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蓬 草 : 輝煌的十四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3月號總第38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蓬草

他的願望,是做一個作家,還有,他要做一個天文學家。

關於天文學,他的父親有一具望遠鏡,可以把物體放大二十五倍,雖然效能有限,他說:「但因為它,我看到了美麗的景像,令我急不及待,渴望能有一具更好的望遠鏡,使我繼續觀察。」

我記得那一個晚上,有人不知從屋子的哪一個隱藏的角落發現了一具望遠鏡,「來,來看星啊!」儀器顯得舊式,且顯明的有很久沒給人使用了,我輕輕的拂去了塵灰,多少歲月,彷彿便在指下流過。我懷疑的問:「仍可以用它看到星嗎?」這是否他用來觀星的第一具望遠鏡呢?他一定看到許許多多美麗的景像,忘不了,才希望要看得更多、更遠。是的,誰不曾給熠熠的星光眩惑了?給無邊的宇宙感動了?

關於作家,我的手上,便有他的一個劇本:「失落的指環」,還有他的自傳:「輝煌的十四年」。為甚麼是十四年呢?因為作者只有十四歲。

我撫摸着那一疊發黃了、用打字機打出的稿紙,不少字的墨迹已近模糊,我想:不需要太多時日,它們將變得一片灰暗,使人無法閱讀,或許,這便是所有手稿的最終的命運吧?當然,分別的是有幸的出了書,不幸的只是一疊給人遺忘了的紙張,等待着某一天給誰丟入垃圾箱罷了。

這一疊陳舊的紙張,從英國來至法國,從一座樓房搬往另一座樓房,結果是給人們忘記了,在一個紙板盒中深藏着,靜默的,竟度過了大半個世紀,它在等待着甚麽呢?難道是等待有一天,竟然碰上一個讀者?即使只是一個,也好,作品能有被別人閱讀的機會,作者的努力便不算徒勞。

我便是這一個讀者嗎?先看他的劇本:「失落的指環」,說的是一個王子的故事。王子如要登上寶座做皇帝,先要找到那一枚失落了的指環。於是,故事中出現了龍,它還是一條原籍中國的龍呢!作者說這條龍「離開中國已近三百年,所以它忘記了中文,已不會說中國話。」作者大概沒想到許多年後的某一天,他竟會有我這一個中國讀者吧。當我看到這是一條不會說中文的中國龍時,不禁失笑了!除了龍,像大部分的童話,劇本中有女巫,當然更要有一個美麗的少女,王子和她會相愛嗎?我不知道,因為我手上的劇本只有二十頁,約一萬字,從最後一頁的情節看來,故事已近尾聲,應是喜劇收場,但因為欠缺了「劇終」這一頁,我肯定不了故事的結局,作者當然可以來一個峰迴路轉,讓劇本有一個出人意料的收場。「失落的指環」的人物雖是像大部分童話的公式化,但人物的性格卻不比尋常,例如:龍一點也不兇惡,牠有一個花園,龍整天忙着做的事情是留在園中照料牠的花朵(儘管牠已有一個園丁),牠實在沒空陪伴王子去找尋失落的指環;女巫也是不兇惡的,看來她的心腸還蠻好的,是她收養了美麗的少女……故事的情節也不同凡響,例如:王子在歷險的旅程中碰上妖怪,後者使他失去記憶力,他忘記了自己是誰,於是不僅沒有英雄救美的尋常的一幕,反是少女拯救了王子,使他重新得回記憶……至於龍和女巫,他們曾經是戀人呢。我想:為甚麽不可以?龍會飛,女巫騎上她的掃帚也會飛,只是他們比翼雙飛的情景一定是怪有趣的了。作者雖然年輕,已顯露出他的不落俗套的幻想力,使我可以用俗套的評語說:假以時日,他將會是一個成功的劇作家。

