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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曦靜 : 刨冰店在鹿湖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3月號總第387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陳曦靜

雨沒停過。木棉樹近一百歲了,扁的樹幹。小日子站着滾了一遍,說有她的十二個身板寬。查爾斯堅持開刨冰店。紅豆餅不好嗎?發呆店、說話店、聆聽店也不錯啊!為甚麼非刨冰不可?小日子不吃冰。最多賣杯咖啡給你。查爾斯最大的讓步了。刨冰加咖啡?甚麼怪組合?小日子翻着白眼走開:小日子也有自己的原則的。查爾斯難以察覺的笑了:三、二、一!果然,小日子又興高采烈起來。

木棉樹,辛苦你了,一百歲的樹開一百歲的花(呃?!不是一歲嗎?查爾斯稍微想了一下),是更持重的花嗎?你一個人在這裡(變成人了!)寂寞嗎?不過你有很多好朋友不是嗎:藤蔓啊,小花啊,小昆蟲啊,有野豬嗎?有怪獸嗎?你喜歡陽光還是雨水?我――都呃――都喜歡――嗯嗯,都喜歡(明明更喜歡下雨吧!)很久很久以前也是這樣子的嗎?啊……牌子――哇,好萌的青苔!(萌的青苔?)鹿――沒錯是鹿吧?是鹿,鹿甚麼洞?不,峒,湖,鹿湖峒!鹿湖峒!有鹿又有湖嗎?是嗎?是這樣呢?查爾斯,查爾斯,快看,啊居然是鹿湖峒(為甚麼用「居然」?去過似的),我們去吧!去鹿湖峒,叫上四葉妹妹和《再見螢火蟲》的小妹妹節子,還有誰呢?叫誰好呢?(小雀斑!查爾斯默念),小雀斑,一定要叫上小雀斑――哦,你笑甚麼?我知道你不覺得他帥,可是,他演的霍金太棒了不是嗎?還有丹麥女孩。哎呀,到時跟他聊甚麼好呢?好緊張啊!你可以在那裡開刨冰店啊,用湖裡的水(這樣?好嗎?)可是,怎麼去呢?樹神樹仙樹精你肯定知道的――哎呀,好大的風,快,眼睛都睜不開了。兩人跑到樹幹後,一腳踏空,掉了下去。

雨愈下愈大,他們的頭髮、褲管都滴水了。藤蔓攀上兩旁的高樹,拱形天幕下,路暗實下去。他們在藤蔓隧道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隱約有人聲,似近忽遠。突然,豁然開朗處,是一片古老的原始森林。筆直的大樹灰白的樹幹上披掛着一團團鵝黃綠的苔絲。兩人對視一眼,驚奇又害怕,夾雜着冒險的刺激,向四周張望。查爾斯在樹木間穿梭,前方隱約傳來小孩脆脆的聲音。循聲走了三百米左右,赫然一塊操場大的空地伸展開去,盡頭處一幢小木屋。兩個小女孩跳着奔來。前面的女孩一頭草綠頭髮,紥着小辮,正是四葉。後面的女孩急急搬動小短胖腿,藍色補丁褲子一搖一搖的,牙牙學語:糖!糖糖!不是《再見螢火蟲》的節子是誰?啊,那麼小雀斑也來了嗎?小日子猛地收住腳,躲在一棵大樹後。四葉火車頭般撞向查爾斯:快來!快來!節子站住拍手叫道:快!快!

