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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仲鳴 : 童時讀書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7年3月號總第38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黃仲鳴

小引

雞年之始,客在逆旅,爆竹煙花,既響復燦爛。憑窗而望,心下舒然,寂寞遠去。今夜與友紅酒白酒,多已酩酊而醉態可掬,獨吾量大如海,臉不紅而神志不惑,惟思緒忽而穿越,回到童年之時,憤而讀書之景,師友歷歷在目,不能自已,遂執筆記之,一洩如注。

 

大哥哥

八歲前猶在鄉間,孩童戲玩於田野,追南逐北,嬉哈不絕。不知悲慘人世,猶以竹枝作馬,大呼:「騎馬騎馬,騎到北京見毛主席。」有地主家庭大哥哥,其名不復憶,只知有個「華」字。華哥健壯,教識吾等不少玩意,如端午以竹黏鹼水粽,於林間捕蟬;如造紙鳶,於野外奔放;閒時教下棋,橫車躍馬象行田,挺卒過河奮勇向前。好不歡欣。

一日,大哥哥出示多部陳舊之書,如《三國演義》、《西遊記》、《水滸》。吾等目不識丁。大哥哥曰:「有興趣者,吾可為汝等作說書先生。」齊鼓掌,誰不渴聽故事?

大哥哥遂於林間設壇,先講《西遊》、《水滸》等篇章,悟空大鬧天宮、武松打虎,――銘記心中。大哥哥曰:「《紅樓》太瑣碎,吾不講之;《三國》多文言,汝等年稍長,可自行讀之。唯當中情節,可為講說。」遂桃園結義、三英戰呂布、孔明借箭、趙子龍百萬軍中藏阿斗……只聽得吾等眉飛色舞。

一夕,大哥哥說:「汝等來扮演書中人物。」遂分配角色,指吾曰:「汝飾張飛。」余不悅曰:「我要扮諸葛亮。蓋其聰明才智,洞識天文也。」大哥哥笑曰:「汝體胖粗健,不宜;諸葛亮羽扇綸巾,決策於千里之外,豈汝可飾乎!」強而當翼德。餘伴分為曹操、劉備、周瑜,諸葛為一瘦削者當之,不忿。唯玩時,也忘此恨矣。由是三大小說深記。

一日,大哥哥忽示魯迅《吶喊》,曰:「我最喜讀此人作品,與毛主席乃同志。」隨識「吶喊」二字,並於林間大聲呼叫,心下舒暢。

鄉間政治局勢緊張。母禁與大哥哥來往。不久,大哥哥全家失蹤,有謂逃離家園,遠赴異域,不聞其蹤。我亦隨祖母至海隅。對文事,益飢渴;時捧三大小說,大哥哥之音容迴旋腦際,讀書之志遂萌。

 

大先生

抵港,插讀敦梅學校二年級。校長莫儉溥,國學宿儒也。學校自編國文課本,由是苦啃古文。惟課文艱深,老師雖有講解,猶一知半解,不知其真義。師曰:「學而時習之,今誦記於心,其後必豁然而悟也。」

莫校長體態高胖,熱天上課,挺凸肚,穿吊帶褲,白衣如雪,室雖有風扇颯颯,額仍見汗,時掏巾帕抹之。吾最喜上校長課,蓋語帶風趣,授學不泥於古板,以故事引證內文,有別於一般八股先生。

一日,校長述古文與白話文,曰:「今之寫白話文者,多柔筋脆骨;若古文根厚,書之必鏗鏘可誦,韻味無窮。」此語如暮鼓晨鐘,敲醒吾之鈍腦,影響至今。觀一般新文學白話文作品,多西化之句,讀之詰屈聱牙,甚多蛇足,嚕囌不堪。此識皆莫校長之教也。

校長擅古文詩詞,惟書寫白話文章,其味確無窮,擲地有聲。

小學五年級,班主任梁偉才,非犬儒也,教學多變,迭出奇招。有日突曰:「考考汝等平時有否用功,今堂要背書。」拿出課本,指明要背數週前所授之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嚇得吾等心慌,蓋不懂要打手心也。果然逐一呼教席前,不順暢者有之,不識者有之,啪啪籐條之聲遂不絕。吾取書快閱,即聞呼吾名,出,一開口,竟如黃河水奔,無一字之漏,無一句斷然。先生聽罷,大讚。

此亦驚奇也,吾竟有此之才。其後背誦陶淵明《五柳先生傳》 、李白《與韓荊州書》、周敦頤《愛蓮說》 、劉禹錫《陋室銘》,讀一遍竟能暢口而出,再而王勃《滕王閣序》、柳宗元《小石山城記》、歐陽修《秋聲賦》、蘇軾《前赤壁賦》等,亦能讀之三數遍可背之。

梁師瘦削,臉尖如猴,不類學者,於芸芸先生中,我最難忘也。學校結業,余已浮沉江湖。有日於茶肆,睹一老侍應,酷似梁師,欲相認而躊躇。後再至,不復見矣。

小學六年級,有英文老師馬國維。授西文者多西式扮相,馬師卻一襲唐裝,目之不類假洋鬼子。熟後始知馬師亦宿儒也,滿腹經綸,中英文俱得。吾與一般好學同窗,科款央授古文。馬師允之曰:「可,讀《古文觀止》。」

馬師居上環一板間房,家中書架籐篋皆書。吾等三四人,迫擠坐。馬師風趣,惟與莫校長迥異。讀駱賓王《討武曌檄》,彼曰:「武則天多面首,如皇帝有後宮三千。然能勝任面首者,必有兩大天賦。」「面首」之詞遂識之,唯何謂「兩大天賦」,馬師曰:「面相一也,另一乃……」忽豎中指,嘿嘿而笑。吾等頓悟,師之不羈,一至於此!

