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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 亮:師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0年1月號總第421期

子欄目:香港青年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葛亮

我遇到簡,十分偶然,是因為我的朋友歐陽教授。

歐陽教授是個很有趣的人。這有趣在於,他時常興之所至,出現突如其來的舉動。作為一個七十多歲的人,他經常會自嘲說,這就是老夫聊發少年狂。

這一年大年初三,我照例去他家給他拜年。歐陽教授,其實是我祖父的學生,在中央大學學藝術史,後來又在祖父的母校杭州國立藝術院執教。祖父早逝,他作為門下得力的弟子,對我的父親盡過兄長之責。我父親對他便格外尊敬。後來他移民香港,而我成人後又赴港讀書。每到年節,我父親便囑咐我去看望他。

歐陽太太是紹興人,到了香港三十多年,早就烹得一手好粵菜。間中,仍然拿出加飯酒,溫上。歐陽教授便與我對飲。我不是個好酒的人,但歐陽喝起酒來,有太白之風。剛剛微醺,行止已有些豪放。忽然站起身來,引吭高歌。自然還是他的招牌曲目――《費加羅的婚禮》中的詠嘆調「再不要去做情郎」。歐陽太太放下筷子,和我對視了一下,搖搖頭。目光中帶着縱容和無奈。歐陽教授卻俯下身,將一塊椒鹽石斑夾起來,放到我的盤子裡。同時並沒有停下喉間震顫的小舌音。我自然沒有吃那塊魚,因為照例很快到了高潮,是需要鼓掌的。

然而,這酒勁來得快,去得也快。到了家宴的尾聲,我們都知道,餘興節目是展示歐陽教授近來的收藏。教授很謙虛地說,毛毛,我這一年來的成果,很一般。市面上今不如昔,能見到的不是新,就是假。

說罷,便在太太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引我去他的書房。

歐陽有一個很令人羨慕的書房。尤其在香港這樣寸土寸金的城市,居然有三面靠牆的通天大書架。書桌則對着落地玻璃窗,可觀得遠山點翠。歐陽常為此顧盼自雄,稱自己有遠見,早早搬離了中心區,在新界置業,才不用受逼仄之苦。他的藏書雖不至汗牛充棟,但在我一個青年人看來,確有洋洋大觀之象。據說這只是數分之一,有些善本書,因為要防香港的潮濕和久存的書蠹,送去了專業的倉儲。

我抬頭看見,歐陽親書的大篆「棗莊」二字,懸在書桌上方。這是教授書房的名字,也是他的得意之作。教授是山東人,棗莊確是他的故里。然而還有一層深意,確是凡俗學淺之人未必能領會的。舊時刻書多用梨樹與棗樹,作為書版,取其緻密堅固。刊印書籍也稱「付之梨棗」。教授將其書房命為「棗莊」,便有以一室納萬卷之意,可見過人氣象。

 

歐陽教授拿出一隻匣子,打開來,撲鼻的塵味。說,去年七月在東京開研討會,結束了就去鐮倉逛了一遭。在臨街瓷器店裡,看到有人寄售。這套《水經註圖》,全八冊,可惜少了第三冊。不過打開來,有楊守敬的批註,算是撿了個漏。

我討喜道,老輩兒人都說呢,收藏這事像盲婚盲嫁,大半靠運氣。

教授說,可不!有心栽花花不開。春天時候,西泠放出一箱璧園會社石印《吳友如畫寶》,我可上了心,竟然沒有拍到。

還有這個,也是造化。在上環飲茶,說是中大一個老伙計要移民,把家裡的東西盡數出讓。我是趕了個大晚集。但這個收穫,算是藏家小品,卻很有意思。我看到他拿出殘舊的一些紙頁,打開來,是豎版印刷。教授說,這是六十年代香港「友聯」出版的「古文活頁」。

我問,友聯,是出過張愛玲的書嗎?

他說,正是。這個活頁是仿照歐洲傳統出版方式推出的。當時在香港很風行,特別在年輕學生裡。數十頁成章為一份,讀者逐份購入,輯錄成冊,再自己找釘書公司釘裝。歐洲出版社,經常只印不釘,叫Temporary Cover。老時候的香港也有。你瞧這個,釘書公司潦草得很,完全西洋的釘法。外頭是假書布,裡頭這個還是以往線裝書的版式。我打算重新整一下。

對了,毛毛。上次聽你母親說,找到老師的手稿,可帶來香港了?

我說,是。包裹在一大袋子生宣裡。杭州那邊的檔案室要清理,這才發現。

歐陽說,謝天謝地。當年從江津寄過來時,還是我接收的。做夾板,先師《據幾曾看》的書名,也是我拓的。後來竟然遺失了。保存得可還好?

我說,那些宣紙都發了霉,書稿也受了潮氣,還好外面有一層油紙,又用木夾板包着。只是書頁有些黏連起來。

我打開手機,給他看書稿的圖片,說,一個台灣的出版人朋友,想拿去掃描。但又怕毀了書。

歐陽看一看,先皺起眉頭,但很快又舒展開,笑道,不打緊,這才是睡覺有人遞枕頭。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說完,他收拾起那些活頁,又在書架上上下下地找,找出一本書,一起小心翼翼地放進背包裡去。

然後對太太說,晚飯不吃了,我帶毛毛去一趟上環。

歐陽太太正端了一缽楊枝甘露,嘆口氣說,你呀你,說風就是雨。可有半點長輩的樣子。今天可是大年初三,你也不問問人家在不在。

教授說,怎麼問,她手機都不用,電話不愛聽。現在發電郵恐怕也來不及。

歐陽太太追上一句,好歹我辛苦做的甜品,吃了再去。

教授拉着我,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歐陽教授喝了酒,不能開車。雖然到了樓下,風有些凜冽。酒已經醒了一大半。等了許久,也沒有一輛出租車。我們只好走到更遠的地方,去坐小巴。

大年初三,車上並沒有甚麼人,倒好像我們包了一輛車。

教授依然很健談,說起以前在央大的往事。說我祖父的不苟言笑,令人生畏。祖父開的「宋元藝術史」,最初報名的有二十多個學生。因為他太嚴苛,到學期末,只剩下了七個。「不過,我大概學到最多東西的,還是你爺爺的課程。用現在的話來說,一點都沒有放過水。筆記簡直可以直接出版。但時下,恐怕這樣上課是吃不開了。如今上課得像說書,不講點八卦,哪裡會有學生來聽。」

歐陽忽然定定地看,幾乎讓我不自在起來。他說,毛毛,你長得可真像你爺爺。不過看上去可隨和多了。對了,你聽說過他老人家年輕時的羅曼史嗎。哈哈,想起來了,你知道的,在你的小說裡看到過。

他促狹地眨一眨眼睛。

我這才問,我們要去見甚麼人。

教授想了想,說,書匠。

我有些不得要領,重複說,書匠?