四葉站在查爾斯對面,仰頭看他:你是好人嗎?查爾斯笑道:應該是吧。那你會做刨冰嗎?查爾斯道:我就是專門來做刨冰的呀!四葉說:好,那你蹲下來,我檢查一下。檢查?查爾斯狐疑的蹲下來,四葉上前,翻了翻他頭髮:嗯,是好人。旋即湊近他耳邊道:那邊有個怪叔叔,睡了好久。他是壞人嗎?節子背着手,學着查爾斯艱難的蹲下,打量着查爾斯,口水沿着嘴角吊了下來。查爾斯掏出牛奶糖,剝了一顆放進她嘴裡,節子樂得跌坐在地上,掏出糖果端詳了一會,又放進嘴裡,站起來,要查爾斯揹。查爾斯道:好,我們去看怪叔叔。走吧。節子一聲不出,只專心吃糖,時不時掏出來看一眼,一手的甜膩抹得查爾斯滿頭滿臉。

木屋是家刨冰店,木的走廊、櫃檯、桌椅,點綴其間的是磨紗玻璃,明亮、簡潔。木桌上的玻璃瓶插着不知名的白色野花。一切都那麼熟悉,是查爾斯腦海中出現過千萬次的畫面。他的夢想――擁有自己的小刨冰店,這就成真了嗎?

「你看,那怪叔叔。他是壞人嗎?」四葉緊緊抓住查爾斯的手。

「他叫小雀斑,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跟我們玩的,四葉不用害怕,他不是壞人。」查爾斯安慰道。

「哦。不是壞人。那他是生病了嗎?」四葉擔心了。

「不,他只是累了。來,我們做刨冰。」節子趴在查爾斯背上也睡着了,查爾斯推門進去,把她安頓好,開始做準備。

草莓煮成濃稠適中的漿汁。冰磚在刨冰架上碼好。旋動方向盤。透明的冰塊棉絮般墜下,飄飄搖了一小碗。四葉扳着櫃檯,下巴擱在櫃面上,一直「哇哇」驚呼不停,最後又大叫「多一點!再多一點!」說話時不斷吞口水,語焉不詳。查爾斯舀一勺子草莓漿,在上面澆了一圈,白雲般的冰棉暈開一圈褐紅色。四葉跪在椅子上,身子前傾,整顆頭罩住刨冰,低頭「啃」了一口,打了個寒顫,繼而大口大口吞吃起來,發出沙沙的聲音。小雀斑不知何時倚在牆角默默看着一切頂着一頭凌亂的頭髮。節子圓滾滾的肚子一起一伏的,睡得正香。查爾斯清潔着刨冰機。時間被拉長。

四葉的眼裡只有刨冰,吃到快見底時,方抬頭打了個嗝兒,小嘴紅灧灧的。盯着小雀斑看了好一會兒,問:叔叔,你臉上怎麼那麼多點點?疼不疼?查爾斯頓了一下,繼續擦拭機器。小雀斑道:謝謝你的關心,叔叔不疼。四葉若有所思,忽然恍然大悟道:是神造叔叔的時候,在上面撒了芝蔴吧!小雀斑跟查爾斯相視莞爾。四葉真聰明,你怎麼知道的呀?小雀斑問。四葉的頭髮也是啊,因為爸爸很愛四葉,所以請上帝給了四葉不一樣的顏色,那麼無論在哪裡,爸爸都能夠第一眼找到四葉。的確是獨一無二的頭髮呢!不過上帝撒在叔叔臉上的不是芝蔴,是巧克力碎。因為上帝當時正在做甜品。四葉愛吃巧克力嗎?醒來後坐在地板上一直低頭摳着自己肚臍眼的節子突然仰起頭:吃,巧克力,巧克力,一邊跪着爬到小雀斑跟前,坐到他腿上,一手推開小雀斑離她太近的臉,手指在他臉上摳起來,冷不防湊上去舔了一下,再一下。小雀斑哈哈大笑,大聲求救。

四葉千辛萬苦半推半抱把節子弄上椅子坐好,說要做碗「世界上最好吃的」草莓味刨冰給她,節子樂得直拍手。查爾斯教四葉鎖好冰塊,扶着她的手旋轉方向盤,四葉一邊轉一邊叫:下雪囉!下雪囉!節子圓着眼睛小嘴,呆看白雪飄落。小雀斑悄悄踱出去,一路聽着四葉和小妹好的笑聲。

