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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睿:諸可愛境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月號總第421期

子欄目:香港青年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唐睿

那道白光掠過的時候,家陞正坐在窗邊泡茶。

水剛煮沸,他舉起水壺淋罐、燙杯,然後一如既往,把三隻小杯列在茶盤,捏起胖嘟嘟的茶壺,順着茶杯逐一灑勻。茶壺走到第三隻杯時,家陞只覺眼前一眩,手一抖,茶杯裡冒出了幾個礙眼的汽泡,活像上火時唇上冒出的水泡,腫腫的、癢癢的,帶點刺痛。

又是那道帶有惡作劇意味的白光。

是對面哪戶人家剛好開關窗戶,讓斜陽折射了一下吧?正在騎樓晾衣服的連香,在隔開大廳和騎樓的布幕後說道。

那棟外牆油漆斑駁的唐樓?

家陞瞇起眼睛,望着那排窗框油漆已剝落了大半的玻璃窗。

唐樓帶鏽的綠色窗框,讓家陞想起家裡那兩隻養了近三十年的巴西龜。

好幾排窗的玻璃,仍用牛皮膠紙貼了一個個大交叉。

應該是去年八月,颳颱風時貼的吧?現在都已經是隔年十月,家陞疑心,那棟唐樓是否真還有人在住。

忘了從甚麼時候,那棟唐樓的樓梯入口,掛上了一張又厚又長的髒橫幅。

「恭賀長生樓八成業主成功獲得豐厚搬遷津貼!」

每天下班,家陞從那樓底下走過,這迎着人行道飄揚,不時拍打行人的橫幅,都會把家陞揩得厭煩不已。

最近,好像也有些西裝革履的生普臉孔,頻頻在家陞他們所居住的唐樓走動。

那些教徒?不對啊,他們最近已來得沒那麼勤了,頂多就只有幾個女生,偶爾在白天來敲一下門。你看她們的髮飾,就知道她們都來自不錯的家庭。香港有錢人真多,不但不用上班,還有閒時間來我們這種社區,挨家挨戶找人聊天,她們的長裙子,看起來真端莊,可惜我腳短……

家陞指的,當然不是那些上門傳教的教徒,而是那些專以併購舊樓為業的地產經紀。

載有那篇報道的八卦週刊,應該還壓在舊雜誌堆吧?

據說這些經紀常為了收購舊樓業權而不擇手段,一旦鎖定了目標,就先以利誘展開收購;待大廈半數左右業權到手,就換個策略,將大廈的業主化整為零,裝體貼,個別接觸戶主,然後以離間、疑兵等手段,讓業主誤信鄰居已跟地產商訂好秘約,互相猜疑,相信自己如果再落後於人,沒有趕在地產商掌握八成業權之前賣出自己的單位,就不但不能以好價錢賣出房子,而且還要面對逼遷的命運;到了最後階段,也就是地產商快將或已經取得樓宇八成的業權,他們就會以各種威嚇手段,逼走僅餘的住客,輕則僱些地痞流氓,破壞大廈水電設施,重則疲勞轟炸,半夜打無聲電話、在樓上樓下鑽牆砸門、傾倒穢物和蛇蟲鼠蟻,甚至上門要脅住戶的人身安全。家陞記得,那篇報道還載了一張照片︰一幢大廈的外牆上,貼了一張有兩扇窗戶大小的頭像,陰則則地盯着鄰棟的住戶,照片下面,附有鄰棟大廈一位獨居長者的訪問,繪影繪聲地講述她遭受恐嚇的經歷。

那些白光,最近來得愈來愈頻密,說不定就跟這個有關。家陞記得,那篇報道的一角,好像有欄「小編教路」,待會還是把那期雜誌翻出來給連香看看,萬一白天她獨自在家時遇到甚麼狀況,也不至於會措手不及。

對於連香,家陞總是放不下心。雖說已是四十多的婦人,但大概是多年來沒有外出工作,而家裡的活又談不上繁重和複雜,所以從外貌看來,連香要比實際年齡少個十歲;至於談吐與思路,更跟十來二十歲的丫頭不相伯仲,要是那些地痞真的上來,真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情。

