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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樹堅 : 二表哥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3月號總第38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麥樹堅

大舅父的兩個兒子──即我的表哥,名字沒有譜系感覺,且相貌差別甚大,在外人眼裡一正一邪,誰都不敢咬定他們是親兄弟。然而將他們拆散單獨拼湊,大表哥和二表哥各有幾分像大舅父、大舅母,甚至可補充說:大舅父和大舅母年輕時五官相似:方臉,頰無肉,腮骨微隆,下巴扁平,鼻樑挺直,眉目帶慍懟……若四目交投會有在密林被老虎盯着的寒意。

我曾在大舅父家小住,當時三歲半,最清楚的片段是大舅母帶我們三個男孩,朝早在葵興與葵芳之間的高架鐵路下吃街邊檔的艇仔粥。碗裡的粥明明滾燙,表哥卻飛快吃完;我食量小,吃得慢,粉色瓷碗裡老是汪着半碗粥。二表哥怨我累事,幸有大表哥介入我才有時間勉強了結早餐。那天陽光大好,表哥領我去文具店看東西,二表哥買走一盒編號MR-04的「百變雄師」機械人。機械人能變形做藍色直升機,二表哥無論如何都不讓我碰,充當飛鐮的銀色旋翼將日光剪碎拼貼到葵芳邨廉租屋的粉牆上。

之後我差點死掉。

大表哥比我長五歲,很注重自己的課業,經常閱讀,我只好黏着不讀書、不做作業的二表哥。有兩件事嚇得大舅母魂不附體,一件是我吃波子糖噎住,慌亂之間大舅母將我倒吊猛力搖晃,幸而卡着的糖果完整跌出;另一件事是追逐其間我失平衡撞向衣櫃,眼角腫成雞蛋,又幸而沒有撞傷眼睛。若要揪出事件元兇,都是二表哥──波子糖是他給我吃,又是他跟我追逐玩耍。

我漸漸不喜歡二表哥,他會搶、會偷我的玩具,不成功就擰壞它,兼且狠心得高明:專挑脆弱關節落手,害我哭着找萬能膠搶救。他又哄我當氣槍活靶,騙我射中也不痛。我受委屈便央求大表哥主持公道,二表哥必然昂起下巴挺胸矢口否認,導致兄弟揮拳相向,最終要不怒自威的大舅父或大舅母用一束藤條、鐵線衣架、木尺或羽毛球拍柄體罰二表哥。他們落手時俐落有勁,二表哥按着大髀、屁股喊痛,屈服與否他們都會在痛感消失前於相同部位加鞭。如果二表哥閃避,他們就扯他耳朵拆毀他的防禦陣式,然後抽得更狠。二表哥聲淚俱下但堅拒道歉,用狼的眼神望人且唸唸有詞。幾年後,他安然捱一、兩記抽打當虛應故事,之後逃出去遊蕩。

長輩都搖頭說他是魔王託世。

二表哥的耳朵長得比較奇特,略大而曲折多邊。他一直蓄短髮,雙耳無遮無擋任人點評。據聞耳朵主少年運程與家運,亦反映壽數與智慧。大家都說,耳殼貼腦的主流相學解釋在二表哥身上是大謬:他饕餮,不真誠,不踏實,做事懶散。耳薄則批得準──他任性衝動,揮霍無度。校內他成績差劣,在外經常惹事:跟人打架,貪玩坐陷人家的車頭蓋,諸如此類。這個時期大表哥在名校讀書,閒來彈結他唱英文歌。

不久大舅父舉家搬往一水之隔的青衣,居住環境改善,房間裡有屬於二表哥的牀鋪,但整齊得不似用過。

 

高中開始,我經常被誤認是大表哥。某日在街上偶遇細舅父一家,聊了幾句,發覺細舅父語無倫次,精明的細舅母掩着嘴笑:「這個不是你大哥的大兒子,是你大姊的大兒子呀!」人物關係並不混亂,僅是外表相似。考完高考,我在大舅母打理的菜檔做暑期工,負責搬運送貨。我留長頭髮並漂染成茶色,活像不良少年,被大舅母薄責,菜檔員工便以為我是大舅母的小兒子。我否認,被視為撒謊──他們見過大表哥,憑長相斷定我是弟弟。有人用二表哥的名字稱呼我,甚至暱稱我為「細佬」。被誤會是二表哥才知道他從未露面,兼且伯仲之間有無形的排擠。每朝我跟車送貨到鳳德邨,開車的員工問我有沒有駕照,我答沒有,旋即被奚落:你「大佬」入大學前已有貨車牌,之前我讓他開車,我坐旁邊做師傅──換一個說法,我沒有駕照就是窩囊廢。傳聞大表哥進的學系只收尖子,菜檔上下都覺得他有本事:那麼,「弟弟」也來自著名中學吧?我笑着擰轉頭,不打算澄清我來自band 5中學。

舅母叮囑,千萬別跟菜檔的人提起家事。她的家事我只知大概,畢竟是後輩,人生經驗疏淺,根本不敢有想法,倒是猜測兩個表哥以後怎樣。當然,大表哥畢業後自然從事專業工作,生活不成問題,向上流動的路徑擺在目前。二表哥呢?也許夜夜在刀光劍影、拳來腳往的世界謀生。