但他說他要做的不僅是劇作家,他要做一個作家,於是,除了劇本,他還寫了自傳:「輝煌的十四年」。雖然作者大膽地用了「小說」一詞,其實只是他短暫的一生的記錄。當然,他只能寫他自己,他的家人,他的學校,他和家人共度的假期,表面上是平凡的人和事,令人吃驚的是他可以寫得洋洋灑灑,通暢自然,寫作對他來說,像是一點也不費力的事情。我的手上,有他用打字機密麻打出的四十五頁,粗略的一計算,他的自傳,寫了有三萬四千多字。他是從嬰兒時代受施洗禮的情景開始,作者邀請了讀者一同觀看:「讓我們假設身在房間中的某一處,因有魔法,我們隱了形。」他便從這個客觀的角度向我們介紹了他的家人:父親、母親、祖母、他的四歲半的姊姊,還有他的兩歲大的哥哥。關於施洗禮,他說:「我不會向你詳說整個過程,而使你覺得厭煩,我要說的只是一切十分美麗,特別是當牧師艾威先生把我抱着,以低沉的聲調說:吉柏特‧譚普里‧霍姆茲。」Gilbert, Temperley, Holmes,這是嬰孩的名字,也便是作者的名字。

他說他活過的十四年是「輝煌」的,我很替他高興,也相信曾是這樣。從自傳中得知,他在英國的一個小鎮出生及成長,他不僅在英國受教育,也曾在比利時的一間學校唸書,不多久他已會說「流利的法文」。他實在是一個有文學和戲劇天分的孩子,他除了創作劇本和寫傳記,還把「金銀島」改編為劇本,和兄姊自組小劇團演出。不僅是文學,如前所說,他對天文學也有濃厚的興趣,他說渴望得到一具效能更好的望遠鏡,使他能夠繼續觀察天象,從他的自傳中,我們知道:最後一次的聖誕節,父親送給他的禮物便是一具能放大一百倍的望遠鏡,有了它,他一定已看到更多美麗的、奇異的天象,他鄭重的說:他在編寫「天文日誌」,每天,他把觀察到的事物記錄下來,因為他將要寫一本有關天文學的書,「關於這方面我已有八個新發現,它們全是相當準確的,」他充滿了自信心。這「八個新發現」到底是甚麼?其中可有一顆新的星星,是他發現了,只是來不及以他的名字定名?夜來,我望上天空,我真想知道。

最後,他說:「……我的自傳已完。再見。我衷心地希望你曾喜歡閱讀它,就如我曾喜歡寫了它。莎士比亞說:分離是如此甜蜜的哀愁。你同意這句偉大的話語嗎?你是帶着哀愁闔上這本書嗎?我希望你如是,我衷心地希望你如是。」他還說會繼續寫作,「當我是二十八歲時我會為這本書加添一冊,名為『第二次輝煌的十四年』。」

 

我是如他所說:「帶着哀愁」的放下了這一疊文稿,或許,更正確的說來是帶着遺憾,因為我知道:他所有的願望和計劃,均是無法實現的。不久,霍姆兹因意外身亡,死時,他只有十四歲。如果一般傳記,作者是在晚年寫成,那麽霍姆兹是否預感了甚麽,匆匆的趕着在十四歲的一年,便寫了他的自傳呢? 到了今天,因醫學昌明,衛生改善,不少人可以有第五次,第六次,或甚至是第七次的十四年,只是,有多少人能夠像他一樣,不需自謙,不用猶豫的用「輝煌」這一個形容詞冠上他的十四年,更相信第二次的十四年也將會是這樣?他能夠如此自信、自豪,當然是因為他年輕,他仍是一個孩子,一個純良,聰明,可愛的孩子。

既是輝煌,即使短暫,他的生命曾是快樂的,豐富的,幸福的,他應該可以安息了。

我放下文稿,望出窗外,靜靜的夜,一朵花,闔了,再次開放;小溪水慢慢的流進江河,溶入了海洋;一對小翅膀,温柔的拂動;我感覺到房間中有某種存在,回頭一看,或許是,一個天使,輕靈的在我的身旁掠過了?


蓬草,女,原名馮淑燕,廣東新會人。1975年移居法國巴黎,現專事創作與翻譯。已出版的有小說《蓬草小說自選集》、《頂樓上的黑貓》,小說及散文合集《北飛的人》,散文集《親愛的蘇珊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