嗯,經她手,讓你的書煥然一新。不,煥然一舊。教授笑着說。

小巴在半山停下,不遠處是煙火繚繞的天后廟。還在年裡,自然是香火鼎盛。我們沿着扶手電梯,穿過整個Soho區,又爬上好一段階梯。景物漸漸變得有些冷寂,不複過年時候應有的熱鬧。我博士在港大唸的,這一帶算是熟悉。但居然四望也有些茫然。歐陽畢竟年紀大了,終於氣喘。我替他揹了包,一邊攙扶了他。教授這時候有些服老,說,這路走得,像是去西藏朝聖。自己開車停在羅便臣道,下來倒方便些。

我們兩個,都沒了說笑的興致。人是越來越少,兩側的房屋依山路而建,尚算整飭,也很乾淨。但紅磚灰磚,都看得出凋落。畢竟是在山上,看得見經年濕霉和苔蘚灰黃乾枯的痕迹。教授終於說,哎呀,歇一下。

我們便在台階上坐着,回望山下。竟可以看見中環的景貌。中銀和IFC都似樂高玩具的一樣形容。陽光也淺了,這些建築間,便見繚繞的遊雲。教授笑道,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啊。

我一聽,心倏然一涼,趁不上教授的浪漫。此情此境吟賈島,想起上兩句,實有些不祥。

再接再厲,我們終於走到了一幢小樓前。這樓比較鄰居們的,模樣有些奇怪,顯得狹長。有個很小的陽台,幾乎只能稱之為騎樓。鑲着巴洛克式樣的鐵藝欄杆。上面有一叢火紅的簕杜鵑,倒開得十分茂盛,垂掛下來,將陽台遮住了一大半。

教授按一按底下的門鈴。我看到門鈴旁邊的郵箱上,鐫着黃銅的JL的字樣。應該是主人名字的縮寫。

門開了,是個矮胖的南亞姑娘。看見教授,眼睛一亮,開始用歡快的聲音向他打招呼,並且擁抱。教授居然也熱烈地回應。兩個人用我不懂的語言交談。是那種高頻率的鏗鏘的音節。姑娘引我們進去。教授輕聲對我說,這是他們家印傭吉吉。吉吉聽到自己的名字,嬌俏地向我眨一眨眼睛。我說,教授,我不知道你還會印尼語。教授略得意地說,兩年前學的,所謂藝不壓身。

我們順着狹窄的樓梯走上去,腳下是吱呀的聲響。彷彿往上走一級,光線就黯淡了一點。

走到二樓,吉吉敲了敲門,用英文說,歐陽教授到訪。

裡面也用英文說,請進。

房間裡,很暗。四圍的窗簾都拉着,只開了昏黃的一盞頂燈。有濃重的經年的紙張與油墨的味道。這味道我不陌生,每次打開箱子,檢點爺爺的遺物,都是這種味道。但在這主調之外,還有一些淡淡的樟腦與腐敗植物的氣息。

我的眼睛適應了光線,看見房間裡碩大的寫字檯後,坐着一個女人。

Surprise!哈哈,我就知道你在。教授的情緒延續了在樓下時的熱烈:看我還記掛着。給你帶了朗姆酒和年糕。等會讓吉吉煎了吃。過年嘛,年糕就酒,越喝越有。

不知為甚麼,我有一些尷尬。並不在於教授即興地修改了中國的民諺。而是,他這番長篇大論,好像是在對着空氣說。對方始終靜默着。

恭喜發財。終於,我們聽到了一句廣東話的祝福。聲音冰冷而乾澀,聽來是有多麼的言不由衷。

我這才看見,這女人的面容已經蒼老了。乾瘦,有很深的法令紋。這樣的面相,往往顯得嚴厲。但她的眼睛很大,而且目光倦怠。因此柔和了一些。她穿着有些發舊的藍花棉袍,披着厚披肩,是深冬的打扮。但這裡畢竟是香港,雖說是過年,氣溫其實很高。她手裡執着一柄刀,正在裁切一些發黃的紙。她將那些紙靜靜地收下去了。

桌子上有一些我沒有見過的器具。有一隻像個迷你的縫紉機;另一個似乎是那種切割軸承的機牀。還有一個像是小型的絞架,上面還墜着繩索。

簡。我給你帶來了一個年輕的朋友,毛博士。

我的目光正在那些機器上盤桓,一愣神,聽見教授提到我,這才有些倉促地一低頭,說,您好。

這個叫簡的女人抬起臉看我一眼,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這時候,吉吉推門,端着茶盤進來。女人揚手,請我們在沙發上坐下。

我坐下來,端起茶。茶具是歐洲的琺瑯瓷,描着金。有些鳶尾花枝葉漫溢到了茶杯口。

但是沙發有些不舒服,我隱隱覺得裡面的彈簧,在硌着我的屁股。沙發想必用了很多年了。

教授婉拒了吉吉讓他加塊糖的好意,說「畢竟自己已經年紀大了」。

他說,簡,我要好好地謝謝你。上次修復的《水經註圖》,惹得很多人眼饞。特別是那隻布面的函套,都以為是原裝的。哈哈。

簡說,第五冊,有一根紙撚我忘記去掉了。

教授說,不打緊。我這次帶來一些友聯出的「古文活頁」,你幫我看看。

簡接過來,湊着燈光看看,說,裡頭線裝,外頭是西歐Temporary Cover。不倫不類。再說,不過幾十年前的東西,也不值得費周章了。

教授笑笑說,算是我收藏的一個小品,取其有趣。

簡點點頭。

教授又說,另外呢,毛博士的祖父,是我讀大學時候的教授。最近新發現了一份手稿。有些散頁黏連了,也想要勞你的大駕。

簡看看我,說,我不幫人補手稿。修壞了,賠不起。

教授說,這份手稿,對我們挺重要的。是我的恩師呢……

簡倦怠的眼睛閃了一下,繼而黯沉下去。她說,是你的恩師,不是我的。

這句話,說得很突兀沉重,並不是舉重若輕的口氣。這時候,連達觀隨和的歐陽教授,臉上都掛不住了。

此時,不知哪裡,有一隻灰色的貓,跳到了教授的身旁,蹭了蹭他的腿。是隻英國短毛,牠抬起眼睛,眼神十分陰鬱。

教授趁勢起身,對簡說,天不早,那我們不打擾了。

我連忙也跟着起身。但胳膊一抬,不小心碰到了身後的書架。一冊精裝書掉到了地上。我急忙撿起來,將書頁撣一撣,闔上。嘴裡說着「對不起」,又放回書架上去。

好在簡並未說甚麼,她讓吉吉送客。

吉吉將我們送到樓下。關上門之前,忽然用蹩腳的廣東話跟我們說「新年快樂」。聲音還是歡天喜地的。

我們沿着山道望下走,歐陽教授回過身,又看了看那幢房子,嘆口氣。

天色已經徹底暗下來了。萬家燈火,唯獨那個房子黑黢黢的,因為拉上了厚厚的窗簾。

還在年關,半山上的許多餐廳,都沒有開門。走進一家很小的壽司店。一個梳着油頭,面容和善的大叔,招待了我們。

我們坐定下來。歐陽教授喝了一口茶,說,她或許是因為痛風……

我急忙說,沒關係。

我知道教授是因為他的引見,有些不過意。

教授說,不過呢,話說回來。有手藝的人,總是脾氣特別些。在這一行,簡有資本。她是英國書藝家協會的會員,The Society of Book Binder,香港唯一的一個。

我認識她很早,那時她在灣仔開了一家二手英文書店。她幫我找到過幾本孤本書。後來因為不賺錢,也倒閉了。

教授接過大叔遞來的味噌湯,沒再說甚麼。

一個星期後,我接到了歐陽教授的電話。

教授說,毛毛,簡讓你帶着老師的書稿,去她那裡。

我一時沒晃過神,問,讓我去?

教授說,對,我也納悶,是甚麼讓她改變了主意。

依然是熱情的吉吉引着我,走上咯吱作響的樓梯,進入昏暗的房間。

我聽到了簡的聲音。乾澀,但比前次柔和,招呼我坐下。

她站起身,走到了窗戶跟前,將窗簾拉開了。光進入了室內,也照到了她的臉上,她微闔了一下眼睛。我這才看清楚了簡的面目。青白的臉色,是因終年不見陽光。其實她並不如印象中蒼老。光線平復了她的一部分皺紋,這其實是個清秀的人。

簡轉過身來,對我說,歐陽上次拿來的那套「古文活頁」,我整好了。麻煩你幫忙帶給他。

我接過來,看到Temporary Cover已經訂成了傳統線裝,融合宋款和唐朝包背。我由衷地說,漂亮得多了。

簡搖搖頭,說,裡頭我就沒辦法了。內頁是木質紙,纖維短,太容易氧化,脆得很。所以用了修復紙夾住,做成了三明治。這種西式蝴蝶頁,開卷加上「Waste paper」總算牢固些。說到底還是中西合璧,只比原先調了個個。

我將爺爺的書稿拿出來。她戴上眼鏡,小心翻開來,慢慢地看了一會兒,說,書法真是好。歐陽說,令祖父是在杭州國立藝術院讀書的?