那些人,有提及自己來自甚麼機構嗎?有給你看名片嗎?家陞本想進一步打聽那些陌生人的底細,但連香卻自顧自地談着那些人提及的教義、衣着,還有她自己的腳形。家陞見話題已無法回到正軌,就按起了指關節,發出咯咯的聲音。

連香忘形地講了十五分鐘,才發現家陞沒有反應,就從布幕後面探出頭來。

聽說男人年過六十,就會隨着歲數增長,人就愈木訥,看來是真的。她開口時一臉怨懟,但語畢卻迅即瞇起眼睛,縮起肩膀伸了伸舌。

這女人,到底是真傻還是假癡?

結婚十年,家陞一直把握不住這答案。要說是前者,世間恐怕不會真有如此心地純淨的人吧?如果是後者,這種滴水不漏的偽裝,可真教人驚嘆,和驚懼。

這個嬌小的軀體裡,一定隱藏着甚麼。

於是,家陞又像平常那樣,趁連香沒注意,讓視線在連香身體沒被衣物遮蓋的地方滑行。

連香立在摺櫈上的雙腿剛好跟他的視線呈平線,她的膝蓋、小腿和足踝在家陞的瞳孔裡,劃出了一條富有彈性的輪廓線。

這腳丫子,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嗎?怎麼過去沒甚麼印象……家陞暗暗納罕,明明每天都看到這個人,但她身上總還是有他毫不熟悉的事物。

自己至今仍未對這個人感到厭倦,大概就是多虧這種新鮮和陌生感吧?

類似的輪廓線,家陞早兩天也看過,在地鐵裡,在他的座位前面,那雙充滿童貞意味的純白長棉襪,家陞至今仍然印象鮮明。直到那高中女生下車,家陞才離開座位,到對面月台折返原來的方向。

「唔畀佢生,就冇咁快走樣㗎啦!」

這是恰巧在同事閒聊間聽到的呢?還是晚上那個有點情色意味的清談節目《亂吹》提到的呢?無論如何,家陞當時的心怯了一下,彷彿被人看穿了一般。

家陞瞄了一下神檯,母親的照片剛好被一纍水果擋住,那纍塑膠水果早就沾了一層薄薄的塵,但家陞總是下不定決心去清潔,他擔心一旦動手,自己就不單只處理那纍供物。

把母親的遺照捧回家裡的下午,家陞專門翻了幾本堪輿書籍,查看先人照片的擺放要求,豈料每本書都說,先人照片陰氣太重,不宜放在家中。

家陞頓時下意識地搓了一下手背。那個傍晚,母親迴光返照,家陞被她長長的指甲掐得痛極了。一想起母親臨近死亡時所展現的強大力量,家陞就感到背脊發涼。

她該不會一早就知道家裡不能放先人照片吧?

一念及此,家陞就覺得喉頭乾澀,急忙將第二泡茶注進茶杯,接連仰頭喝掉兩杯。

那道白光又閃了一下。

「冚家剷!」

家陞邊搖頭邊眨了下眼,待視線重拾焦點,就狠狠地瞇起眼,盯着對面唐樓的窗戶。

漆黑的窗洞裡,隱約有些影子在牛皮膠紙的大交叉後蠕動。

 

不同意就算,犯不着罵那麼重的髒話吧?家陞嗅到一陣檸檬洗衣粉的氣息,原來連香已經站了在旁邊。

不同意甚麼?

當美甲模特兒啊。不是正在跟你說嗎?便利店的收銀朋友搞了檔上門美甲,找我幫忙拍幾張樣本照放上網。

甚麼時候竟交了個便利店的朋友?

