造型。

曉真走過來,也沒和她打招呼,就在她脖子上輕輕咬了一口。

董涵後來才知道,Taboo是一家女同志酒吧,P是一對拉拉裡面女性化的那一個,當然那天的主題和P沒有關係,也和動物沒有關係,所謂的dressing code不過是曉真試探她的工具。

兩人玩到半夜,也不知是故意還是讓人疲憊的夜風作祟,曉真犯了哮喘,董涵順理成章地回了曉真陽明山上的家。

經此一役,董涵過去對阿傑還有其他男孩子的歉意,逐漸消退,而她在此種簡單快樂中找到了自我,甚至開始沉溺其中。有些時候,她可以在曉真屋裡逗留整夜,有些時候則不能,因為還有些商界政界的男人隨時會過來,老段安排的。董涵曾問過曉真來台灣之前的事,曉真卻總是笑着說,你要知道這些做甚麼,而且我說了,你就會信嗎。

董涵畢業的時候,曉真和她講,要不留下來給老段幫忙。老段正準備成立一個貿易公司,方便幾個同事辦簽證過來派用場,可以直接聘董涵做助理:「這樣你就可以留在台北了,小涵,在這裡,我們在一起,很快就合法了。」曉真說道。

為了這句話,董涵在台北又呆了三年。期間還要帶着羅志明這些曉真的「客戶」去日本或者新加坡和更高層的人接觸。曉真總告訴她,再努力努力就可以退到後面了。董涵一直記得還在東北的爸媽,還問甚麼時候自家閨女可以上《非誠勿擾》這個節目,董涵也總是笑笑,不答他們。她心裡知道,自己沒可能有這種際遇了。

曉真閉着眼睛躺了一會,稍稍平復了一些,而董涵則坐在沙發邊陪着她。曉真聲調突然低了下來,「你怎麼沒先來望我……」曉真閉着眼睛,面無表情地說。

「我怕不方便吧。」董涵往回退。

「老段把所有事都安排妥當了。我早沒有事了。現在和之前沒兩樣了。」曉真睜大着眼睛說。

「之前又有甚麼好的,天天偷偷摸摸。」董涵抱着手臂在沙發上說道。

曉真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她身邊慢慢坐起來,伸手攬過她的肩膀。

「你是不知道,那天你一走,羅志明那個神經病就拿着槍衝過來,說他僱了私家偵探拍了我們的照片,說我騙他,他喝了酒,特別嚇人,還說要弄死我。」說着,曉真撩開右耳的劉海就亮出了她右額頭髮根處的傷痕。

「然後你就殺了他?」董涵問道。

「我是正當防衛,他槍沒拿穩,掉在地上,我就先搶了過去,我還讓他不要過來。」

「那他槍是哪兒來的。」董涵問道。

「在台北,除了台北人沒有槍,哪國人都有。關鍵不是槍,而是照片。」

「我倒情願他公開照片,也不要現在這樣。」

「這樣會害死我倆的。」曉真說道。

「巴德都三歲了,我跟着你在這個地方也三年了……你之前……」

「等這件事完了,我們就想辦法不做了……」曉真說道。

董涵接着說:「等這件事完了……你以為你的王志明,李志明還有老段會放過你?」

曉真望着她,說:「總有辦法的,小涵,你要站在我這邊。」

董涵說:「說來說去,你也只是想着你自己而已。」曉真停頓了很久,說,「我先去洗個手吧,我還是有點不舒服。」董涵便要扶她,曉真笑說:「不用不用,我可以的。」曉真便起身往洗手間走去。

曉真用肥皂擦着手,把水流開得很小,緩緩地搓着手。她心裡清楚,巴德是不能留下了,如果警察上門做供述,這小東西再「Don't shoot」這樣叫喊,羅志明不大會講中文,這句話豈不是成為她正當防衛不成立的證據了。

董涵知不知道呢?曉真有些不願意這樣想下去。總之,如果巴德這樣喊下去,早晚董涵也會想明白,多生是非,早知道那天就弄死牠了。現在的話,在確定董涵是否知道之前,穩住她,是最為要緊的事情。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況且那些檔還在她手裡。