我點點頭。她說,我舅舅以往在西泠印社。他們可能會認識。

你放心的話,這份書稿,我先洗一下,除除酸。她說,民國的書,紙張叫人頭痛,稍翻翻就脆斷、發黃。你爺爺用的是竹紙,上好成色,他是個行家。

她隨手將桌上一本還在修的書,翻給我看,說,紙壽千年,絹壽八百。你看,這是光緒年的書,還蛀成這樣。有些宋版書用純手工紙,品相卻好很多。這就是所謂新不如舊。

我發現她的話,比預想中的多,我不知如何應對。

我說,那就拜託您了。這書稿受了潮,黏連在一起。我有個朋友還記掛着要掃描,時間可能會趕些。

她說,不妨事。一個星期來拿。

我謝謝她道,那太好了。爺爺留下的,獨一份。交給您就放心了。歐陽教授也說,您到底是看重和他的交情,我是沾了光了。

簡微笑,搖搖頭。

她往前走了幾步,從靠門邊的書架抽下了一本書,對我說,還認得嗎?讓我回心轉意的是這本書。

這是一本精裝的英文書,我看一眼書名。是一本心理學的論文選集,感覺不到有甚麼特別之處。

她說,那天你把這本書碰掉在地上。還記得你撿起來的時候,做了甚麼。

我仍舊茫然。

簡慢慢說,當時雖然倉促,但是你還是把這本書的Dog ear捋捋平,才闔上書。看得出是順手,下意識的。

我這時才恍然,她說的「狗耳仔」,是指翻看書頁無意摺起的邊角。我對那一剎那毫無印象,或許只是出於本能。

簡說,我想,這是個從小就惜書的人。年輕人,你要謝謝自己。

一週後,我如約來到了簡的住處。

家裡有個很年輕的聲音。我看到一個大學生模樣的人,垂首站在簡的身旁。簡輕聲對她說着甚麼,桌上攤開着一些書頁,手中動作,好像在演示。

看到我,女孩大方地打招呼,對簡說,老師,您的客人來了。

簡笑笑說,這是毛博士,說起來,也是你的學長。港大畢業的。

女孩對我伸出手,說,樂靜宜。鹿老師的徒弟。

我握手回禮,這才會意,鹿是簡的姓。

女孩返身在桌上收拾書頁,同時將裁切下來的邊角,很麻利地清理好。頷首道:老師,毛博士,我先告辭了。

簡送她到門口,叮囑說,齊欄重在手勢,熟能生巧。每本書的魚尾欄位置不同。記住教你的口訣,不貪快。

女孩笑一笑,一抱拳,說,遵命。

這個笑容很有感染力,讓她清淡的面目生動而明亮起來。簡笑了,我也跟着笑了。

我們回到樓上。我對簡抱歉,說,不知道您在上課,打擾了。

簡說,沒事,今天不是上課的日子。但靜宜要去參加一個比賽,找我補補課。

我說,是修書的比賽嗎?

簡點頭,是,亞洲修書協會兩年一次,今年在東京。增設了青年組。

正說着話,簡留意到英國短毛跳到了桌子上,趴在一個玻璃碗裡舔食。

簡輕輕拍了一下牠的腦袋,說,為食!

這隻叫Ted的貓並不很慌張。牠用前爪梳理了一下嘴巴上的鬍鬚,這才施施然地落地,沿着樓梯緩緩走下去。

玻璃碗裡是打好的漿糊。

簡嘆一口氣,說,正經的貓糧不吃,就愛吃這個。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個下午,有一隻叫麻團的貓,也很愛吃漿糊。

簡喚吉吉上來,把書桌收拾了,又叫她從一個五斗櫥櫃上,取下一個樟木盒子,拿出一隻函套來。

雖然室內的光線並不很好,但我還是看出,這函套的華貴。靛青錦綾的底,上面是遊雲和舞鶴。三角壓片則做成了雲頭的樣式,很精緻。

簡說,我好久不做了。書頂、書根、書口哪一處都馬虎不得。還好,幾年前在嘉定收了一副象牙籤,也派上了用場。

我屏住呼吸。看到她將函套打開,裡面是爺爺的書稿。她小心地捧出來,放在我手裡,說,完璧歸趙。

我看到木夾板上了一層蜂蠟,陰刻的「據幾曾看」四個字,愈見清晰。翻開來,書頁平整而柔軟。經年水漬的痕迹,已看不見了。

簡說,洗書除酸、薰蒸、溜了書口,再一頁頁燙平。你爺爺是個有心人,在內頁標註了阿拉伯數字的頁碼。他是一早預見了有人會拆裝。

簡說,我師傅說,他得到過一冊中世紀的書。拆開了,每一手都標註了Signature。以往製書的人,是把自己的名聲都放進去的。

我撫摸書頁,心下感動,說,祖父有幸,身後遇到了您。

簡說,這份書稿,我邊修邊讀。令祖上世紀四十年代成書,已提出《快雪時晴帖》是摹本。乾隆爺足五十年,都當是真迹,寶貝得很。隔陣子就寫一個跋,蓋上一個章。台灣也是後來用了科技,以唐雙鈎為據,才確定是摹本,比這份書稿裡的結論,又晚了數十年。很了不起。只可惜,當時沒有出版。

我搖搖頭,說,也不可惜。有些話,說得太早了,是沒有人信的。

她說,那也還是要說出來。不說出來,壓在心裡頭,不是辦法。

她的眼神黯然了一下。這話裡有別的話。但是她說,我的一個故舊,給我講宋畫,講《林泉高致》,我一直不懂。你祖父評郭熙《早春圖》,引《華嚴經》裡頭一句,點醒了我。

動靜一源,往復無際。我說。

她說,嗯,是這句。動靜一源,往復無際。

她闔上書,裝進函套裡,交到我手上,說,好好藏着。

吉吉出去買菜了,或在樓下遇到了自己的同鄉。歡快的聲音響起,由近至遠。我和簡閒談了一會兒,準備告辭。

簡忽然說,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雖然不知是甚麼忙,我立即說好。

她指着牆角的一隻紙箱,說,最近手時時震,開不了車,請你陪我去一個地方。

我在導航的指引下,過了海底隧道,把簡的二手福特開到了觀塘區。

對這裡我並不陌生。曾經因和某個著名導演短暫合作,我頻繁地出沒此地,達兩個月之久。這裡是九龍東的工業區,工廠大廈林立。有些年久的廠房,不敷使用,被政府出政策以低廉的租金租給藝術家,美其名曰「活化」。導演的工作室正在這裡。於是出於因利就便的考慮,他的不少作品在這裡取外景拍攝,又多是動作片為主。這些街巷與樓宇,年久失修、而又有種莫名昂藏悲壯的煙火氣息,非常適合槍戰及飛車。所以,在一些新上畫的港片裡,我多半還可以辨認出這個區域。

導航結束,我們停在了一個很偏僻的大廈前。

我搬着那隻箱子,跟着簡進入一個電梯。那電梯外面竟還有需要人手開關的鐵閘。這着實讓我開了眼界,此前我只在歐洲那種老式的住宅公寓裡見過這種電梯。電梯在二樓停住。揍面的酒氣,一個大漢,赤着上身,手裡拎着個油漆桶,搖搖晃晃地進來。他轉過身,我看見他背後紋着一條龍,龍爪的位置,寫着「兼愛非攻」。我們在五樓出去。我抱着箱子有些吃力。大漢咧嘴一樂,露出一口被煙熏得焦黃的牙齒,問「使唔使幫手」。

我看見了簡走在前面,嫺熟地在一個鐵門前按動了密碼。鐵門打開。然而面前又是若干的一式一樣的鐵門,上面各安裝着一式一樣的密碼鎖。同時,我聽見耳邊猶如鼓風機一樣強勁的中央空調的聲響。我忽然意識到,這就是「迷你倉」。

