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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榮 : 女知青──周蜜蜜訪談錄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3月號總第387期

子欄目:真情對話

作者名:李浩榮

問:〈奪書奇遇記〉以小孩的眼光看待文化大革命的諸種荒誕,為甚麼當初會有此構想?小說中,回國建設而慘遭批判的一代,彷彿有着您父輩的影子,可談談您家在文革的遭遇嗎?

 

周:文革發生在我的童年時代。其時,家父周鋼鳴負責文化評論工作,擔任廣東作協黨委書記及副主席,與歐陽山、陳殘雲等作家,首當其衝,遭到批鬥。「文化評論」是高危工作,只要稍為偏離毛澤東的文藝政策,便足以入罪。而廣東作家中,受批最厲的,當數大作家秦牧。秦牧跟家母黃慶雲同為中山大學同學,所以我們兩家熟稔,常來往。小時候,我就愛讀秦牧的散文,像〈花城〉、《藝海拾貝》等,有學問,有特色。縱然秦牧膝下無兒,卻十分喜愛小孩子,我常常到他家處玩耍,故對秦牧的情況瞭解較多。秦牧名氣大,文革時,天天被鬥,抄家一天最多抄了五十多次,不同的革命組織,輪流光顧,聲言要打倒這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狠批「白專」。相較而言,作協單位的同工對家父尚算客氣。最近,我參觀巴金故居,看見幾面書櫃,貼上了大封條,那是文革早期,早早被查封了的,幸而如此,才避過後來那些紅衛兵的破壞。我家的藏書也因早被查封而保存下來,但家裡卻變得沒書可看。弟弟那時年紀尚小,因為太想讀書而去偷《伊索寓言》看,被造反派捉住,並報告幹校我媽知道,指控我弟弟放毒。媽媽反問,讀《伊索寓言》放甚麼毒?造反派一口咬定,《伊索寓言》是外國讀物,屬「封、資、修」。全市的批鬥會上,我見過很多文化人被批鬥,印象最深刻的,是批鬥紅線女,剃陰陽頭,托大包煤。我很小就認識紅線女,她是我家鄰居,常來找我媽幫忙寫劇本。後來,他們一大群作家文化人,統統被送進幹校改造。家父在幹校蹲了八年,我和弟弟去探望他,叫聲「爸爸」,他已經認不出我們。那是反常的年代。

想當年北伐,家父周鋼鳴滿腔熱血,投身國民革命。後來愛上文學,跑到上海,加入左聯,讀魯迅,讀夏衍。抗戰時,大陸淪陷,家父又跟隨左聯逃到香港。那時,媽媽還是港大學生,每週到小童群益會當義工,為流浪兒童講故事,講着講着,乾脆自己編起故事來。有一位教授出資,讓我媽主編兒童雜誌《新兒童》。很幸運,媽媽找到許地山、豐子愷等名家撰稿,雜誌影響極大,黃霑、林燕妮、陳永明等均是忠實讀者。媽媽黃慶雲後來獲得史沫特萊女子獎學金,赴美哥倫比亞大學留學兩年。留美期間,媽媽經常與訪美的進步人士見面,思想亦隨之左傾。回港後,她常跟左派聯絡,從而與家父結識。四九年後,假若媽媽沒有回去大陸,想必留在香港大學從事研究,從前,她就很喜歡躲在圖書館,馮平山圖書館前館長陳君葆在日記中,提及到這段往事。

家父周鋼鳴是中共地下黨員,解放後,中央委派他返回原籍廣西,媽媽黃慶雲亦跟隨回國。在廣西,家父領導文聯,當主席,媽媽則在師範大學當教授。過了兩年,中央又調派他們到廣州工作。那段日子,作家常要下鄉,體驗生活,所以媽媽沒有太多的時間照顧我們,主要依靠家裡的傭人。建國初年,幹部家庭都採取配給制,糧食、衣服、傭人一律由政府分配,不發工資。有時候,外婆從香港過來廣州,照顧我們一段日子。外婆是師範大學畢業,當過女教師,所以頗着重孫兒的教育,要求我們背誦唐詩宋詞,學游泳,騎單車,全面發展。後來文革,外婆就不願再回來了。

 

問:〈少女少女〉把香港「援交少女」與文革知青集體淫亂事件,摻雜互觀,以揭示「性無知」的危險,您當知青時,是否遇上過類似的經歷?

 

周:小學時,文革爆發,我失學了,回校也是批鬥老師。學校由工人宣傳隊佔領,宣傳隊文化水平十分低下。一般情況,讀完小學就算了,而我則有幸繼續升讀中學。那時候的觀念認為,城裡的中學教不了真學問,要學的話,便下鄉去。我被分配到從化的山區,揹起行李,一大批同學行軍過去,途中有些同學累得倒下來。到了從化,我們要自己興建學校,一大清早起牀,上山伐木,還要打泥磚。十多歲的少年,連樹倒下的方向也搞不清楚,所以,我們有不少同學被塌樹壓傷。最辛苦是運木下山,托一棵樹就得合眾人之力。每天工作完,都餓極了,飯吃完一碗再吃一碗,還是沒飽似的。中學畢業,我們共建屋十間,危危欲墜,現在我們同學回去看,早塌了。

因為教育改革,唾棄舊課程,工宣隊找我去編寫教材,自己一人搜集材料,整理,撰稿後,還得呈閱上級審批,折騰好久。那時候我不過是高中學生,卻要作示範教學,以新教材給初中生上課,召集附近好幾所中學的老師來觀課。然而,由於家父周鋼鳴被列為黑線人物,而媽媽黃慶雲又屬於黑作家,所以我無法留在學校教書,要下放到廣州郊區的農村。