不是跟你說了五六遍了嗎,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呢?就是經常幫你買鮮奶的那間便利店。跟你說過無數次,你喝的鮮奶牌子,樓下的便利店經常賣斷,每次我都得多走幾條街,到山邊那間較為僻靜的便利店幫你買,多虧你,我漸漸就跟那店員相熟了。每次跟你說話,要不就心不在焉,要不就十問九唔應。

自己最近確實變得比較遲鈍,話也變得比較少。

有時候剛想說句甚麼,話到唇邊,卻又忘了。有時得和說話的人將內容回溯前五六句,極力思量,才能勉強想起一些內容,然而這樣跟人談話實在累人,家陞現在乾脆一切隨緣,聽憑記憶自行馳騁。

事後想來,這應該已經是徵兆之一。

 

畢竟都六十出頭,頭腦難免不靈,和家陞年齡相若的上級說。

可是家陞並不覺得自己老。

皮膚黝黑的好處是,膚色顯得光澤明亮。這除了看着健美,皮膚的皺褶也相對沒那麼着迹,這些優點,年過五十之後就愈發明顯。

從前家陞對年齡並不敏感,每次診症或去辦理公文手續,需要填寫個人資料時,往往要經過一番計算,才能確認自己的年齡――然而這其實已較過去大有進步,三十歲前,每當被問及年紀,家陞都要以某些社會大事,像「溫黛襲港――五歲」、「海底隧道通車――十五歲」、「第一次搭地鐵從石硤尾坐到觀塘――二十二歲」才能為自己的年齡定位。

因此,當家陞意識到自己竟開始在意自己的年紀時,不禁為這轉變感到不可思議。

許多人開始在意自己的年齡,是從察覺身體機能衰退而起的,但跟那些成天嗟怨自己體虛力弱、生理表現大不如前的同齡人相比,家陞的情況有點特殊。

精力充沛。

不,應該是精力滿溢。

拉開浴簾,站在那塊框邊帶鏽的全身鏡前時,家陞瞬即於腦海浮現出這些字詞。

這間鋪滿綠色紙皮石,僅有一盞老舊鎢絲燈照明的淋浴間,總讓家陞感到一種穴居的安穩。

他背着燈泡揮了下手,影子迅速在牆上掠過,讓他聯想起隱伏在叢林中的猛獸。他端詳了一下還有點發紅的手臂,胸口、肚皮、大腿和腳背。近年,他愛上了洗熱水,很燙很燙的熱水,燙得渾身發紅。然後,當他從淋浴間回到恆溫的飯廳,就會有一種剛蛻完皮的感覺,促使他胃口大好,特別想喝一杯冰凍的鮮奶。

他的胃口就跟青春期的青少年無異,酒量更是有增無減。

小時候被迫習宋詞,他曾背過一首趙鼎臣的《念奴嬌》,當時不明所以,但最近,他卻經常玩味起其中幾句︰「量減杯中,雪添頭上,甚矣吾衰矣。」看着飯廳一角準備回收的那堆酒瓶竊竊自喜。

據說味覺會隨着年齡退化,所以愈來愈嗜吃油膩和口味濃重的菜餚,更讓家陞有一種逆齡生長的滿足感。下班之後,明知家裡已經準備了晚飯,但他卻跟剛入職的年輕同事一樣,趕到日式連鎖快餐店,吃一客以鰻魚或肥牛飯為主菜,佐以醃漬螺肉的套餐,而且總不忘配上一杯雪糕紅豆冰。

所以,稍後遇上那樣的事,也不是毫沒來由吧。但當時的家陞又怎麼會曉得呢,自母親去世後,他是那麼的自在和快活,就像重新贖回自己的身體一般。

不過色彩在衣物上的比例,家陞一定會小心處理。

採購部經理是個規矩的人。

這是同事對家陞的公論。

有了這個公論,那次出差,家陞就能安心隨着曼谷的合作伙伴,步入風聞已久的 Nana Plaza。是的,即同事都有所聽聞,但他們仍會說:都怪那泰國廠家壞心眼,採購部經理可被整得慘了,聽說他在洗澡時,忽然摔倒,嚇得那泰國女孩慌了手腳,只往身上裹上一條浴巾,就衝出房間,向隔壁房間的泰國廠商求救……對對對……那些女孩就是主動,而且身材火辣,我們的純情經理恐怕還是首次看到太太以外的女性軀體吧?他一定是刺激過度,血氣上湧,結果不支暈倒吧……