曉真回到沙發旁,董涵問她:「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考慮甚麼?」曉真反問。

「你喜歡一邊洗手,一邊想事情,我知道的。」

董涵想叉開話題:「巴德最近怎麼了,怎麼老是怪叫些奇怪的東西。」

「可能之前嚇壞了吧。」

「牠這幾天經常怪叫嗎?」

「沒有啊,也就是今天,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不過牠最近可能有點抑鬱,啄自己的羽毛,又不肯吃東西。明天預約了去看醫生。」董涵說道。

「要不還是先觀察兩天吧,也說不準的。」曉真說着的時候並不望着董涵,而是盯着櫃子上的巴德,巴德也望着她。然而董涵並沒有理會她的意思。

當晚曉真就留在了董涵家中,曉真說她暫時不想再回那個地方了,也不想住酒店。半夜起牀去洗手間的時候,她經過客廳,看到窗簾柵格中幽藍的城市夜色爬進來,一條條地在水泥牆上攀升,而在黑暗中,她知道正有一對眼睛盯着她。

「Don't shoot it!」她腦子中嗡地一響,然而四周其實是寂靜無聲的。曉真有些被自己嚇到,她竟然會畏懼這樣一個小動物。然而在夜裡,在她看不真切的地方,她卻感到巴德張開了巨大的黑色翅膀,在扇動無聲的風暴,而其聲響,凝結在曉真腦中:「明天去看醫生,牠會對醫生亂喊甚麼嗎?」

董涵睡得很沉,她見到了和平北路上的那條鳥街,林立的廣告燈箱中間錯雜着日本式的鳥籠,像榕樹的氣生根一樣密密匝匝,罩了一天。她緩緩往前走,下水道口開始嘩嘩地湧出水來,水位線急劇上升,爬過董涵的腳踝,她只能雙腳拖着水前進,然而水很快漫至膝蓋,直到腰位置。在這冰涼的河流上,所有鳥都在鳴叫,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憤怒。董涵環顧四周,遠遠地漂來幾具屍體,她一一過目,有老段的,也有羅志明的,有曉真的,當然,也有她自己的。她焦急地想要蹚過水去抓住自己,然而水流太急,地底的泥沙纏緊了她,她想要喊,喉頭用力,卻擠不出一個音節,而水位繼續上升,即將淹沒她。

董涵知道自己是在夢中,於是她拚命掙扎,如網中的小獸。她從濕透的睡衣裡面鑽出來的時候,那心臟還在撲通撲通地跳着。她發現曉真並不在她身邊。

她忙裹了一件外套就走出了房門,便覺一陣冷風往脖子裡面灌。客聽的窗戶大開着,而廚房地上都是水。

曉真不知道哪兒去了。巴德,也不知道哪兒去了。

董涵忙把窗戶關上,就打曉真的電話。那熟悉的電話鈴聲就在沙發上響了起來。董涵聽着音樂,直到傳來那個禮貌的女聲,告知她暫時沒法接通。她坐在沙發上,就這樣一遍一遍地撥,就為了聽聽那音樂。

大概到了早上四點多,曉真回來了。右手上纏着厚厚的紗布。

「巴德!巴德去哪兒了?」董涵問道。

「牠把我手啄了一個洞,你反而問牠?」曉真平靜地說。

「牠為甚麼要啄你?你對牠怎麼了?」董涵非常着急。

「我出來靠在窗口想抽口煙,見了牠,便想給牠餵點東西,結果牠就啄我的手。以前不是這樣的呀,然後牠就飛出去了。」曉真邊說邊輕輕用左手摸索着傷口繃帶的邊緣,面無表情。

董涵看着她,心裡有好多句話要說,然而她此時按捺住了,董涵只是說了句:「牠被剪了翅膀,能飛多遠。」便回身去廚房拿了一對手套塞在口袋裡,出了門。

過了好一陣,董涵回來了,渾身濕漉漉的,空着手。

天逐漸亮了起來,董涵倒在牀上便裹着被子睡下了,折騰了一夜,她覺得頭又涼又疼。大約中午的時候,她便發起燒來,不斷地咳嗽。

曉真小心地照顧她,給她喝水敷冰塊。

曉真守在她身邊,像個雕塑一樣坐在她身邊,董涵就記得自己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曉真總還是在她身邊。