小日子站在湖邊,看小雀斑迎風而來,微鬈的黃髮有點亂,他瞇着眼睛,揮揮手道:你就是小日子了!兩人都歪着頭,打量起對方。

「我不認識你,卻那麼喜歡你――哦,喜歡想像中的你,因此很害怕面對你。我以為這次我又會逃走。其實也不是太難的事,對嗎?畢竟,人而已。」小日子笑道。

「這感覺不錯,被當『人』看待。希望沒令你失望。」小雀斑咧開大嘴,笑起來。

「唔……我還不知道。想像一方面是美化了別人,另一方面也透露了自己的秘密喜好吧!」

「那我倒要洗耳恭聽你的『秘密喜好』了!」

「我只看過你演的兩三部電影,扮霍金,扮變性女子,說不上『帥』吧!」小雀斑點點頭,「可是我覺得你就是帥。不是五官組合、身材如何,好像有股看得見的力量在成長,就像植物發芽拔高你知道吧?那是一種――怎麼說呢,是一種由心底散發出來的光芒,那光芒在你的眼睛裡、在你說話的態度、走路的姿勢散發出來。是一種希望自己變得更美好、又享受其中的光芒。呃,太像台詞,太浮誇了……我……」

「不不不,這番話比任何獎項都寶貴,實在太抬舉我了。我接受過不少採訪,拿了獎之後,你知道。大多數人都對我的學歷、穿衣風格更感興趣,寫出來的是公式化的心靈雞湯。沒有人在乎我是個怎樣的人、希望變成怎樣的人。其實,拍完怪獸後,我有點迷失,發現自己似乎走不出之前角色的影子。霍金、變性女孩都有特別明顯的生理特質,這種角色最難演也最好演,但是,假如我要扮演的是一個沒有顯明特徵的普通人呢?我有把握演好嗎……那麼,你是希望成為一個自帶光芒的女生囉?」

「或許只是自我安慰吧。過時的、傳統的東西,禮節也好,具體事物也好,都令我着迷。未必迷戀事物本身,而是它所代表的生活方式、態度、或者價值觀。專注的工匠的世界,追求完美,對大自然心懷感恩,做任何事都希望它會一代又一代的從父至子至孫的傳下去的信念……我沒有任何手藝,希望在品格方面不斷長進吧,即使說的話、做的事都落伍了幾十年,還是一廂情願的堅持着。有時候也沾沾自喜。有時也寂寞,懷疑自己究竟在堅持甚麼?有甚麼意義?以前總覺得自己「長」得慢,後來有人說:『或許不是長得慢吧,只是你選擇了另一條比較少人走的路。追求的東西不同,無法對照。』幾乎看不見任何變化,寂寞時也希望有人拍拍自己的頭,說:做得好!這,算是追求『自帶光芒』嗎?我不知道。」

「我明白這感覺。記得我剛出道時,演了十幾年電視劇,每天琢磨着怎麼把角色演好,你說想拿獎想得到別人認同嗎?肯定想的。真正得獎了,發現好像也就那麼一回事,回頭看默默無聞時演戲的生活,好像更充實……」

「啊,這話令我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個小故事:一個瞎子穿街過巷拉三弦琴賣藝五十多年,相信自己認真拉斷八百根弦後,就可得到藥方,重見光明。藥方當然是沒有的,努力了一輩子,到頭竟是一場空嗎?回頭想想,走過的路、唱過的故事、拉過的琴,都是那麼值得回味、留戀。也算是得到藥方了吧――心的眼睛開了。」

「嗯,真美!」

他們靜靜盯着湖水,湖水冷冷的藍着,一動不動。風吹動小雀斑的風衣,湖水顫了一下。查爾斯馱着節子,散着步。四葉走走停停,不斷跟小鳥、螞蟻打招呼。節子吮着手指,一會兒抬頭看雲飄動,一會兒掙扎下來,撿起一片落葉,再爬上查爾斯背上,把葉子別在他耳後,自己咿咿呀呀編着歌。