事後想來,那也是另一次明顯的徵兆。

四十多年來,家陞找過的女人,少說也有五、六十個吧?曼谷的那次狼狽經歷,可真是破天荒。

許多年前,家陞初嚐此道時,每次找女人,他除了擔心在路上被熟人瞧見,還會為某些冒失多口的扯皮條和女人忽然問起他怎樣稱呼和做盛行而苦惱。為免狼狽,後來他為自己編了個身份,一旦有人問起,他就將預習好的劇本演繹一遍,打發對方。他的故事經過多番複述和潤,後來竟變得那樣的滴水不漏,以至連自己都感到驚嘆,和驚懼――他有時甚至竟也誤將自己想像的故事當成真實的記憶了。

其實,這種準備,十分多餘。這是家陞在好一段時間之後才明白的。

大概是在八十年代的末期吧,家陞遇到了一個笨手笨腳,說話帶着奇怪口音的女孩。在她黝黑瘦削的手背上,有一道蜈蚣般的白色疤痕;龍眼核一般的眼珠,老是流露出卑屈的神色。無論做對做錯,甚至在一些不相干的事上,例如趴在地上摸索牀底下的拖鞋,她也會沒頭沒腦地說「唔好意思」、「對唔住」,可以想像,那是她費了極大工夫才學到的基本用語。

家陞思疑,她要麼就是非法移民,要麼就是從難民營跑出來賺快錢的越南難民。

離開的時候,女孩看到家陞西褲左邊的口袋有道破口,就從牀頭的小皮包裡掏出了針線,就地蹲着,替他縫補。家陞本擔心這女孩手腳笨拙,會不慎刺傷自己,沒想到女孩的針黹手法卻意外利落,不一會就將破口補好,然後將棉線湊向嘴邊一抿,咬斷棉線。

她拍拍剛補好的褲子,抬起頭來,朝家陞嫣然一笑。

家陞頓時萌生了一股久違的感覺,不禁蹲了下來,用有別於方才的那種蠻勁,擁抱了那女孩子一下。

 

為了避免那台鈴聲尤如警報的黑實撥號電話在半夜將母親吵醒,家陞特意找來了兩塊厚長的人造海綿。一俟母親步入臥室,他就將一塊海綿塾在電話底下,至於另一塊,則用來裹住電話的周邊。然後,家陞拿了張椅子坐在電話旁邊,挨着電話機旁的牆假寐。

四晚過去,沒有任何來電。

再去找那女孩,已經是家陞到美國出差後的一個多月。她看着她的顧客,兩顆龍眼核般的眼珠,透露出一種似曾相識的茫然。那表情,就跟經常接載家陞上班的巴士司機,在虎豹別墅的十八層地獄塑像群前,巧遇家陞時的表情一樣。

她不再笨手笨腳。

家陞首次在這種場合感到悲哀。

離開的時候,家陞特意掏了一把鈔票,放進左邊褲袋,然後拍拍褲袋,示意女孩伸手去取。

女孩有點困惑,但還是蹲了下來,抽出了錢。

她下意識地舔了舔指頭點算鈔票。由於數目不小,她就抬起頭來,朝她的顧客嫣然一笑。

從狹窄的梯級走下去時,家陞借着梯間冶艷的霓虹燈箱察看了一下褲子。沒錯,縫紉的痕迹還在,的確是上次的西褲。

家陞在梯間上落巡逡了一會,終於在二樓找到了一隻厚重的香爐。

由於那棟舊樓的梯間,偶爾會有癮君子和醉漢留連,因此對於梯間傳來的碎裂聲,大家都不甚在意。而當那些燈箱碎片被人發現的時候,家陞已走出了陰暗的後巷,回到喧鬧明亮的市街,再次化身成為紜紜眾生的其中一員。

 

諸可愛境,遠離身時,引生眾苦,故名愛別離苦。

不知不覺,家陞已讀了四十多年佛教經書。他並不特別信佛,所以只按自己的喜好隨意亂翻,讀得懂就讀,讀不懂也不可惜――那些經書都是從齋舖免費取回來的。

母親不信佛,但喜歡湊熱鬧,每逢初一和十五,都要茹素。

看到家陞每次都從素菜館帶走幾本佛書,母親於是說:「睇吓得,但唔准上腦。」

某年,當家陞在《大毗婆沙論》上讀到上面的那句話時,他特別用毛筆抄了下來。他專門將這幅原稿紙大小的字夾在《聖教序》的書法字帖裡──他知道書法字帖是母親最不可能翻查的書籍──然而他卻又同時盼着,母親哪天能夠翻出這幅字,冀盼她能讀懂這些經文,好讓她氣個半死。然而母親終究沒發現這幅字,人生最後的歲月,她先後被送去了醫院、療養院和老人院,她一直統管着整間房子,但在離開這房子的時候,卻連帶甚麼衣物的話語權都沒有。