這曾經是董涵最渴望的場景。她慢慢睜開眼睛,望着曉真。

「小涵,一會你想吃點甚麼?」

「喝點粥吧。」董涵說。

「南昌他們家的青菜瘦肉粥?」

董涵微微笑了一下,「謝謝你還記得。」

「那次你病得那麼嚇人。除了我啊,還有誰來照顧你喲。」曉真緩緩的撫弄着董涵的額頭:「那天也是這種壞天氣,特別像我們家那邊,回南天,潮得滴水,我就看你這樣發虛汗,哎,心裡真的着急。」

「那次多虧你了。」董涵輕輕地說。

「你說我們在一起多久,再過幾個月就五年了吧……」

「曉真,有甚麼話你就直說吧。」董涵打斷她。

「小涵,現在這樣的緊要關頭,我們倆在一條船上,你要相信我幫我。」曉真輕聲在她耳邊說道。

「你要我怎麼幫?」

「之前放在你這裡的檔你可藏好了?你給我,我有辦法,我找地方藏起來。對你我都好。」曉真攢着她的手說道。

「不然呢?」

「我擔心條子來搜房子……」

「如果我不給你,你是不是也要像弄死巴德那樣弄死我。」董涵閉着眼,說道。

曉真臉色轉青。

「我知道的,你把巴德在廚房水池裡面淹死了之後,把牠處理掉了。你瞞不了我的,社區裡面有攝像頭。」董涵聲音雖小,卻是一字一句地說。

曉真鬆開手,站起身俯視着她,臉色已經完全變了:「你不要逼我。」

「你沒把檔拿到手銷毀,你弄死我也沒有用。取保候審再揹一條人命,還有活路嗎?」董涵冷笑道。

曉真轉身,就在董涵的家中,挨個房間翻箱倒櫃起來,書桌抽屜都抽得掉在地上,書櫃背面和衣櫃也被翻了個底朝天。

董涵躺在牀上,聽着一陣又一陣聲音傳來,覺得可悲又可笑。她根本沒有看甚麼攝像頭,她只是說了個謊話來試探曉真而已。她拿着手套準備下樓翻檢垃圾箱的時候找巴德屍體,就想,乾脆我一跑了之,報警算了,在這邊判幾年,回去又是幾年。可是,曉真轉念一想,那真是窩囊透了,她已經窩囊太久了。董涵想親自和曉真確認一下,是不是她殺了巴德。聽她從嘴裡說出來,可以掐斷她殘留的幻想。她回家開門的時候,就做好了出不去的準備了。被自己愛過的人殺死,比沒有愛的過一輩子,還是痛快些。

曉真搜了一圈,跑過來問董涵:「是不是就在那個小保險櫃裡面?你把密碼告訴我,事情還有的商量。」

董涵說:「別白費工夫了,曉真。別白費工夫了。」她的臉上甚至浮上了一種原諒的神色。曉真站在那兒,有些發愣,就這樣呆了半晌。末了,她嘆了口氣。曉真拿起牀頭董涵的手機,照着自己手機上查找的內容輸了一個號碼,點了一份粥,最後加了句,來的時候先打下這個電話,我好下來拿。

曉真拿着手機和充電線,走到廚房,在廚房牆上充上電,然而把整個屋子四周的窗戶全都關上。曉真把煤氣皮管道用剪刀剪斷了,扔到了地上。那皮管嗤嗤地往外出氣,像條鞭子一樣在地板上甩打。

曉真知道,外賣小哥來的時候自己脫身,屋子裡也滿是煤氣了。一打廚房充電的手機,就會產生電火花,整個屋子都會起火爆炸,董涵和保險櫃就再不能說話了。

曉真覺得這種感覺似乎似曾相識,和她用槍托敲破自己額頭,製造正當防衛現場的時候那感覺一樣。曉真沒有想到自己對待這董涵與羅志明,原來是同一種感覺。只是羅志明完全不知道董涵的事,也沒有所謂的照片存在,他只是發現了曉真的身份而已,所以曉真必須「正當防衛」。

