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陳苑珊:活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月號總第421期

子欄目:香港青年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陳苑珊

「他的妻妾全都擠在這房間白白等死?」首名探頭踏進六號穴室的訪客搔着喉頭問,指上的鑽戒幾乎是室內最閃爍的東西。先等整團人連連俯腰躲進來才講解。「當時這房起碼堆了三十多人,較得柳王寵愛的,如嬋妃和卓妃,則獲獨立配至最靠近柳王主墓的穴室,生世伴君。」茴後退數步,盡量騰出空間讓訪客觀摩個夠。「那是怎樣死去的呢?餓死?哭死?就沒一個逃得掉嗎?陪葬真冤枉……」背向團友的某男悄悄把臉湊近牆壁,看來看去不過是一幅凹凸啞褐的石牆,摸不出骸骨。「就用泥石活埋。泥石來到之前,部分應該早嚇死餓死或自盡了;逃的話,準會當場打死你。」麥克風的掛鈎把茴的左耳弄得癢癢,她愈搓愈忍受不了。雙雙大惑不解的眸子如夜裡的貓眼,於昏暗幽閉的古穴中,僅憑數角殘弱的小黃燈,穿年越代窺視重重人影之間的掙扎和絕望。明明牆上空無一物,可活的總左顧右盼,百看不厭。謐靜的氛圍把腳步聲勒得輕又緩,彷彿分寸之間隨時踩上千年未乾的血肉,血肉找你當替身。「對面兩間也是妻妾室,我們過去看看吧。」含蓄沉婉的聲線既像無情,也似哀悼周遭朝夕相對的亡魂。茴帶頭離開六號室。壓纍纍的腳步和人氣徐徐側向別方,冷清的忽然重拾呼吸,送客的轉眼死寂困悶。「這間空間較大,專放妻妾和她們的孩子,生了未生的都在這裡。」最後進來的一家三口以小男孩為首,茴忽覺他讓穴室看起來較平日更高。疊起來共有多少具小孩呢?似乎再發問都是不近人情,細節徒添逝者的痛,因由反正不可理喻,沉默是最莊敬的拜祭品。

況且茴只是背稿上陣,別刁難她。半頭銀髮的曲背婦人嘀嘀咕咕,以手掌連推帶擋開路,非要逐一佔據四個牆角不可。有人讓她,有人回頭偷看,看她埋首角落,佇着面壁叩頭又合掌,合掌又叩頭,毫無生氣的沉響偏獨成這裡礙耳的音源,還夾雜喃喃碎語,難道找上她當替身?「柳王容許妻妾穿金戴銀來到這裡,其餘的珠寶衣履則儲在主墓的後室。」茴試圖讓團友撇棄對那銀髮婦人的目光,只要她用力得不至毀壞牆身。這種莫名的禁不住的自發動作,茴見怪不怪。就像你坐車或登高時,偶爾經過零星的墳頭,甚至整片墳場,禮多人不怪――鬼也不怪――心裡總祈許對方早日安息,至少希望自己別被盯上,纏個不休。何況這裡是百萬亡靈的千年古墓?拜一拜叩一叩幾乎是條件反射的生理動作,生者心安理得,死者放你一馬。「經過下一間妻妾室後,我們到主要妃嬪的獨立穴室看看。」茴瞥見婦人完成她的儀式後,便又如溫柔的磁石,提步引領一眾迷失於年代的自由人。甫踏出貫穿穴室的綿綿長廊,茴不經意轉身一瞄,便發見高高在上的嶄透白光的入口前,剛排滿一批密如剪影的新訪客。他們不知所措,呆呆高據宏壯深迂的死地的入口,幾乎分不清是空調刻意的手段,還是地理自然的特徵,弄得皮膚氣管涼滋滋。剪影們如履薄冰地陸續融為墓內的黑的一部分,先沿狹陡交錯的梯級段段潛下,幾步一停,竭力嘗試用肉眼偵測位置的高度變化,如孜孜不倦的工程師;剪影愈下,愈驚覺底層遙遙無蹤,直像一個針對貪婪的人的陷阱,讓你漸趨猶豫,該趁早折返還是不見柳王心不死。梯級的震盪按各人的疑心和勇氣時烈時微,幼長的扶手忠心耿耿,對一切有動靜的影子不離不棄。對,這裡講求忠心,生前鞠躬盡瘁死後長眠奉陪,寢室要多大有多大。「卓妃這房間較剛才晶妃的還大,而且牆上這些小凹洞,正是為了擺放卓妃最愛的蠟香而做,只此一室,可見柳王對她特別鍾情。」每回逛到這裡,茴總思疑枚枚小洞是甚麼陰險刑具的遺迹,愛恨實在無從考證,姑且以稿為準。「死到臨頭還嗅甚麼蠟香?還嫌往後天天吸香火不夠嗎?也不對,都絕子絕孫了,無人奉香……後人可曾拜祭過他們?」那名老是催趕團隊步伐的闊肩矮漢已在室內繞上數圈,他的拳頭塞不進牆上的小洞。「柳王一死便被滅代,後朝跟他早有血海深仇,自然頒令禁止拜祭柳王一代,民間的官方的都不可以。」這已是今早的第三團,茴餓得連香也大可吃下。「既然後代如此憎惡柳王,何不大舉毀滅這裡?還讓這裡僥倖存藏至今?有仇不報非君子,換我是王的話――」「這正正是這古墓得以保存之謎。考古學家認為這裡選址隱秘,且離地面深達百米,不易惹人注意;也有傾向迷信的說法,指後代怕闖墓會帶來不祥的後果,乾脆畏而遠之,讓這裡原封不動。」茴柔柔凝視矮漢那炯厲厲的眼鋒,像極妃子哭求柳王放予生路,午飯遙在千里之外。