對於母親,他只能在這些不顯眼的小事上,擺出一點起義的姿態。

這麼說來,跟母親鬧過最大的彆扭,恐怕是討連香進門了。當然,單憑家陞一己之力,這事應該還是成不了的,所以家陞特別感激那兩個執意把他和母親拉到酒樓相親的姨婆。

母親看到連香就不甚中意,但那兩個姨婆卻一唱一和地游說道,三十六的歲數是大了點,但家陞不是還奔五了嗎?人家都不嫌你們,你倒來嫌棄人家了。我跟你說,我們認識的都給你相過了,這是最後機會,要是還相不中,家陞這輩子恐怕就沒指望了。甚麼?體味?這事好辦,待日後一切都定了,我們找個合適的機會提醒她一下,畢竟是鄉下出來的工廠妹,就不要期望太高了,這種事情,待日後進了門可以慢慢調教,最緊要心思純淨……

那晚,大伙好不容易抱着大功告成的心情離開酒樓,擠進狹仄的電梯時,母親盯了連香一眼,然後高調地取出了手帕,捂住口鼻,而且她似乎覺得這還未能充分表達不滿,從手袋裡掏出那瓶隨身帶備的清風油,誇張地搖了幾下,再滴了幾滴在手帕上,覆住口鼻。對於這一連串的肢體語言,連香並沒有甚麼反應,也不知道是沒看懂,還是大度得沒將別人對她的鄙夷,放在心上。

 

接過那把剃鬚刀的上午,家陞忐忑了許久。

兩邊不是人。家陞終於體會到,那些肥皂劇裡,夾在母親與老婆之間的小男人心理。

提醒她,好好將腋下清理一下,母親說,再隱密的東西,還是會被看穿的。

但這些話,又怎能夠如實轉述呢?最後,家陞額外買了一支爽身粉,然後戰戰兢兢將兩件東西遞給連香。

天氣熱,最好理一下,否則出疹就糟糕。

騎樓傳來了一陣柚皮的味道,那幾天秋高氣爽,中秋前後剝的那幾隻柚皮,也愈發乾硬了。

原以為會有一番拉鋸,豈料連香看到兩件東西,只怔了一下,然後就欣然接了過去。

我本來也覺得該清理一下了,只是擔心你會覺得奇怪,就遲遲沒有動手。連香肩頸以上的身影,剛好投落了在木門的七彩磨砂碎花玻璃上,很有點皮影戲的味道,以至家陞一時間無從分辨,她的話是出於真心,抑或純粹為了投其所好。

 

最近有點疏於清理了吧?從母親入院以後至今。

說來諷刺,家陞意識到這事的時候,正是連香特意將腋下清理一番的那個早上。

嗯,連香淡然地說道,那段時間為了奶奶,每天都進出醫院,後來則是療養院和老人院,根本沒時間;再說,每天看到奶奶那副憔悴的樣子,回到家裡,就更加提不起勁去打理自己的外形了。

連香站在窗邊,銜着橡皮圈正準備把頭髮束起,陽光剛好從樓縫間透了進來,映照在她雪白的肩臂上,家陞忽然記起,小時候到雜貨店,偷偷把手插進米堆裡的那陣清涼快感,心情於是就難得地歡愉起來。

哎呀,竟藏了隻粉紅色的獵豹。家陞走到連香身後,剛好看到她從髮叢中露出的指甲。

左手是成熟風,連香得意地說,右手則是年輕系列的,看。

哦,原來彩絲糖包裝盒屬於年輕系列,怎麼不塗成米奇老鼠或者 Hello Kitty 呢?

你少揶揄,我朋友走的是個性路線,才不畫這種媚俗的東西。

師奶仔生意,能有甚麼個性?