曉真安排停當了這一切,覺得前後這翻箱倒櫃,製造現場的一陣工夫頗有些勞力,便坐在櫈子上喘幾口氣,自然那刺鼻的氣味已經傳了過來,曉真便覺得微微有些胸悶,猛換了口氣,就咳嗽了起來,臉漲漲的。她想去洗手間拿塊毛巾,便支撐着手,要站起來,但頓覺手肘麻麻的,竟軟了,眼一黑,便倒在了地上。她此時感到不只是手麻,臉也麻了起來,胸口如同被一個氣筒吹漲,但卻無地出氣,就要爆炸了一樣,她喘不過氣來,小口小口在地上急促地倒氣,身子涼涼的,曉真知道自己的哮喘,被這刺激的氣味誘發了。

董涵躺在牀上,意識已經有點模糊了,那奇異的氣味讓她的腦袋嗡嗡然,頓覺如在水下聽着岸上的聲音,是兩世相隔之感。董涵覺得自己在這水中越掉越深,那水上的光亮慢慢一縷一縷地隱去,聲音也越來越小,黑暗逐漸包裹着她,送她到海底,而她也將沉沉睡去。

然而此時,卻有一個聲音在她耳中逐漸出現,而且越來越響。

「Don't shoot it!Don't shoot it!」

是巴德的聲音,這聲音不斷提醒着她,不要睡去,不要睡去。

董涵好像看見巴德那黑色的剪影在她面前舒展着,而背後是極為強烈的光。董涵覺得四周的水都開始急速流動起來,彷彿托舉着她往上。

浮出水面,她猛咳了幾聲,在牀上坐了起來。那刺鼻的煙味和粗重的倒氣聲,一陣陣的傳來,董涵勉力下了牀,便見到了曉真的光景。曉真踡曲地縮在地上,臉色煞白,眼睛泛紅,胸部一騰一騰地動着,手正摸索着自己掉在地上的手袋。

董涵見了地上的煤氣管和廚房裡的手機便明白了大半。她望着曉真,曉真也翻着眼睛盯着她。

兩人這樣對望着,不似過往的深情,董涵並沒有上前一步幫忙,也沒有退後一步關門,更沒有想過要去關煤氣。

她就靜靜地看着曉真顫動的手,跳過了哮喘噴霧,摸索着打火機。

在那麼一個瞬間,董涵曾想,或許,兩個人這樣一起葬身火海也不是壞事。她幾乎遊戲一般放任曉真的手,去抓撓那個打火機,享受俄羅斯輪盤式的賭局。

曉真喉頭發出機車發動式的粗濁雜音,她那虯枝般的手,好容易抓住了那火機,剛舉起來,便又哐噹一聲掉在了地上。

董涵知道,她贏了。

董涵勉力支撐着,打開了門,出去後,就順手帶上了。

董涵望着這道熟悉的家門,也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幾天前的那個雨夜,她離開曉真家之後,發現寄放在曉真家的巴德忘了帶回家,路走了一半,又中途折返回去。她在雨中見到了羅志明的那台車。

她在門外站了很久,聽到了兩人的爭吵,羅志明的那句「Don't shoot it!」也聽到了巴德的那一句,自然,也聽到了槍聲。隔着房門,見證謀殺和謊言,董涵沒想到自己一生會經歷兩次。

董涵一階一階往下走,隨着自己熟悉的音樂在身後響起,身後的屋子,發生了巨大的爆炸,直接把董涵震飛起來,繼而滾下了樓梯,在煙石瓦礫之中,董涵視野也一片模糊,她只是大略知道身旁的人很嘈雜,有人將她扶上了一輛機車,一個嗓音粗豪的人讓她抱緊。那機車突突的越來越快,董涵頭暈眼花,恍惚如阿傑載她夜衝上陽明山的感覺。

在飛速的機車上,董涵有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會不會她錯怪了曉真,巴德真的飛走了。而在睡夢中叫醒她的,也是歸來的巴德。

然而她的思緒很快被她扶着腰的那個人打斷,那男人正用藍牙耳機講電話:「我現在把人送去醫院……幹,送個粥遇到公寓樓爆炸,親像101跨年放煙花一樣哦,夭壽。」


邵 棟 江蘇常州人。香港大學文學博士,現為香港公開大學人文社科學院研究助理教授。研究興趣為現代文學與南社,華語系文學與電影研究。有專著《紙上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