四葉說要玩捉迷藏,他們就捉迷藏。節子把自己眼睛捂上,算把自己藏起來了。四葉急得把她直往小雀斑風衣下塞。四葉說要工作了:小日子負責曬太陽(不然太陽不是太寂寞了嗎?四葉說)、小雀斑跟節子扮演顧客,到她的紅豆餅店裡買東西。要排好隊哦。四葉我很忙的。四葉說。紅豆一顆一顆的,很好吃。查爾斯說:四葉,我在待業呢。四葉道:那請你好好待業吧。待業就是站着不動嗎?你是想坐下來待業嗎?查爾斯說:請你給我一份工作可以嗎?四葉道:啊!真是叫人頭疼呢!那就拜託你跟紅豆說話好吧!它們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請你好好謝謝它們哦。拜託拜託哦。四葉好忙哦。又要做紅豆餅又要收錢――松果、紅的黃的大的小的樹葉――一下子把四葉的褲兜塞滿。查爾斯捧着小石頭,說着話。四葉賣了三個紅豆餅,說生意太好,今天要收工了。查爾斯說,那剩下的紅豆怎麼辦?四葉說:那是石頭啊,哈哈,他說石頭是紅豆,太好笑了。說完又忙着下個遊戲:報數。一、二、三……輪到節子了,卻見她撅着屁股,跑啊跑,伸長雙臂死死抱着一棵樹,大家回過神時,不禁笑岔了氣。四葉追過去,兩人又不知發現甚麼好玩的東西,自顧自玩起來。

……

「……你扮演的魔法師整個身體微向右傾。我不清楚這是劇本設置還是你自己的演繹,不過在那形態裡,的確有霍金那角色的影子。」小日子道。

「我也注意到了,這就是最困擾我的地方,難道我再也走不出之前角色的框框了嗎?再也沒有辦法突破了嗎?肯定有的,但是該怎麼做呢?」

「聽說你扮演霍金的時候,花了四個月時間研究他的生平,減了十五磅,而且找人指導你的肢體動作了是嗎?醫生也說你的脊椎因為經常縮在輪椅而受影響了。會不會是這些生理上的改變,變成你演繹其他角色的阻礙呢?」查爾斯對小雀斑的瞭解,出乎小日子意料。

「嗯,演完霍金後,我繼續請老師指導,盡量矯正了那些影響。不過有些東西滲透到血液裡去了,成為自己的一部分,難以覺察吧!」小雀斑托着腮,臉皮在眼角堆成一堆。

「勿忘初心!」小日子突然冒出一句話,他們都盯着她。

「演戲就像畫畫吧,演完一個角色,白紙上就留下顏色、圖案。演另一個角色時,把自己再次變成一張白紙!」小日子道,「回到你最初演戲的感覺。你為甚麼演戲?」

「不一定要變成白紙吧,畢竟之前的經驗可以豐富下一個角色。再說,演員也有自己的個性,本來就不是一張白紙。」查爾斯的語氣一貫的沒有起伏。

「哦,記得太清楚了!小學時,父母問我校園生活怎麼樣,我一邊講一邊模仿,大概那時候已經很愛演吧!與其說是演,不如說它幫助我表達――比語言描述更快更生動更準確的表達自己的想法。至於說為甚麼喜歡,就是覺得特別有趣,容易發現別人即使最不起眼的特點。例如有個同學眨眼比別人慢半拍,一副活得很不耐煩的樣子,你想像得出他跑步的樣子嗎?有個鼻子老在幫忙笑,嘴還沒笑開,鼻子先出賣了他;還有個……」小雀斑興奮得臉都紅了,藍色的眼睛閃閃發光。

「哈,這個我也深有同感。我說過我很喜歡生活中的一些小細節,特別是美好的瞬間――所謂的美好,不一定是風花雪月,例如一個人的掙扎、恐懼、沮喪的狀態,都特別美。我喜歡把它們記錄下來。世界是個很大很大的工程,每個人都是一部小小的機器,每個小小的機器都開動起來――想像一下這畫面,好多小機器一起轉動,太有趣了不是嗎……噯,我究竟想說甚麼呢!」