有關「迷你倉」,我並不感到陌生。舊年香港出了一樁事故,九龍區一個叫「時昌」迷你倉發生四級大火。燒足三十四小時,未熄。火勢並不大,但因為現場樓層的儲物倉如同迷宮,物件紛紜。一星之火,處處燎原。其間兩名消防隊員不幸殉職。

「迷你倉」着眼於「迷你」,是港人在地發明。地少人稠,空間逼狹。諸多雞肋之物,留之無用,棄之可惜。如何,便租借工業區或海旁的小型倉儲,擺放這些物件,租期一年至數年。我識迷你倉,是當年在港大讀書時。畢業的師兄姐,有如默契,將辦公室的各類書籍打包,紛紛存放於斯。回歸家庭本位後,對書籍封鎖致哀,如天人兩隔,永不相見。

我忽然想,或許我手中的紙箱,裝滿的是書。

果然,簡用裁紙刀將箱子劃開,從裡面取出一攞顏色陳舊的書。她再次按動密碼打開了一扇冰冷的鐵門。裡面擺着三隻同樣冰冷的鐵質的書架,是那種圖書館才有的書架。這書架是訂製的,很高,上接着這個廠房改建的迷你倉獨特的天花板。天花盤旋着看得見經年鏽迹的管道。書架下面,還有一隻可以自由伸縮的梯子。

簡將梯子打開,挪動,指着書架高處還空着的位置,對我說,請把這些書幫我放上去。我按照她的指引,將這些書在書架上排好。我可以聞到,這些老舊的精裝書,卻散發着新鮮的漿糊和皮革味道。

簡說,幫我把旁邊的那些書拿下來。我拎起其中一本。倉促間,這本書的書脊竟然整個掉了下來,落在了地上,激起了一陣煙塵。我慌張地對簡說對不起。簡笑起來,擺擺手說不要緊。我這才發現,這些書,已經殘破不堪。我很小心地一本本取下來。簡按照次序,將他們放進了剛才的紙箱裡。

簡將其中一本拿起來,撣一撣灰,滿意地說,帶回去慢慢修。

我這時才認真打量這個迷你倉,發現比我想像中要大,只不過空間被幾個書架遮蔽了。原來書架後還有許多紙箱,上面標誌着號碼,似乎寫的是年份。

簡在我身後,安靜地說,這是我的書店。

沒待我細問,她說,從中學開始,我所有的藏書都在這裡。四千多冊吧。

她四望一下,在書架上取下一本。說起來,都過去了許多年了,總也捨不得丟。小時候,家裡經濟不好。我又愛讀,就在舊書攤和文具店「打書釘」,不肯走,一站就是一個下午。老闆娘趕了幾次,我就省下零用錢來買。新的買不起,就買舊的。一來二去,也攢下許多書。可這些書呢,缺少照顧,多半無「完身」。我那時愛讀小說,因為封面脫落,連帶了前後的章節。對不少故事,我現在記憶都是有頭無尾,也多了一些念想。後來讀了大學,還經常幫襯那家書店。老闆娘對我說,有個客人,把一套書放在店裡寄售,少了一冊,賣得便宜。我一看,是1974年內地出版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宣紙朱墨套色,原尺寸影印。我恰巧在《明報月刊》上讀到了這套書的廣告。說來也是個緣由。那時是毛澤東時代,中國大陸未開放,缺乏外匯。北京出版了這套「庚辰本」《石頭記》,全世界限量二千套。價定得很高,是用來賺外匯的。香港分得五百套售賣,當時作價港幣二千五。我翻開來,就看到這套線裝書,跟足原書釘裝,就連眉批原本紅色都保留了。拿在手裡就不忍放下。老闆娘說,那客人開價一千二。我說,我是學生,沒有這麼多錢,可我想要這套書。老闆娘說,這個客人要移民英國了,我替你問問吧。後來,客人回話了,說可以一千元給我。在七十年代,這仍然是個不小的數字。我嘆口氣,搖搖頭說,還是算了。老闆娘說,鄭先生說了,不急着你還。他留下了一個賬戶,你儲夠了再還他。

我用了兩年時間,補習、做兼職賺錢,把這筆錢分期還掉了。簡說。

我說,這套《石頭記》,少了哪一冊。

少了最後一冊。我去年才補齊,也不知誰捨得放了出來。簡將鐵門關上,上了密碼鎖,問我說,餓了嗎?我們去吃飯。

我推辭了一下。簡說,餐廳不遠,當是謝謝你。

我們開着車,只經過一個街口停下,是另一幢工業大廈。

簡掏出眼鏡,在通訊錄查找,先打了一個電話。然後,我們經過一個昏昏欲睡的保安,搭乘電梯上了樓。

電梯門打開,沒想到別有洞天,竟如同一個熱鬧的市鎮。迎面是懸掛着紅色燈籠的居酒屋,牆上浮雕了能劇面具。一個打扮成早乙女亂馬的女孩,手裡捧着試吃的甜品,一面在派發傳單。而隔壁的玩具店,招牌閃爍霓虹,裡面發出嘈噪的電子遊戲的聲響。

簡並沒有理會我的瞠目,只是一逕走到了走廊的盡頭。一個門臉很小的店舖。沒有店名,門口只鑲嵌一個門牌號,630。

走進去,黑咕隆冬的。這時候燈開了,走出一個模樣很精幹的白種男人,衣着形容精緻。他用英文說,簡,好久不見。

他們擁抱,動作簡潔。簡潔一如店面的陳設。工業風的鐵藝桌椅,牆一律漆成了凝重冷淡的青灰色。男人將我們引入其中一張桌子。

男人問簡,吃點甚麼。

簡說,馬克,我很想念你的烤羊羔肉,半熟,多放點迷迭香。

男人說,這位先生呢。

我說,一樣。謝謝。

男人說,還是廚師沙拉?今天的龍脷很不錯,給你做個海鮮飯,配黑椒汁,附贈一個新研製的甜品。

簡說,好。我都快忘了你做的雲石蛋糕的味道了。生意會比以往好些嗎?

男人說,還過得去。現在主要靠在「臉書」上打廣告,只接受預訂。不要浪費了好食材。你呢,去年跟我說重開書店的事,怎麼樣了。

簡說,恐怕是遙遙無期。等我把這些書都修好了再說吧。

簡給我倒了杯氣泡水。自己要了杯熱檸檬。她說,上了年紀,喝不了冰凍的了。

我說,這家店的名字別致,叫「630」。我猜對店主很重要。

簡說,是,對我也很重要。十一年前的六月三十日。同一天,他在中環的西餐廳,和隔壁我開的書店都結了業。房東加舖租,實在承擔不起。這個工廈的租金,便宜很多。幾年後,他打電話給我,我也很吃驚。真想不到,他會在這裡東山再起。我一直以為,他早回去了意大利。西西里人,真是有股不屈不撓的勁頭。

我說,你開的書店?

簡笑一笑,說,先填飽肚子。我再和你說說這些傷心事兒。

這個叫馬克的廚師,同時也擔任着店裡的侍應。我本來擔心如果客多了,他的人手如何應付,但其實是多慮。我們在吃飯的過程中,並沒有甚麼人進來。以至於他在服務我們的同時,還可以和我們聊上幾句,說些俏皮話甚麼的。但不可否認,簡的介紹很不錯。他的羊羔肉,烤得好極了。尤其是配的醬料,有一種奇異的鮮香。

馬克說,這是用的香港本地的蝦醬調製的。取材是靠近大嶼山的大澳漁村。他總是親自去購買食材,要看清楚蝦醬由那些年邁的婆婆光着腳踩出來,然後用那種闊大竹匾晾乾在海灘上,才會買。

簡看馬克走遠了,說,真是個妖精啊。十幾年過去了,竟然一點都沒變。連他那粒黑晶石的耳釘,都沒變過。那時BBC採訪我的書店,他還客串出了鏡,結果播出後,竟然還有人寫信給我,要他的聯繫方式。