「那麼柳王――」

「嚓!」一束舉棋不定的火光突然把眾人扭曲的身影打到穴裡的四壁上,不暖。「女士!這裡不可生火!」茴及時頻頻眨眼,一適應魅影的變化後,便盯定突兀的光源向前撲,按下那又要發動儀式的抖手。「女士!這裡嚴禁生火!請你收好打火機,按規矩隨團遊覽,別胡亂生事了。」想不到才隔大半年,生火這玩意居然重演;茴既要保住工作,也得守住這國家級文化遺產。「真被你嚇得心跳停頓!你是要把我們火葬嗎?這裡一失火我們還得爬上那些該死的梯級才可逃生!不要說火,就是一點點煙也夠在這密室焗死我們。你到底有沒有從朝朝代代進化過來?這樣的婦人真――」矮漢的罵聲肆意形成回音籠罩穴室。「真淒涼!這樣枉死……這麼多年……這麼多人……至少該吃點香火……又冷又黑,不見天日……」婦人一邊倚牆沉吟,一邊捏緊剛從手袋中探出頭來的數支香燭。小男孩忍着眼淚,不知是他個性堅強,還是生怕沾濕這禁地的緣故。「待會在出口處設有紀念品店,女士你可買點甚麼的,支持這裡的維修經費。手上的心意先收回吧,生火可大可小。」茴伸手幫忙整理婦人的手袋,牆上難得的閃影化為烏有。後來居上的訪客步步進逼,提醒你這趟古墓導賞體驗絕非誰的專利,你並不私有這裡。何方的穴室時而傳來別的講解員的嘮叨,誘惑你分神捕獲額外的信息;你也可反客為主,嚴謹驗證此說那話跟茴的旁述是否吻合,雖然講解員的稿子跟柳王的甜言蜜語一樣,向誰說都沒差。如此隱僻的位置,照理該使電話網絡全軍覆沒,然一聲喜氣洋洋的女高音駭然唱起家傳戶曉的快曲來,證明凡有聽覺的都屬同一年代;不到兩句便被按鍵「滅口」,到底是誰要傳諭至此?聽!女高音鍥而不捨,再以一模一樣的水準呼朋喚友!果然藝高人膽大,哪怕吵醒昏昏沉睡的皇室貴族?且幽深廣龐的空間簡直是不可多得的擴音器,無一穴室不染上旋律,也許是這裡千年來的首句流行曲,可惜又被截斷。墓洞陰氣甸甸,加上連探數間專奉女性的穴室,讓團友巴不得立馬「參見」雄赳赳的一代柳王,借僅餘的陽氣暖暖身。柳王政務繁重,好不容易才打發一群滔滔不絕的外國使者,一眨眼便又碰上親切的茴求見,今早第三次。茴倒沒有不好意思。「來到整座古墓的重頭戲――柳王的主墓。」茴朝拱頂下的那片漆黑推進。「從我的聲音的迴響可見,不論這裡的深度和高度,都比之前的穴室的規模大得多,且地下共有八個秘道入口,以備柳王臨陣避開敵方突襲。大家――」「小姐,你是不是搞錯甚麼?柳王的棺木呢?這裡甚麼也沒有,毫無氣派毫無象徵,空蕩蕩根本說不上主墓不主墓,怎麼可以如此丟人現眼呢?」柳王不急矮漢急,巡來巡去希望腳下踢到甚麼,肩膀撞到甚麼,可柳王的確沒遺甚麼招呼他。「是的,柳王未雨綢繆,早在自己大限之前,命人大興土木,速為自己建墓,還不時催促工人快馬加鞭,誓要趕在自己喪命前,親睹死後皇宮富麗堂皇。可是,也許部分團友也清楚,這古墓還未竣工,柳王已在外被敵方暗殺。遺體呢?有人說他的親信攀山涉水,總算把他送進來;不少人則相信屍首早被敵方處置掉,所以到頭來這古墓到底有沒有主人?千千百百的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仍爭辯得難分難解。」賣關子總教人心虛,茴乾脆縮至洞的盡頭,免被誰嚴刑拷問。「真冤枉!君主都不躺在這裡,婦孺士兵下來陪葬陪誰?一人喪命萬人斷氣,墓甚麼墓?這裡根本就是囚室!刑場!難怪陰氣沉沉,原來君王都不在……群魂無首啊……」婦人蹲在其中一個秘道入口前,不驚訝入口早被堵得密不透風。「那麼這導賞團是貨不對辦嗎?不是說好來看『柳王古墓遺址』嗎?區區一個破洞窟便想打發我們?還居然膽敢以柳王之名騙財騙飯,真不怕惹他龍顏大怒找你算賬?連所謂的主墓也不過如此,我實在看不下去……」矮漢拖着頹然的腳步,幾乎跟柳王身陷敵方奸計時同樣絕望。「先生!請你別擅自離隊!你持的是團體票,我有責任確保你和大夥兒在一起,請留步,看過這裡我們才參觀後室。」茴快要制不住這屢屢造反的蠻將;誰說陰氣泛濫?明明他剛烈如此。