從廣州騎半天單車就去到那果園。我不是去種果樹,而是分發至畜牧隊,擠牛奶拿去賣,也不過工作了一天。翌日,場長便吩咐我去管理廣播站,為方圓二十公里的生產隊,做宣傳報道。從採編到播音,全由我一人負責,每早講一點農業的狀況,教導農民如何學習毛澤東思想。除了廣播,我還需要編輯一份小報,後來又要播放電影,樣板戲、「三戰」、朝鮮片,如《賣花姑娘》、《摘蘋果的時候》,都是歌頌金日成,蠻輕鬆的。場長文化水平低,所有報告均交由我撰寫,這點於我十分不利,一般知青下鄉,兩年便可以回城市,我卻在農村留了五年。其時,父母已從幹校返回廣州,我極想回家侍奉雙親。

不讓我走,於理不合,於是我託人游說場長放我。場長解釋,不是不放,只是想找一處好的着落才調我去。不久,我就調回城裡一家重型機器廠,八千多人,毛澤東視察廣州時也參觀過,很架勢。為了紀念毛澤東視察若干週年,工廠還找我編輯一本紀念詩集,召集工人創作詩歌。後來,工廠又委派我帶領勞工子弟下鄉學習,去粵北丹霞山,窮鄉僻壤,寒天雪地。

除了我們工廠的幾千名子弟,另有其他組織在當地,記得還有一隊軍隊幹部的子女。都是二十多歲的少年男女,沒有甚麼娛樂,每晚入黑後,一眾青年便胡混亂搞。性知識貧乏,搞出人命後,我們這些幹部還要安排他們到當地醫院做人工流產,手術後,噓寒問暖,炒薑飯餵她們吃。那時我也不過二十多歲,男女之事,所知不多,尷尬得很。

這類「腐敗行為」,在文革時是絕不允許的,〈少女少女〉寫一對知青男女殉情跳崖乃真有所本,不過現實中是一位女知青與當地的青年。那對情人本來打算在當地結婚,但女知青卻接到廣州父親來信,要求她回城接替其退休空出來的職位,一時間,二人不知所措,便自殺解決,跳崖死了一星期才被上山砍柴的農民發現。農民又不肯把屍體搬上來,要帶隊的幹部去解決。這件事發生在我的上一屆,那屆帶隊的是一位二十出頭的青年,他說搬運屍體的那天,下大雪,他吊下山崖去撿屍,撿完回家洗澡,洗了十幾次,還是除不去那股屍臭。

我帶隊那年,正值批鄧,有一位女知青,被指派到上一級的生產隊,發表批鄧演說。不巧那天下大雨,她過山澗時,遇上山洪,被淹死了。此事驚動縣市幹部,最終,那位女知青獲省委追封為「批鄧烈士」,各份報紙紛紛刊載這消息。不久,鄧小平復出,這事情自然又不了了之。這些都是我當知青時的故事。

 

問:《文曲譜》結尾,您以兩代「南來文人」來港的處境加以對照,四九年前與改革開放後,您認為當中最大的不同是甚麼?

 

周:抗戰時,家父那輩逃難香港,是因為大陸淪陷,動機較為純粹。文革後,來港的那批藝術家,經歷過風風雨雨,對共產理想的幻滅。《文曲譜》中許多歸國華僑,一心回國,以為能發揮所長,誰知鎩羽而歸。書中寫到不少畫家,他們在大陸經已成名,或許想換一個環境,來到自由的香港。然而,香港的文化氛圍並不濃厚,他們要從頭開始,從低做起,找尋出路,轉畫商業畫,所以,「轉型」變得十分重要。文人也有「轉型」的,例如賄賂評判,或嫁給富商。

初來香港,我在電視台當編劇,那時候,亞視有一大群從大陸出來的編劇,這群編劇皆具編劇功底。當中有位知青,在大陸時已寫得非常出色,寫散文也獲改編成電影劇本,準備拍攝,有的作品更選入教科書。我媽媽本來想推薦他入作協,但遭解放軍宣傳隊反對,理由是知青的父親是右派。一怒之下,那知青偷渡來港,至邊境時,被民兵截獲,民兵捉他去見生產隊隊長。知青心想不妙。誰知生產隊隊長把兒子託付予他,求他帶同兒子一起偷渡。知青投考入亞視當編劇,不久就升為編審。我在亞視的編劇組重遇上他。後來,新加坡政府邀請我們亞視編劇,過去籌辦電視台,他就去了,落地生根。我本來也有興趣過去,但後來因家庭變故,只好作罷。

家翁羅孚也是從大陸出來,在香港,他援助過不少「南來文人」,如林風眠、曹聚仁、曾敏之、金東方等。畫家林風眠於文革,飽受批鬥,坐牢時,太太返回巴西,他舉目無親。文革結束,他移居香港,羅孚引薦他賣畫,可惜他沒有太多享受自己的成果。羅孚熱心助人,視錢財如糞土,所以朋友眾多。北京十年,他凝聚了一大批頂級的文人,如啟功、黃永玉、沈從文、王世襄等。在香港搞統戰,羅孚亦十分成功,能跟反共作家,胡菊人、戴天、白先勇等,把酒言歡,這歸因於他深厚的文學修養。

 

(訪稿經周蜜蜜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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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蜜蜜(2016年11月初於第二屆世界華文文學大會上)


李浩榮,中學教師。曾獲青年文學獎新詩組冠軍、城大文學獎散文組冠軍、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組第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