這一定是個很棒的書店。我說。我知道自己說這個話,是出於很大的好奇。

簡說,說來話長。我並沒想過要開書店。我大學畢業後,曾經去加拿大學戲劇。第二年,我父親過了世,家裡經濟出了困難。我回到香港,經人介紹,在鞋業公司做事。那時年輕,被公司派到內地去做開荒牛。大陸剛開放,有許多機會,拚命工作了幾年。後來,香港的製造業不行了,公司業務撤退。我就在一家電腦公司擔任銷售主管,還是滿世界跑。錢賺得少了,人倒是悠遊了些。到了一個地方,就逛逛當地的二手書店,舊書攤。逛多了,發現以前喜歡的小說,在英國可以買到古董版。只是破爛些,有的十五便士就能買到一本。你看看,英國一年、新西蘭兩年、澳洲五年、日本五年。這樣十幾年,積攢了許多的二手書。我在西環租了一個唐樓單位,擺這些書。我母親去給我收拾,說,人家講「破家值萬貫」。可這些破書,看來看去都是一堆垃圾。

這時金融風暴來了。公司裁員,裁到中層,我在名單裡頭。我沒結婚,沒家累,薄有積蓄。我看着家裡堆滿的書,想想說,那就做點自己想做的事吧。我開了個書店。先開在灣仔的廈門街。我還記得把那些二手書排上貨架的情形。朋友的物業,原來是間香料舖。上一手留下的香料味,混着書的塵味與紙張味道。朋友有鼻炎,聞得直打噴嚏。我卻覺得沁人心脾。還記得夜裡頭,我坐在燈底下,設計店面海報,把這些年來買的書排成目錄,簡直覺得進入了「神聖時刻」。我收舊書之後,會逐本打理、清潔,修補書角,才放上書架。那時基本的書籍護理,我駕輕就熟。可這些收藏裡,有許多甩皮甩骨的古董書,實在力有不逮。可我又不甘心。你還記得,我學生時經常光顧的那間舊書店。後來老闆娘電話我,說,她的書店要關張。那個賣給我《石頭記》的先生,把在店裡寄售的書都送給了我。裡面有一本古董書,是1840年出版的《魯賓遜漂流記》。羊皮的硬皮書封,燙金斑駁,整個掉了下來。通脊已經全部散了。這麼多年,我就想着將這本書修復好。

我送去了許多地方,都說修不了。遇到一兩個所謂專家,都是蒙古大夫。其中一個,竟然用手術膠帶敷衍。之後,我用了半年上港大古籍修復的培訓班。上完了,我拿着書問導師,能不能修。導師搖搖頭,給我一句話:不遇良工,寧存故物。

我就把這本書放在書店當中的書架上,給自己看。

這期間,我的書店開出了名堂。開業兩年,被BBC評為「香港最具風格書店」。有電視台找上來,問我有甚麼願望。我說,希望有生之年,能把書店裡的書都修好。

後來,灣仔的店被朋友收走。我搬到中環,是樓上舖。這讓我知道了甚麼叫流年不利。我在這裡一開始就不受歡迎。這是老式唐樓,樓上的住客多半是老人家,住了四五十年。書店在樓下,老人迷信風水,說書書(輸輸)聲不好,病痛又賴書店,賭馬輸了又賴書店。到後來竟然聯名寫信給業主。業主便不願意與我續約,話說得客氣。說樓市勁升,書店收益微薄,怕頂不起舖租。這是實情,我開了六年書店,只有三個月賺錢。前頭十幾年的積蓄,蝕去了大半了。

我結業前最後一個月,書店生意,已經清淡得拍烏蠅。有一天,來了一個客人,是個頭髮花白的先生。他走進來,四圍看看,從書架上抽下一本書,問我,這本書賣嗎?

是那本《魯賓遜漂流記》。我說,不賣。

他問,為甚麼不賣。

我說,因為沒有修好。

他問,沒修好。就一直放着?

我想起了那句話,於是脫口而出:不遇良工,寧存故物。

他聽了笑一笑,說,既然是故物,能物歸原主嗎?

我愣住了。他翻開了書封,指給我看扉頁上的簡簽。書頁舊得發黃,鋼筆的筆迹還十分清晰。

S.C.。他說,這是我的名字,Stephen Cheung。

我忽然意識到,這是二十多年前,賣書給我的鄭先生。

他微笑,問我,那套《石頭記》,最後一本補齊了嗎?

我想像過很多次這個人的樣子。但他對我說話的時候,我頭腦裡一片空白,甚至沒有興奮的感覺。

他說,我在BBC的節目上,看到了你的書店。一個特寫到這本《魯賓遜漂流記》,一眼認出是我的。這書脊上的牙印,是我兒子換牙時咬的。我前年從倫敦回到香港,找到了灣仔的廈門街,才知道你的書店關了門。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給我找到了。

我苦笑,說,你來得正是時候,我月底就又關門了。

他說,書店關門不怕。你在節目裡說,平生的願望,是修好這些書,這話可還算數?

我說,書店都沒有了,我還能做甚麼?

他從包裡掏出一張支票,說,我買下你店裡的書,這是三分之一的訂金。但我只接收你修好的書。

我看了一眼,對當時的我來說,這是個天文數字。

他留下了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他在倫敦的電話,還有一個,是Alice Toibin的。我後來才知道,是英國最出名的古籍修復師。

簡說,後來在倫敦的那些年,是我此生最快樂的時光。

終於可以面對真實的自己。這話說大了。其實很簡單,你與三百年甚至六百年前的書坦然相對,沒有顧慮,沒有生計的壓力。整日觸到那些微微發黃的紙、聞到有些發霉的墨味。那種喜悅,是很難形容的。

Toibin是個很嚴厲的老師。雖然我從來沒有預計拜在她門下,會有任何浪漫的細節。但她反覆地強調,我是她收的第一個亞洲學生。以求學論,我的年紀不佔優勢,還要克服在文化背景上的障礙。

修復古書,是一門技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一點英國人和我們一樣。Toibin並不提倡用任何現代科技的方式,介入古書修復的工作。她認為所謂事半功倍的代價,是細節的冰冷和粗糙。工作室如同一座作坊,所有的工具看似凌亂,卻各司其職,都是經歷了歲月考驗的。用久了才知道多麼趁手。我現在用的那隻書壓,也是一百多年前的古董。你必須逼迫自己成為一個熟練的工匠。因為你終日打交道的是不同質地、顏色的布、線甚至木料。Toibin曾經教我自己做一張襯紙,用去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算合符了她的要求。

我真正遇到的難題,是修書當中的學問。這真是一世也學不完,不止是修復技術要純熟,Toibin要求我在半年內研習歐洲古書的釘裝歷史。說起來,在西方,十三世紀才開始出現釘裝技術,之前人們一直用「紙莎草」來記錄文字。兩百年後,人們開始用木板做書的封面,後來再發展至用皮革。現在我們常見布封面的古書,是十八世紀才出現的。因為工業革命後,書籍大量生產。要用更廉宜的方法造書,於是開始用紙板做封面,再在上面裹一層布包裝。

簡打開紙箱,翻找了一下,從裡面拿出一本書,整個書脊開裂。她對我說,你看看這本。基本可以估出,是十九世紀下半葉出版的。歐洲圖書往時黏合用動物膠,後來英國殖民東南亞,他們才改用當地產的橡膠。怎知橡膠效果差,太易變乾變脆。而且為了節省人手,不用線釘裝。那時候,低成本生產出來的書,揭幾揭就會爛。就好像這本,修起來要費不少力氣。學習了這些歷史,每次修書,動手前先研究書籍來自甚麼年份、用甚麼方法釘裝。有時候,書不會註明甚麼時候出版,也可以從蛛絲馬迹推斷,例如紙質、封面工藝、或者出版社。我修過一本約有四百年歷史的書,是本法國出的版畫圖鑑。脫頁破損還是小事,最大問題是,書裡有幾頁不見了。還是老師點撥,我到大英博物館查找同一版本的書,把缺了的幾頁影印,然後重新為那些缺頁製版,用相同的印刷方式、字體、顏色,再用相近的仿古紙,補回那幾頁。我花了三個月將那本書修好。我老師對我說,你可以滿師了。

我聽簡說到這些,如數家珍。面前的甜點已經化掉了,也渾然不覺。她的眼睛裡,閃着晶瑩的光,讓整個人也明亮起來。

我問,聽歐陽教授說,你拿到了英國的修復師資格證。後來就回到香港,開始為鄭先生修書?