「你們同時提到一個詞:『有趣』。現在,你不再感到演戲『有趣』了嗎?」查爾斯問。

「嗯……真是尖銳的問題!拿獎後……焦點還是不知不覺轉移了吧。太在意別人的眼光而忘了初心――是這樣吧。」小雀斑慢慢道。

「我沒試過,不過想像得出,在歡呼聲中保持清醒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個世界有太多聲音、太多標準了。我也介意自己的笨拙,為甚麼任何事跟不上主流的步伐呢?可是,正因為有不同步調、喜好的人同時生活在這地球上,世界才這麼豐富精彩啊。如果都是同一類型的人,就真的太擁擠了。這麼想之後,我覺得世界要謝謝我,因為我豐富了它的層次。世界也要謝謝你,因為你這麼認真地苦惱着。你說是嗎?查爾斯。」

查爾斯聳聳肩,沒說話。

「哈,所以我要做回『只會噘嘴的花瓶』了,」小雀斑說,噘起他稍厚的嘴唇,撩了下頭髮,「這是我剛出道時媒體的評價。」

「哈哈,豬叔叔!豬叔叔!」四葉剛好經過,「節子,快點,我們玩『三雙小豬』。我是豬媽媽……」喊着又跑遠了。豬媽媽不是主角吧?

「哈哈,你該慶幸人家沒叫你『只會噘嘴的豬』。」查爾斯道,「其實每個人生存在這世上都有一個目的的吧,只是隨着年歲增長,漸漸不管自己的目的,跑去追求其他的了。甚至以為那才是自己生存目的。『勿忘初心』就是找回最初的目的吧!」查爾斯說。

四葉和節子坐在遠處的樹旁,一聲不吭。

「那麼,開刨冰店是你的『初心』了?」小雀斑轉向查爾斯。

「可以這麼說吧,加上自己愛吃,感覺很開心。」查爾斯笑道。

「主要是因為懶吧!刨冰沒有油煙,清潔起來方便又不累。」小日子插嘴。

「這當然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說笑的。查爾斯看起來是我們之中最接地氣的是吧?其實我覺得他是最抽離的。」小雀斑挑挑眉毛,望了查爾斯一眼。查爾斯挪挪身子。

「刨冰店的特點是甚麼?透明、乾淨、沒有油煙。『煙火氣』又是甚麼?生活。沒有煙火氣其實是反叛現實生活的一種宣言吧。再看那四方形的冰磚,晶瑩通透,刨的時候變成另一種狀態,豐滿的雪白。沒有比這更浪漫的工作了。這堆雪白進入人口裡,又融化成水,在身體裡流動,最後還是變成水蒸發掉。就這樣循環不息的過程――乾淨、浪漫、單純、美麗。」小日子盯着遠遠的地方。小雀斑交叉着手指,食指抵着厚厚的嘴唇,若有所思;查爾斯不動聲色望向別處。

「生活是個大泳灘的話,小雀斑已經在裡頭撲騰了好久,現在正在溺水吧。我是站在岸邊的人,看別人撲騰的熱鬧,心裡羨慕,卻又沒有足夠的勇氣下水。查爾斯呢,他也在水裡,也很專注、享受的耍玩着,可是上岸的時候,卻又是滴水未沾的。這無關好壞,就是一種狀態。在油煙中穿過,卻不落痕迹。這就是他給我的感覺。我好像很瞭解他,又好像一點也不瞭解他。他要麼也不瞭解自己,要麼是藏得太深。」小日子道。

「哇,說得我像個仙人。只是不留戀,耍完就回家吧。」查爾斯道。

「這麼說,『家』不是『生活』嗎?」

「『家』包括『生活』又不止於『生活』,但『生活』未必有『家』。我是這麼認為的。查爾斯回答。

「哈,繞口令嗎?那麼查爾斯,你認同自己是『不落痕迹』嗎?」小雀斑問。

「嗯,說實話,剛才聽到有點震驚,真是這樣的話……好像也有點可怕呢。我沒有認真想過。自然而然的,其實是任性吧!」

「任性?」

「嗯。社會的標準無非要求人成功――標準是金錢、地位、權力。這些東西本是中性的,可是人追着它們跑時,就失去了自己。或許,我是想保留那個『自己』吧。『在油煙中穿梭而過,卻不落痕迹』,聽起來很瀟灑,細思一下,挺落寞的。」查爾斯扯動嘴角,笑了一下。