師奶仔生意,要求才要高,我跟你說,我們今天拍場景照,還特意租了幾套衣服,製作可認真。

還特意租了幾套衣服?那趕緊逐一穿出來讓我開開眼界。

我才沒空跟你胡鬧,況且衣服都放在影樓呢,我說你趕快穿上上衣上班去,跟你說過多少遍,不要在家裡赤着上身到處跑,不然樓下的人看到,會以為我們這裡從事些甚麼不良勾當。

人家要對舊樓心存偏見,那有甚麼辦法,如果我們在赤柱海邊的獨立屋這樣站着,別人的想法就會截然不同了。

那你趕緊把這裡賣掉,換一幢獨立屋好了。跟你說正經,我聽隔壁說,樓上兩家樓下一家都已經脫了手,聽隔壁的語氣,他們似乎也蠢蠢欲動,看來我們也該為自己打算一下,否則錯失良機,到時就後悔莫及。

一個二個冚家剷。家陞在心裡罵完,發現自己其實也不知道正在罵誰,是那些如狼似虎的地產商?是那幾個即使在梯間相遇,一臉木然連招呼也不會打的所謂左鄰右里?還是一臉無知的連香?抑或陰魂不散的母親?

他覺得全部都是,他生所有人的氣,包括一直只能拘束地生活的自己,一念及此,那道白光,又在他的眼前掠了一下。

 

老太的平安紙確實寫了,繼承房子的條件是永不變賣。律師又在盤起他小指上的玉指環,這小動作依然是那麼礙眼,特別是當他向家陞分析完各種不利因素之後,家陞就會有股想衝上前把他的小指扳斷或乾脆剁掉的衝動。

我並不是說無法挑戰這遺囑,但我估計,你對於箇中的繁瑣手續和費用,都不可能感興趣。

下午特意請了假到旺角的律師樓來,卻只能換來灰溜溜的心情。

步出律師樓大廈的時候,家陞看到對街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身影。

連香!

家陞本來想大喊一聲,但他忽然很好奇,連香獨自一個的時候,會否露出她沒有設防的真實一面。

他跟蹤連香。

連香穿過了好幾條馬路和行人隧道,拐進樓宇間的小巷,還有菜市場攤檔間的夾窄走道,朝着上海街走去。

怎麼那胸脯顯得比平時更渾圓和沉甸甸的?家陞最初以為是連香走得急而引起的錯覺,後來才明白,是她掛在上身的化妝袋引起的。那化妝袋幼細的繩子壓在她的胸部中間,間接拉緊了她的上衣,鮮明地現出了胸部的輪廓。

這女人真是粗枝大葉,也不想想自己走在甚麼地方,家陞不禁鬱悶起來。

幾個正在小巴旁抽煙的司機注意到那對抖動的胸脯,彼此說了兩句甚麼話,就下流地笑起。連香聽到他們的話,回頭抬起下巴瞪了他們一下,就逕自繼續走路。

家陞有點意外,因為他從未見過她這副表情。

她顯然不是第一次來,而且也似乎不是不知道,那化妝袋讓她的身材非常觸目,家陞思忖道,要不是今天剛巧碰到,他還會以為她成天就只待在家附近活動。

連香走到一幢七十年代的建築,熟練地輸入了單位號碼,待門開了,就俐索地走了進去,感覺就像返回自己所居住的大廈一樣。

「5D 」家陞剛才在客貨車後,看到液晶體顯示屏的單位號。大閘的門外有一個足穴按摩的廣告牌──「足虫」請按6A。他按了一下,然後大閘就開了。

5D–Red Bean Studio 的門外掛了一張「專題攝影、紋身」的橫匾,下面有貼了張螢光粉紅卡紙,寫着「租借二手校服」,門後隱約有男女嬉鬧的聲音。

家陞正猶豫下一步要怎麼辦,沒想到竟聽到連香喊道︰

「咪亂搞啊,信唔信一陣Auntie 閹咗你啊嗱!」

已經搬走了多少年呢?樓下那對後生,男的弄了一頭黑人長髮;女的成天穿着喇叭吊帶牛仔褲,還養了一隻邋遢的狼狗,每次在狹窄的梯間遇上,都讓家陞很反感。某年那狗發情,看到連香竟撲到她的腿上有所動作,驚煩不已的連香,彷彿成了另一人似的,衝口罵了這句話。