「我沒有離隊,這裡已看夠,我在長廊那方等。」正當茴憂心團友們會被矮漢弄得大失雅興時,她卻發現大夥兒早已各自浸淫於漫無方向的灰壓壓的迷域中,憑想像力和念力為周遭添置形形色色的道具和角色。他們看起來神情集中,儼如稍一分神,所見的便灰飛煙滅;可其步伐偏散渙無章,左溜右拐,似乎是一種助長思考和懷舊的調子。這裡的歷史雖然沉重,然茴往往旁觀訪客的舉止,總覺得他們於承受年代重擔的同時,竟借此人去樓空的境地,嘆嘆息,欷歔一下幾乎如舒壓,舒走外頭光天化日下,太平盛世滋生的人事和物慾。也對,無聲勝有聲,無物勝有物,儘管讓這裡效法山水畫「留白」,你想像這裡有甚麼便有甚麼,你回溯誰的聲音耳邊便響起來。墓穴的魔法如主題樂園的機關,無聲無息卻無處不在。喃喃點算人數後,茴便領大家續經長廊,往主墓的後室尋寶。後室早已待着一批訪客,並很自然地以不大歡迎的嘴臉招架茴這夥人;洋洋歷史濃縮至此,只好將就。「這是剛才柳王主墓的正後方,用以存放兵器和各種金銀玉器,象牙的也為數不少。古物出土後全被送往國家博物館鑑定和收藏,現在所見,左邊地下掘出的五道深坑,為兵器區,而右邊相稱的則放飾品,可見柳王同樣注重文武,兩者缺一不可。」兵器區正為別人所佔,茴只好率團靠向飾品區。「又是一乾二淨的鬼地方,那乾脆送我們到博物館好了,這裡哪有看頭?」誰都清楚是他在發牢騷。「博物館的古物的確值得看,但這裡的獨特之處,在於它是柳王和古人親自挑選的葬身之址,包含勞動的血汗和超世的野心,並沉澱條條肉身化成白骨的過程。這些都是無法遷移和消滅,歷史的根就紥在這裡。」稿子沒多話如此,可茴實在不吐不快。兵器區的講解員頓時顯得格外失色,連其團隊也藏不住好奇甚至羨慕的神氣。「我只知道來這裡比去博物館得多坐兩小時公車,且入口那邊危危乎的階梯呢?又長又窄,沒升降機的話哪夠體面?根本就是爛地一塊!」反正這是最後一室,讓他不歡而去吧,歷史不趕時間。坑道如小男孩所見,跟他平日於沙灘上挖掘的大同小異,難怪他忍不住要把小腳猛往下踏,卻始終逃不過媽媽立時制止,媽媽的極權跟柳王的不相伯仲。其實所謂的兵器區和飾品區,從肉眼看來,根本是鏡子的兩面,可團友總是勤毅地來回比較,活像精明的土地買家,非要把兩邊的地皮分出勝負不可;他們側頭彎腰,踱來踱去似要快看出甚麼玄機來,茴是時候叫醒他們。「好吧,今天的導賞團到這裡差不多了,大家可跟我沿梯級返回地面出口解散。」茴冷靜地領軍撤退,她實在想念地面的空氣。大夥兒沿長廊原路折返,有的不時回首重溫各穴室的樣貌,有的似乎真被茴叫醒了,竟絲毫不留戀這已故之地,斬斷歷史的糾纏,瀟灑得像從不濫情的浪子,走便走。迎面是源源不絕的懵懂的新來客,新舊交替使古墓風生水起。拾級而上讓團友更覺階梯沒完沒了,喘氣的喘氣,停步的停步,爸爸索性抱起礙事的小男孩逃出生天,他們擁有無盡的未來。出口處溢滿毒剌剌的日光,明明重見天日,可大夥兒一出來便露出一副厭怕的模樣,遮臉瞇眼,難道出來才是一個更大的囚室?

「紀念品在這邊,大家可過去看看。」


陳苑珊 香港中文大學英文系畢業生,以工作支持生計,靠寫作問候生命,視公共圖書館和一切陌生的地方為樂土,家沒寵物。首部作品《愚木——短篇小說集》獲2017年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同年獲台灣新北市文學獎短篇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