簡愣了一下,眼神忽然黯淡下來。她沒有接我的話,只是抬起胳膊,遠遠地對馬克做了個手勢,說,埋單。

她的手指,在微微地發抖。

送她回去的路上,簡沒有再說話。她有時只是凝神盯着前方,有時會看看車窗外。稍開得快了些,山道上的路燈連成了起伏的弧線。

大約一個月後,我接到了簡的電話。邀請我參加一個派對。

她的學生樂靜宜,在亞洲修書大賽上,獲得了青年組的冠軍。簡親自下廚,請大家吃飯。

她說,今天學生們都會來。

按照我所預想的,這是以滿門桃李為主題的青年人的聚會。然而到了才發現,並非如此。來者寥寥,到場的,竟有半數都是中年人。有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年紀似乎在簡之上。但穿着很時髦,他叫阿超。

晚宴佈置在天台上,風景獨好,可以俯瞰整個中環的夜色。我是許久沒有在山上看過中環。當年在港大讀書時,常攀山去龍虎亭。中環的璀璨,似乎永遠是這城市的縮影。即便遠離市井喧囂,隔了幾重距離,仍如在眼前,伸手可觸。此時的流光溢彩,又密集了一些。我伸出手,比劃了一下。中銀大廈上巨大的避雷針,像是一節鉛筆頭,錯落在我的拇指和食指之間。

我們喝香檳,吃着靜宜從日本帶來的烏魚子。交談間,彼此開始熟悉。阿超是個退休的工程師,年近七旬。曾在南丫島的風采發電廠工作。至今仍住在島上,經營着自己的有機果園。擅長海釣,所以是那種被海風終日吹拂的黧黑臉色。他是簡的第一個學生。

阿超說,我們這些人,多半都是從顧客做起。我可不是甚麼古書藏家,認識簡時,只是個音響發燒友。我愛自己砌真空管機。有本教人砌機的平裝書,七十年代出版,是我們這一行的《聖經》,很好用。經常翻閱內頁鬆脫了,就來向簡求救。

簡說,當時我沒想接這單case。師門有訓,按行規這樣的書不能接。阿超捧着他的書,一臉喪氣,像捧着自己生病的孩子。我心軟了,但還是對他說,你這本書標價一百二十塊,我修好它,原材料加手工,要三千二。不如買本新的。阿超沒有猶豫,說,多少錢都修。

阿超接話說,後來,我拿回了這本書,覺得簡是它的再生父母。人說醫生救死扶傷,情同此理。我就拜在她門下。

阿超執手行禮,似模像樣,把我們都逗樂了。他說,諸位莫笑,不是我虛長了簡幾歲,真要擺一個蒲團敬上一盅拜師茶。

旁邊的思翔道,我那本書法辭典,給小孩胡鬧打翻了墨汁。不貴重,可已經絕了版。用了二十年,心裡很不捨得。交給簡,竟然也回了春。人說新不如舊,這感情在裡頭,可是錢両能計算清的?

我在旁邊聽了,心裡一動,想起了甚麼。問這「除墨」,可是用「西瓜出霜」的法子?思翔說,這是秘笈,要老師說,先得拜師。

簡笑笑說,倒沒甚麼要保密,我回頭細說給你聽。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老法子,西人也有西人的辦法。道理都是整舊如舊,不過殊途同歸。

這時走進了一個婦人,風塵僕僕,連聲道來遲了。說是送孩子去補習班學鋼琴,剛才接了來。來人叫秀寧。簡親自切了一塊雲石蛋糕給孩子,看得出是在馬克那裡訂的。婦人便提醒孩子,說,快謝謝師奶奶。

簡就佯裝生氣的樣子,說,唉唉,這不是把我叫老了?

秀寧就不安起來。簡說,看看你,都是做媽的人了,還像當年一樣,一說就臉紅。

秀寧也笑了,看看我,說,這位是?

阿超就說,新朋友,毛博士,在大學做教授。你家Ken仔好好學,將來要跟教授讀書。

秀寧說,好,博士要幫我教訓。這孩子,唔生性,成日只掛住打電動。

這時夜風涼了,人們三三兩兩往樓下走。簡收拾碗盞,我留下幫她。她看看外頭,遠處不知是哪裡的年輕人,說笑着走來。其中一個打了一個響亮的呼哨,旁邊的人就喧囂起鬨。

秀寧的孩子,蹲在牆角,和那隻叫Ted的短毛貓玩耍。簡說,過得真快啊,這孩子見風長,幾年都這麼大了。當年秀寧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我笑說,做老師的,是看着時間跑的人。我在這大學不過教了七八年,都感嘆得很。

簡說,其實我沒想過收徒。我老師說,我們這一行,是自己一個人的清苦,不可半途而廢。底細未明的人,心中有名利的人,都做不了。可是,自從收了阿超。每收一個學生,似乎都有非收不可的理由。

我問,那為甚麼收秀寧呢。

簡嘆一口氣,我從英國回來,有一段時間,日子很難熬。後來是社工推薦,去看心理醫生。那天去診所,看見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椅子上哭得很傷心。你想,一個人哭得旁若無人,是得有多大的痛。我看到她站起來,有些艱難地撐住自己。這才看出她有身孕。她手裡捧着一本書,是本約翰福音聖經。後來,陪我來的社工就說,這是同他一個教會的姊妹。也是命運不濟,年初婚變。強得很,自己一個人,非要將孩子生下來。她人生的支撐,是她的奶奶。祖孫感情很好。奶奶後來得了老年癡呆症,後母不容。她大學後,便把奶奶接出來照顧。祖孫相依為命。一年前,奶奶也去世了,她一直撐着。這本聖經,是祖母的遺物之一,上面有老人的許多筆迹。她從此不離手,寶貝得很。也是用得太久了,書終於散了。她感情就崩潰了。我想一想,就對社工說,別的不敢說。這本書,我可以幫上忙。

後來,社工帶着她登門道謝。她說,看到這本修好的《聖經》,一剎那,她覺得人生又有了指望。臨走她對我說,想跟我學修書。我剛想婉拒,她說,家裡還有一些奶奶留下的書籍,都很殘破。她想親手修好。我看她大着肚子,眼裡有熱切的光,就說,好。

你看現在,她一個將孩子湊大,又找到了工作。她對我說,她每次洗書,人就輕鬆一點。覺得將奶奶一生的辛酸,連同自己往日的不快,都洗去了。

後來,我也慢慢好起來。做這行,何止是醫書,醫人、也自醫吧。

這時樓下歡呼。就見阿超上來,說,簡,那邊有節目,你是主角。

我們到了樓下。看大家原來正徐徐打開兩幅卷軸,讚不絕口。書法家思翔說,這一幅給老師,「煥然一舊」。我不貪天功,這不是我的原創。有次聽歐陽教授說了這句,覺得很貼切,老師做的事,正是給古書脫胎卻未換骨。另一幅給靜宜,「惜舊佈新」,賀她在大賽拔得頭籌。說起來,我們這夥子人,走到了一起,因為興趣。而人有天賦,我跟老師學了兩年,也就是個三腳貓功夫。我們中真能繼承老師的衣缽的,可能只有靜宜一個了。

靜宜只是淺淺地笑笑。按說她是今天的主角,話卻分外的少。沒有凱旋應有的喜悅,更不復與我那天初見時的活潑樣子。

她身邊的一個年輕人,旁人介紹說是她男朋友,叫文森。文森在投行工作,據說已經和靜宜交往了兩年。兩人看上去是親密的,但文森似乎是廣交天下賢士的性情,經常走開去和別人傾談。他與我談了一會兒現代大學教育制度的得失,得出了一個結論:將來大學不會再需要教授,甚至大學也將被取替。「畢竟以後都是人工智能的天下。」