儘管如此,事後回到家裡,她發現褲上還是沾了一些黏液。

那畜牲,家陞記得,連香一邊尷尬地指着那黏液,一邊羞澀地道,把褲子都抓破了。

多虧你,我漸漸就跟那店員相熟了……一陣Auntie……把褲子都抓破了……信唔信……那畜牲……亂搞啊……一陣Auntie……多虧你,我漸漸就跟那畜牲……把褲子都抓破了……閹咗你啊嗱……信唔信……那店員……多虧你。

 

沒有甚麼師奶店員,只有許多的蟲子在鳴叫,應……應……在那間有點像五金維修工場的 Red Bean Studio,連香,鑲石低胸連身裙,歐洲懷舊風的梳妝檯,射燈,項鍊盒,貴族蕾絲扇,沒有甚麼師奶店員,三個後生,一個赤膀,阿叔你無嘢嘛?你做咩傻笑,沒有甚麼師奶店員,連香,我自己出錢影嚟玩下咋,三個後生,你唔好再笑啦,射燈。

那道白光又掠過了。

喂,佢唔係傻笑,好似係中風啊,call 白車啦!

 

醫生說,這病的,徵狀,包,括善,忘,和多疑,所以,要避免,胡思,亂想。但,口齒,不清,半身,痲痺的病,患,除了想,還,能做甚,麼,呢?

 

誰跟你說,便利店員,一定是師奶呢?Roy 是澳洲回流的紋身師,正在一邊打工,一邊跟朋友合夥開 Studio。這是連香的說辭,抑或那紋身男的呢?

半年過去,家陞還是想不透這問題。

真偽與否,家陞一想起那後生黑實又健壯的身體,就是一陣厭惡,更不要說他那小平頭,下唇底下的唇環,還有那剃成「冚」字的鬍鬚。

「冚家剷!」

本來只要再撐幾年,就能得到那筆可觀的退休金。誰想現在不但沒有收入,還得張羅復健費,整個家庭,都得靠連香到超市兼職收銀的雞碎收入。但她每天都那麼的神采飛揚,彷彿脫離羅網的蠅蟲,彷彿外面有許多人在等待着她。她跟紋身男仍有往來吧?如果是我,應該會禁不住的,反正他已經不能獨自外出,不再被撞見。家裡午後真靜,時間過得真慢,牛奶喝光了,又可以名正言順去山邊那家便利店逛逛,你喝那麼多牛奶,難怪皮膚白滑,手指難得圓潤修長,不做美甲就浪費了。家裡午後真靜,時間過得真慢,不做美甲就浪費了,我幫你,這樣把頭髮挽一下,腋窩明天我幫你清理一下,嗯,還有後天,你出錢,喜歡多少天都可以。

醫生說,要避免,胡思,亂想。但,除了想,還,能做甚,麼,呢?

躺在沙發,翻翻雜誌吧,復健員準備離開的時候說,今期正好有這舊區的專題,剛才隨便翻一下,好像還看到這大廈的照片。

對家陞構成終極打擊的,不是樓房重建的消息,而是那張連香在窗邊被一個赤裸軀體從後環抱的照片。

再隱密的東西,還是會被看穿的。母親的話,就像詛咒一樣,縈迴在家陞的腦海。

要是那張照片的角度略作調整,沒有擋住相中人的面孔;要是家陞沒有善忘的毛病,也許他就能夠認出,或者想起,照片裡的人是誰,不至於躺在蟲子不斷鳴叫的睡夢之中,應……應……永遠滯留在那間有點像五金維修工場的 Red Bean Studio。

 

16 Dec 2019

À Hong Kong


唐 睿 薪傳文社社員。香港教育學院主修美術,教育學士學位畢業後留學法國,巴黎第三大學──新索邦大學法國文學學士,比較文學碩士。現於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修讀比較文學博士。曾獲第一、二屆大學文學獎詩、小說獎及第廿九屆青年文學獎散文、兒童文學獎。《信報》2011年「一月登場」專欄作者。首本小說集《Footnotes》獲第十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