二表哥勉強讀完中學就出來工作,沒多久左頰有道闊若筷子的疤痕,他否認是刀疤,卻不解釋如何受傷。親戚覺得他徹底的壞,不願談論。所有節日慶祝聚會他都缺席,唯獨外婆壽宴他才亮相,伴着她打牌,跟她講笑、聊天。三位舅父趁機圍住二表哥,帶他到酒家一角訓話──三位舅父都當差,其實更像反黑組便衣警探在街頭搜查疑人。二表哥的一大轉變是不開腔辯駁,只抿嘴而笑。然而笑起來臉部不平衡,疤痕拉緊左頰的皮膚,容貌顯得奸邪。難得聽到二表哥講半句話,聲線如被火灼過,也許是長期熬夜與煙酒過多所致。開席前他向外婆告辭,說夠鐘返工,傳聞是酒吧,有可能是調酒師被玻璃杯碎片刮花臉龐嗎?二表哥的離開像颱風潰散,燒味拼盤上桌了,親戚舉杯熱心地問我有沒有信心升大學,大表哥侃侃談及大學面試技巧及讀書方法,這都在我做暑期工前發生。

其後,大表哥經常在電視節目亮相。每逢假期長輩開兩桌麻雀打得天昏地暗,晚飯也直接在檯邊囫圇,卻不忘扭轉頭瞄一眼電視機。顏臉乾淨光滑的大表哥就這樣參與了家族聚會,儼如大舅父、大舅母派來的代表。長期病沒有阻斷外婆搓麻雀的興致,純粹令她不問家事。

 

大表哥擺喜酒當晚,不少賓客憑直覺誤會我是二表哥,喚我做小叔,恭喜呀恭喜,更將人情禮封塞到我手。我睨住久違的二表哥,他半瞇着眼笑,左頰的疤痕與笑紋混和。賓客怎會猜中二表哥是那個用髮蠟將頭髮梳得整齊貼服、滿有水光的男人,他在盛夏穿樽領上衣、披西裝外套,手握尺寸剛好夠收納一支半自動手槍的黑色真皮手提包。二表哥已是成熟男人,遺傳而得的兇相已遠超父母,有令人打冷顫的沙石嗓子。平白無奇的話,由他道出立即危機四伏:「吃了飯沒?」聽的人只意會他想帶你去江湖飯館。要是搭着你肩膊,會以為他要施暗勁令人脫臼。

當晚兩個表哥同場出現比過往任何一次都要詭異:一個以幕前形象在掌聲光影下切結婚蛋糕,一個把身體包得嚴嚴密密笑而不語。盛裝的大舅母風韻不減,更憑威儀遊走全場指揮大局。全靠昏暗減退幾分枯槁,霎眼看大舅父依然強悍,默默坐在普通席上用餐。外婆顯然累垮了,斜躺在輪椅上,焦點遊離於天花吊燈與素不相識的人身上。半數菜餚上桌後,她就被送返老人院休息。

 

外婆的喪事從簡,但該遵守的規矩不能馬虎。大表哥穿長孫的孝服,與孝子相近,又與其餘內孫和外孫分得清清楚楚。大家累得眼圈發黑、雙目無神,往事不分類被封箱、打包隨手一擱。我守住外面登記的桌子封吉儀,這是個魅影幢幢的交界、緩衝位置,我看見親戚沿走廊遠遠步近,舉止本來相當平靜,但與我交談幾句就開始哽咽(小部分親戚表現錯愕,原來依然認錯我是大表哥),未幾開始吸鼻子。堂倌向我點頭,我才請他們進去鞠躬。忙亂之間,我記憶可能出錯,到底大舅母有沒有來,幾時來。本來我可從填寫的表單求證,但表單之後下落不明。聽聞她已搬到地名相當旖旎的梨木樹,三十年人生在葵青和荃灣之間畫了個三角形。

二表哥則肯定有出席,一身素服如儀。臉上疤痕色澤轉淡,又因為皮肉鬆弛,疤痕不再拉緊皮膚。

喪事上各有職責,我沒有上前問近況。翌日出殯,堂倌催促大家收拾物品往火葬場,而大表哥是執引魂幡的一員,需要我幫個忙。堂倌吩咐千萬別走回頭路,私家車一定要跟着駛到火葬場,完成儀式後直接去吃解穢酒。

於是,眾人衝上小巴追趕時辰,我和二表哥離隊跑去附近的錶位取車。我好奇二表哥是不是開本田辣跑,抑或故作低調開一部後備的賓士。都不是,隨着解鎖防盜裝置,鳴響的是一輛輕微改裝的客貨車。車身貼有「杮東改」、「冰島神宮」等意思不明的反光貼紙,車尾有毫無擾流作用的裝飾尾翼;拉開趟門,粉紫色LED燈條令內籠增添迷幻氣氛。二表哥是客貨車司機,遊走港九新界接「柯打」幫人載貨。

家族走至這個關頭,二表哥許多若有若無的過去已不重要,他已是成熟辭枝的果子。

我按下大表哥車匙的遙控器,響應召喚的竟是流線形德國名廠轎跑。幾秒鐘後,二表哥已將客貨車駛走,我發動轎跑尾隨,驚覺它馬力強大,腳踏曾經改裝。短短幾百米路程,消耗無關痛癢的一分鐘,期間我預感事情辦妥後將老死不相往來,瞬即命中以下片段──廉租屋內銀光映射的早晨,唇齒間殘留粥香,大表哥在摺檯旁寫作業,二表哥舞弄變形玩具,我拆開包裝袋準備放波子糖入口。


麥樹堅,著有散文集《對話無多》、《目白》、《絢光細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