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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步釗 : 縈繞的熱烈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3月號總第38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潘步釗

天氣稍稍轉涼,就想到要「打邊爐」。打邊爐是很香港式的叫法,與北方人的火鍋各擅勝場。火鍋兩字,質感密度高,沒有亂打誤撞的情感偏離;打邊爐卻形神俱有照顧,市井味道稍濃。爐字在古代也是生熱取暖之具器,不過更多是由吃延伸出的關係。《說文》說:「飯器也」,清楚明白。網上查看,打邊爐一詞,清代《廣東通誌》已出現,有「冬至圍爐而吃曰打邊爐」的說法。論語意質感,「火鍋」兩字,反而是簡單的物理陳述,論傳神,稍輸予地道的粵式說法:「打」有敲擊用力之意,明示出過程中的動態特質,「邊」最具意義,是空間和立足所在,大家站在爐邊,就暗傳圍在一起的重要意味,生起縈繞的熱烈。「爐」字在中國文學,也似乎比「鍋」來得更多溫暖的聯想,至少「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白樂天見物想起劉十九,「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老朋友這一問,就是古往今來「打邊爐」的最美麗動機和招引。

打邊爐的吸引和動人,除了鍋內的美味,還有鍋下的燃燒與溫暖。看一塊「肥牛」由淺嫩的鮮紅,翻翻滾滾,透着許許多多的不可靠感覺,在鍋內繞一兩個小圈,幻化成堅定的深紅。在鮮艷與沉穩的交替轉變,多愁善感的你容易聯想到種種消逝與變化,像秋葉在瞬間染紅,喚起了人生的嗟嘆與低迴。看爐內翻滾燙騰的起起伏伏,除了感受到溫度和熱氣,也是人生的段段暗喻。牛肉、象拔蚌當時得令,人人追捧,風光早綻也早盡;一頓大快口腹的豐富,卻總來自一大串肉丸、柏葉、魚片的配角堆疊;只有頑強而厚實的豆腐、蘿蔔和粟米老在,從沒有人問津,卻默默造就湯底的鮮甜。沸騰始終在此起彼伏,熱鬧過後仍然是熱鬧,青菜和烏冬是粵語片最後及時而到的探長,到他出場,事情已經接近完結,彈指寂滅,熱情和熱鬧都漸散去了,良夜在逝去,美麗和圓滿也在這一刻完成。

只是,我以為打邊爐始終不用這種哲學的思考,放在人間百姓的日常平淡就最好。朱自清有一篇散文〈冬天〉,寫小時冬天,父親和他們兄弟用小洋鍋吃豆腐:「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鍋,等着那熱氣,等着熱氣裡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烏黑鋁鍋和雪白豆腐,在寒冷的背景和熱氣蒸騰的繚繞中,完成了這幅父子親情圖,家道倫常比沉重哲理更有嚼勁,餘香更長久。由白水豆腐到肥肉鮑蔘,食物的出處和身世都不是重點,食材遠遠及不上人情,「圍」是「聚」的異體字,中國文化的吃,「舌尖」不一定比「心底」重要,叫我不由得想起一品鍋的故事。

一品鍋的由來,據說是明朝一位一品誥命夫人宴請皇帝,天子吃後大讚而得名,這說法在網路上當途盤佔,彷彿是典故由來的正宗。只不過我更喜歡唸預科時,聽到一位任教中國歷史科的老先生,他在講台上弓腰曲背,用焦黃的手指托着黑框眼鏡,一邊繃着頸項的筋脈,一邊用力說有關出自李鴻章的故事。那一年冬天的紫禁城外,細雪紛飛,李鴻章正為如何與八國周旋和戰,受了慈禧一頓訓斥,悻悻然自宮中退出。一個人悶悶走過市集旁的工地,看到一大夥工人薄履單衣,圍在炭火旁,用瓦鍋喧笑吃喝。李鴻章挨上前,看見鍋內甚麼勞什子菜肉都有,原來工人們家窮,大家都把家裡吃剩的殘骨剩菜拿來,滾燙一番就再吃一頓。李鴻章看工人們吃得快樂起勁,拿起筷子往鍋裡夾了一塊,竟然覺得很美味,問這種吃法叫甚麼名字,工人說沒有啊!大人有學問,是當朝一品紅員,為它改個名字吧。李鴻章想到剛在宮中吃的悶棍,又想到多年宦海與國事,忽然覺得這咫尺的萍逢和熱鬧,燃燒起一份莫名的溫暖,是對自己這一品當朝的諷刺和重要啟發―― 那就叫「一品鍋」吧!

一品鍋這名字,從此就在大街小巷傳開去,到今天成為富貴人家的家常便飯。故事幾乎肯定是假的,不過販夫走卒的圍聚相樂,更勝一品官銜,寓意豐富綿遠,叫人願意深信。所以「打邊爐」應該是市井的、酒酣耳熱、呼三喝六才過癮。的確,回想平生的「打邊爐」經驗,盡多是與家人妻子,或者是好友球伴,從來不會在莊嚴典禮晚宴,忽然主客站起,解領帶、捋衣袖,左手拿着一罐啤酒,右手用筷子夾着一塊象拔蚌,死命向鍋裡插去。

好朋友打邊爐嘛!言笑不禁,樂趣超出一頓晚飯的美味。「喂,那塊象拔蚌是我的,你扮甚麼懵,不要搶呀!」「你在夾東西還是洗筷子」、「這樣大片肥牛,小心膽固醇塞爆」,一路燃燒着的爐底,是數十年交情的「文火慢煮」,風味和口感深藏。圍坐圍站,看煙氣繚繞,不作宋人篆香悶爐的聯想,也不需「訊遠槎風,夢深薇露,化作斷魂心字」的多情,只是繞出淡淡的相聚舊情,在熱烈的呼吆吃喝,都按捺着酒闌人散後必然的分散與寂寞。圍在爐邊,感受燃燒的溫度,看蒸騰熱氣飄飄嬝嬝,向空氣虛無處散走,最後消失逝去在無聲無息的空氣之中,你會感到一切都很遙遠,只有這種溫暖最接近、最真實。像一個遙遠的傳說,從裂鼎而食的歷史深處,一絲一縷地飄來,拂面動人。

我算不上熱愛打邊爐,人到中年小心飲食,更知道收歛。現代生活講究即食快捷,速食店推出「一人一鍋」,生意奇多。我從沒有嘗試過自己獨自打邊爐,不過卻常在速食店看到這樣的食客。有時,逼狹的四人座位,竟斜坐着兩三個萍水相逢的食客,每人面前一個小小的火爐,各自沉埋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當然非關圍聚,連目光眼神也沒有交流一下,大都市的情境設計,同時擁抱着熱鬧和孤獨。揭開蓋子,熱泡泡像一顆顆心急跳動的珍珠,騰起縷縷的熱氣,是城市生活的慌忙與離亂,也是歸林晚鴉,自鍋內撲撲驚起,四處竄飛,透過迷茫的熱氣,我瞧見一張張寂寞的臉容,荒涼如百年古井,渾不存在任何曲折與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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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步釗,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曾著有散文集《今夜巴黎看不見日落》、《方寸之間》、《邯鄲記》;現為課程發展議會中國語文教育委員會委員、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藝術小組藝術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