這時候,阿超眨眨眼睛,說,我聽說文森還有個餘興節目。文森於是迅速站到了眾人之間,從口袋裡拿出一本精裝書。這書的黑封皮上,金色燙印着Louise。這是靜宜的英文名字。

文森忽然走到靜宜面前,單膝跪地,慢慢打開了那本書。在書頁的正中央,鑲嵌着一枚戒指,熠熠生光。文森說,靜宜,這是我生平做的第一本書,連同對你的愛,一併放在裡面。嫁給我,此生讀你千遍不厭倦。

旁人自然起鬨,夾着祝福。年輕些的開始呼喊。

靜宜的臉色並無興奮與意外。她緩緩站起來,看了文森一眼,目光是冷的。她闔上了那本書,然後說,修書的本事,不是這樣用的。

靜宜在眾人的目光中走出去,留下文森,傻愣愣的站在原地。

這一幕太突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事實上,這次求婚並不是興之所至,而是群眾智慧共同策劃的結晶。本以為是派對高潮,沒想到如此潦草地收了場。意興闌珊間,眾人紛紛告辭。

我往山下走,主道上的計程車會多一些。夜風有些涼了。

一輛車在我身邊停住,車窗搖下來,是靜宜。

靜宜說,毛博士,上車吧。我送你一程。

我說,太麻煩了。我要過海。

靜宜將車門打開,說,我去九龍塘,順路。

她靜靜地開了一會兒。我覺得氣氛有些尷尬,就問,文森沒和你一起?

她愣一愣,說,今天失禮了。

我說,沒關係。小伙子總是性急些。

她看了我一眼,說,你也是年輕人,卻沒有年輕人的好奇。

我沒有說話。她繼續說,你們知識分子,總是很謹慎。生怕交淺言深,惹火上身。

我終於笑笑說,你很喜歡對人作判斷。

我下車的時候,在後車座上看到了一本精裝書。很老舊,但是封面有古典繁複的壓金圖案。上面用英文寫着《魯賓遜漂流記》。

簡中風,是端午前後的事。

我看到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接了,是靜宜打來的。

我到了法國醫院。簡搶救過來了,躺在病牀上。蒼青臉色,看到我,眼睛亮一亮。眼珠一輪。靜宜便慢慢將病牀搖起來,枕頭墊高,服侍她半坐着。

簡張一張口,她的嘴巴有些歪斜了。她用了氣力,很艱難地說出了「毛博士」三個字。聲音的含混,將她自己嚇了一跳。她必定是覺得不體面,便緊緊閉上嘴巴。

她示意靜宜,為她拿來紙筆。她將胳膊,從被子裡伸出來。我看到,她的手抖得很厲害。她用盡氣力,讓自己攥住筆,在紙上一筆一劃地寫字。

字迹是歪歪扭扭的。但我還是辨認出,是「修不了書」。

她寫完這四個字,彷彿如釋重負。繃緊的身體,於是也鬆弛下來。她看着我,看了一會兒,輕輕地將眼睛闔上了。我也靜靜地望着她。有一滴淚,沿着她的臉頰,緩慢地流下來。

我說,簡,你好好休息。我稍後再來看你。

靜宜送我出去,我們穿過走廊,到了樓下平台。

平台上是一個佈局精巧的花園。花圃開滿了綠盈盈的繡球,枝葉交纏,十分茂密。只是五月,香港的天氣已經很熱,伴着雨季的濕潮。遠處望到獅子山起伏的輪廓,也是灰濛濛的。間或有蟬鳴傳過來,是壓抑的聲嘶,聽來有些令人窒息。

我對靜宜說,這陣子照顧簡,辛苦你了。

靜宜淡淡說,沒甚麼。她以後也要歸我照顧了。

我一時疑惑,稍停頓了一下,心生佩服,便說,簡沒有子女。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遵古訓的又有幾人。你很難得。

靜宜笑一笑,將眼光移開,落到兩個在台階上嬉鬧玩耍的孩子身上。他們後面是一對年輕的男女,也注視着他們,眉頭緊鎖。

靜宜喃喃道,為師……又豈止呢。

她看我愣住了,於是說,毛博士,不趕時間的話,我們去那邊坐坐。

透過咖啡廳的落地玻璃窗,我這才看出那兩個孩子,其實是一對雙胞胎。生着一模一樣的面目,卻沒有落入雙生兒裝扮的窠臼。他們的衣着並不一樣。髮型也不同,一個留着時髦的偏分,另一個則是俐落的平頭。其中一個似乎玩累了,開始厭倦另一個仍然興致勃勃的挑釁,將頭擰到一邊去。這時,我們都看到那個年輕的女子,將頭依靠在男人的肩上,那肩膀有些微的抖動。她應該是在啜泣。

你說。靜宜忽然開口,這四個人,是誰病了呢?

此時她面目平靜,看不到同情、或是其他任何的情緒,是個木然的臉色。下午間歇的陽光下,可以看見她青白的臉頰上,有幾顆淺淺的雀斑。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自己發明了一個遊戲。經常坐在路邊,看那些交談的行人,猜想他們的關係。倫敦的天氣總是很陰鬱,人也不怎麼說話,起碼比香港人的話少得多。這為遊戲帶來了難度。但是好玩的地方,也在這裡。你於是需要根據你看到的,不斷地揣測,然後不斷否定推翻自己,再重新猜想。這很耗工夫,不過沒關係。本來我也沒甚麼事可做,正好用來打發時間。

這像是哲學家和職業偵探做的事。我笑一笑,問,那時你多大?

還在上小學吧,我的父母已經離婚,我跟我媽媽過。也改跟了她的姓。事實上,我已經不太記得我爸的樣子。我只在每個月的探望日能見到他。打我記事,他在我印象中,就是個上了年紀的人。我是老來子。我應該來自一次失敗的避孕。或許大家對我來都缺乏思想準備,好像是我打亂了所有人生活的陣腳。我出生時,我的兩個哥哥已經成年。都搬出了家裡,大哥繼承了爸的生意,娶妻生子。二哥在海事軍官學院畢業後,也很少回來。只有每月阿媽煲老火湯時,才出現,算是碰個面,到底還是廣東人。

所以,我出生時,我爸已經是半退休狀態。我還記得的,是我爸有一間書房,很大,比客廳還大,擺滿了書。可我哥說,這個書房,只是在香港時的三分之一大。爸的書房,總是鎖着。有時,他會把自己反鎖在裡面,一呆就是一個下午。不經他同意,沒有人能允許進去。記得我七歲那年,有次偷偷跑進去了。那是我唯一一次,一個人待在這個房間裡。我踮起腳,用手去夠一本植物圖鑑。我太矮了,那本書掉了下來,砸到我的頭,又掉在了地板上。我哭起來。我爸急忙地推門進來,把那本植物圖鑑撿起來,反覆查看。皺着眉頭,神情裡是心疼。然而自始至終,他沒有看我一眼。他似乎終於發現了滿臉淚痕的我。他冷冷地對我說,出去。

嗯,那一瞬間,我甚至希望他動怒。像個正常的父親,對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該有的樣子。但他只是冷冷地讓我出去。

再後來,父母就離婚了。家裡沒有任何波瀾,好像這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很多年後,我回到了香港,見到了我們家當年的親戚。我知道我的父母從未相愛過。他們結婚,只是我祖父想兌現當年的一個承諾。

父親把房子留給母親和孩子們,把財產也做了恰到好處的分割。然後他們倆客客氣氣地分開了。我從小對「相敬如賓」這個詞,一直有另外一種理解。兩個人組成一個家庭,一開始就是為了各司其職,像是關係不錯的同事。那個擔任「父親」這個職位的人,年紀大了,做不動了。申請退休、離職,一切情有可原。可是,他把那些書帶走了。這是唯一觸動了我感情的事。整個房間,空蕩蕩的,連書架都沒有留下。我走進去,還用腳步丈量了一下。這才醒悟,我長大了。或許,這間書房,本來就沒有這麼大。