「我們都是任性的人吧,不管別人怎麼看,就是要做最舒服的自己。」小日子瞪着湖水發了一會呆,轉向小雀斑,「這跟演員的要求有衝突嗎?演員演繹角色時,是要求『忘我』的吧?」

「嗯,『我』跟角色究竟是怎樣的關係?無法截然分開吧!我就是角色的全部,角色只是我的一部分。我由好多個角色組成,但再多的角色也不代表全部的『我』。我還有家人、朋友、興趣愛好……所有這些,組成完整的『我』。我的問題,大概是把角色那部分放得太大,忘了偶爾也要出來『遛遛自己』了。」

「『遛自己』?」小日子大笑。

「中國人說『遛狗』、『遛鳥』,不是嗎?我覺得很有意思。其實,人也需要休息,有時候倒空自己,好盛載接下來的東西。」小雀斑道。

「所以,我們『遛』了自己一整天了是嗎?果然,遛自己令人又充滿力量了呢!」三人相視笑起來。

「那兩個小孩也遛了一整天呢。話說回來,她們在幹嘛呢?」小雀斑道。

「走,看看去。」

四葉跟妹妹依然呆坐,一聲不出的望着樹林深處。餘暈暈出霧一樣的光。光影中有動物搖着幻化淡出的影像。

四葉回過頭來說:「他們走了。」節子攤開雙手:「走了!」

「誰走了?」小日子問。

「是梅花鹿吧!」查爾斯瞇着眼睛,盯着森林深處。

「梅花鹿?那是他們的名字嗎?梅花鹿媽媽和梅花鹿BB嗎?」四葉跳起來,拉着查爾斯的手直晃。

「鹿BB,鹿BB。」節子重複。

「牠們剛才幹嘛了呢?」小雀斑問。

「鹿媽媽教BB吃葉子,這樣這樣。」四葉伸長脖子,嘴一歪一歪,扮着咀嚼的動作。節子笑着跑開了。「鹿媽媽還幫鹿BB搔癢癢。」四葉追着節子,用頭拱着她的身子,節子笑得在地上打滾。三個大人站在夕陽的餘暉中,看她們笑鬧,也笑了起來。

「我餓了。」四葉突然宣佈。

他們圍圈坐下,吃起晚餐:四葉吃烏龍麵、可樂餅;查爾斯吃漢堡包薯條;小雀斑吃小女子年糕配大麥茶,據說那是日本北陸具農村風味的小吃;小日子吃白飯、泡菜。節子這裡吃一口,那裡蹭一口,糊了一臉的醬汁。不時往褲兜裡挖呀挖,挖出一顆糖果。對着夕陽審視了好一會兒,又揣回去,不放心似的拍拍,「給哥哥的。」

「四葉要回家了。」四葉打了個嗝,望着漸漸暗下去的湖面,「爸爸想四葉了。」

「螢火蟲。」節子道,「哥哥,我要哥哥。」

金紅的湖面慢慢變成淡紫、暗紫、暗藍……是啊,都該回家了。那麼,我們就這樣分手嗎?下次,我們會在哪裡再見嗎?到時,四葉還玩工作的遊戲嗎?節子醒來的時候,還記得吃葉子的鹿媽媽嗎?他們繞着湖邊走,腳步聲沙沙,沙沙響。

你別再發抖了行嗎?

冷啊!淋了一天的雨不是嗎?

嘿,別再抖了行嗎?

你不也抖嗎……雨天爬山也怪有意思的,你說呢?

快點菜,吃了就不冷了……


陳曦靜,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現為嶺南大學社區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