我媽沒有將這個房間再派其他的用場,只是用來堆雜物。這樣,我們就不用經常進去了。

中三那年,我第一次去父親的住處看望。父親住在查令十字街的一個小公寓裡。樓下是一間書屋,是他的老朋友在經營。實際上,這條街道遍佈着書店。我走進父親的家。公寓只有一間房。我走進去,覺得似曾相識。然後發現,父親只不過將他當年的書房,原封不動地搬了過來。從陳設到格局,甚至一幅字畫懸掛的位置,都是一樣的。原來,屬於他自己的空間,一直都沒有變過。

父親更老了一些,和我記憶中的不太一樣了。或許是神情吧,也溫和了一些。人彷彿自在了,眉目舒展。我打量這個房間,到處都是書,整齊或凌亂地擺着,好像都是它們本來該在的地方。我當時想,這些年,他和這些書相處,比和我們在一起,愉快得多吧。那個下午,我從未聽過父親說這樣多的話。原來他是個健談的人,聲音也是很好聽的。他甚至問起我的學業,和我一起嘲笑那個教威廉.布萊克詩歌的洋先生古怪的發音。我必須要走時,他站起來,定定地看着我,說,你長大了。

在我印象中,他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我。他回過神,在書架上翻找。找出一本書,放在我手裡,說,孩子,你可以讀這些書了。

那是本中文的線裝書,《閱微草堂筆記》。我捧着那本書,猶豫了一下,終於對父親說,我讀不懂。

事實上,自出生以來,除了在家裡說廣東話,我幾乎沒有過中文方面的教育。父親笑笑,說,沒關係,我教你讀。

在以後的若干年,我恢復了和父親的親密關係。儘管這種親密似是而非,並不很像是父女,更類似某種師生的相處。我們的話題有限。他不會和我打聽家裡的事,我自然也不會主動提起。只有一次,母親在我牀頭看到了父親送我的書。她翻開來,看了一會兒,又闔上了,甚麼也沒說。我想,她並不認識那本書,可是她認識父親的簽名。

我們的相處,也會有一些間斷。因為父親不定時地會去香港與東京。每次總帶回來一些書。那些書,一些很殘舊了,有不新鮮的顏色與氣味。但父親總是興致勃勃地拿給我看。

在往後的一天,父親對我說,他戀愛了。可能很快會結婚。

我得承認,我絲毫沒有察覺到。我在想,可能父親已經給了我一些暗示。這大概不僅因為老年人的含蓄,而是由於中國人處理情感的克制。這時我的中文突飛猛進,但還遠遠不夠體會這些。

父親說,他一個月後,會去香港結婚。

那一剎那,我沒有嫉妒,或者不安,甚至,我有一點為他高興。我不知道基於甚麼立場,可以作出適當的反應。

他說,孩子,你會來參加我的婚禮嗎?

我點了點頭。

一個月後,我沒有等到父親的婚禮。但是很快,我參加了他的葬禮。父親死於心肌梗塞,在他獨居的公寓裡。死亡時間是在夜裡。他開書店的朋友,也是他的房東,第二天中午才發現。

我們去整理他的東西。他已經整理好了兩個行李箱。裡面除了一些必備的衣物,只有書。

葬禮上,我等着一個人的出現。但是她沒有來,這個陌生人。

父親留下了一份遺囑,似乎是很久之前就寫好了,存在房東朋友那裡。因為那次離婚的財產分割,他並沒給自己留下甚麼。遺產所剩無幾,這大概也是他沒有麻煩律師的原因。這份遺囑,更類似某一種臨別贈言。宣讀的過程中,唯有母親哭了。或許因為在遺囑中,對她隻字未有提及。

父親將他的書,都留給了我。他另外寫了一封信給我。信的內容是,萬一我趕不上參加他的婚禮,是因為他先走了一步,他想請我滿足他的一個遺願。他希望我對他的書能有一個「體面的繼承」(Decent inheritance)。

他留了電郵和一個香港的電話號碼。他說,這個人能夠教會我,親手將他留下的書,恢復體面。

三年前,我辭去了手上工作,申請到港大讀研究所。這是我父親的母校。

然後和簡學書籍修復,如今算是滿師了。

今年是父親去世五週年。靜宜平靜地看着我:農曆新年的年初三,是他的忌日。

大年初三。我忽然想起,那天是我和簡初次見面。我清楚地記得,昏暗的房間裡,她手裡執着一柄刀,正在裁切一些發黃的紙。看到我們,將那些紙靜靜地收下去了。她或許在為祭奠一個重要的人,作着準備。

我猶豫了一下,終於問靜宜,你是甚麼時候知道的?

靜宜抬頭看我一眼,將目光放向遠處。她說,在我父親最後的行李箱裡,放着一本複刻版的《脂硯齋評石頭記》,最後一卷。簡有一次無意中說起了她的遺憾,說她的收藏裡缺失了這一卷。她給我看了她的藏書,我在很隱密的地方,看到了父親簽名的縮寫。父親有時,有孩童式的天真。但他會告訴我他和書之間的秘密,像是面授機宜。

所以,是你為她補齊了這一卷?

靜宜說,補齊?我不確定,當年父親是不是人為地拆散了這套《石頭記》,他想在臨離開香港之前,留下些甚麼。但我確信的是,我可以讓它完整。

所以,你讓簡得到它,費了周折吧?

靜宜說,其實很簡單。我找到了簡當年買書的那家書店。老闆娘已經去世了。我讓她的兒子,給簡打了一個電話。

我猶豫了一下,終於說,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靜宜輕微地一咬嘴唇,說,是有關那晚的事情吧。

我點點頭。

她說,嗯,那天下車時,你留意到了那本《魯賓遜漂流記》。是的,就在當天下午,我滿師,簡將它送給了我。這是她修好的第一本書。我翻開了這本書,看到裡面夾着一張藏書票。上面的圖案是一對父女。沒錯,這是這麼多年來,我和父親唯一的一張合影。背景是查令十字街84號,那間著名的書店。這一天,我的父親告訴我,他要結婚了,和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女人。

我看到靜宜的眼睛,一點點地黯然下去。她笑了笑,說,是的,那一刻,我很恨她。我恨她沒有來參加父親的葬禮,我恨她懦弱。或許,我只是恨她自始自終,知道所有的事。這兩年來,她用我,複刻了一個她自己。把我父親的女兒,變成她所希望的樣子。而我,卻不知情,整兩年了。

現在?靜宜搖了搖頭,我對她再恨不起來了。雖然,也不可能愛。事實如此。你說,我的父親,是個甚麼樣的人呢?在最後的時候,打定主意,讓我的生命與她糾纏了在一起。

天昏暗下去了。遠處遊蕩着紫灰色的雲靄,收斂了落日的餘暉。

靜宜站起身,說,我要回去了。簡應該醒了。

簡出院的第二天,我們陪她去了觀塘的工廠大廈。幫她整理了這麼多年來,由她親手修好的書。靜宜聯繫了一個公益組織,將這些書捐贈發送去了本港和海外不同的圖書館。

在這個過程中,簡坐在輪椅上,不發一言,看着來來往往忙碌的人群。有時候,她的眼睛會在某一本書上流連,但是很快就轉過頭去,或者閉上眼睛。

卡車開走的時候,簡說了一句話,但我們都沒有聽見。因為聲音湮沒在了發動機啟動的轟鳴裡。靜宜俯下身,將她膝蓋上的毛毯,裹裹好。

香港的六月,惠風和暢。並看不出,雨季就要來了。


葛 亮 原籍南京,現居香港。作家、文學博士,香港大學中文系畢業。作品出版於兩岸三地。著有小說《朱雀》、《七聲》、《謎鴉》、《浣熊》、《北鳶》,文化隨筆《繪色》等,並譯為英、俄、日、韓等國文字。曾獲2008年香港藝術發展獎、首屆香港書獎、台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台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當代小說家書系」、「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8~2009中國小說排行榜」及台灣「2006年度誠品選書」。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週刊2009年全球華文十大小說」。2013年再次獲此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