余聽師言,時而誦之。每至假日,攜《古文觀止》登三馬路,於林深處,倚樹朗誦,暢快之至。

馬師曾示手稿,乃《明季粵高僧傳》,自云乃傑作。家貧離校即進社會大學,與師失聯,而大著亦未聞見世。憾哉!

 

寫稿佬

六十年代之初,灣仔洛克道有一圖書館,曰「第一工人圖書館」,觀其名,當知乃左派機構,至晚上十時始閉館。有日摸上,五六百呎之地,有書櫃,有報架。余怯乃一介孩童,待見有黃毛在焉,始釋然。

書籍多屬內地,只見魯迅在焉,巴金在焉,茅盾在焉,老舍在焉。狂喜,遂取而觀之。館僅一職員,年四十許,每睹必伏案,握筆如飛塗格焉,鮮理館內事。桌邊有一水壺三數小杯。有漢倒而喝,茶香四溢,遂膽大效之,果見芳香入喉,乃茉莉茶也。好極!

由是每下課後例至。閱盡不少名著,尤以魯迅之《吶喊》 、《彷徨》為最喜。《孔乙己》 、《藥》 ,聯想浮翩,感慨殊深。而《阿Q正傳》,雖曰小說,內有胡適等之名字,腦海豁然,小說竟可如此寫法,善哉。大哥哥喜魯迅,果是識人。

有時站桌前,癡癡而觀漢子筆走龍蛇。惟字草而不知字。那漢臉悠然,對吾無視。吾思之,此漢必為香江魯迅、巴金之屬乎!

一次待其稍歇,問:「汝乃大作家乎?撰小說乎?」那漢四方臉,甚文雅,笑而應曰:「非也,非也。吾乃稿匠而已。」稿匠?不解而問。漢曰:「賺取微資,只為稻粱謀,與作家何緣。」待長,於報刊塗鴉,日塗七八欄,盡換筆名,始悉「稿匠」之真義焉。惟漢之所為,吾感觸彌深,向其索稿紙,返家撰文,惟自愧幼稚不堪。示之漢子,彼笑言曰:「劣甚、劣甚!今後努力,必有所為!」漢之名,今已忘,由是握筆之心萌生,立志步文事之途。

小學六年級已閱經典不鮮。常思問道於漢,惟漢多不理會,彼時光即金,下筆為先。吾臉皮薄,亦不多擾焉。

時同窗多喜閱金庸之作,每新出,租而傳閱,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郭靖楊過,談個不休。嘗於館內得睹舊派技藝小說,竟另有天地焉。有夜詢之稿匠,彼云:「吾不喜武俠技擊,只喜社會現實主義小說。金梁俱不入目。」惟吾意異,讀書豈可局處一隅乎!

有稿匠之榜樣,執筆為文,投諸報刊,遂由此始,惜盡成籃底冤魂。採「稿海戰術」亦無成。心有不忿,乃於舊刊中抄襲一篇,寄《青年樂園》,竟獲刊焉。始知本領不足。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抄襲之文之稿費,亦不敢往領取。

至六七暴動起,館已閉,吾亦謀生於亂世,不復見稿匠矣。

 

垃圾佬

小學時居灣仔高士打道唐樓頂層四樓,上有天台,有寮屋,有於梯間搭閣,俱屬貧苦人家。中有一老漢,觀之七旬左右,以倒垃圾維生。整座樓宇,每戶月收三元,屬廉價勞工矣;惟於當年,孤家寡人,亦可過活。

老漢者,不知其姓名,蓋與之相熟時,吾僅九歲十歲,常往天台嬉耍。見其與天台之人玩十五湖,旁觀竟識之。老漢無伴,即邀吾對局,惟阮囊羞澀,只玩不賭錢而已。

有次,老漢忽捆紥一堆書而回。訝而問之。老漢曰:「倒垃圾見之,收而放諸一處,集而售之。」遂引往一隅,果見棄書不少。翻之,有徐訏、曹聚仁、經紀拉、我是山人、念佛山人、周白蘋等著作。坐小櫈閱之。老漢曰:「取之可也,亦不值甚麼錢。」由是搬若干回家。中有我是山人《三德和尚三探西禪寺》首二集,看之喜不自勝,尤喜其文體,白話、古文、粵語三合一,寫來佻脫。曹聚仁之採訪文字,徐訏小說開篇多說理,不甚合吾脾胃焉。後對老漢言,若再執有,可否先供過目?老漢頷首。

粵語書如周白蘋《殺人王》、《牛精良》即由此而初識也。及長攻博,想起此閱讀,便思以此作為研究,蓋題材特別也。惜當年從老漢處得之,或於街邊攤檔購之,雖沉迷,惟讀之即棄,如擤鼻涕之紙巾焉。孩童鼠目寸光,不識此乃寶也。而棄之如垃圾者,只求快感耳,幸有垃圾佬拾之,竟為我此「鼠目」啟光放明。香江竟有此奇文!

老漢不識字,據云鄉中有妻兒,逃難至此。輒邀我往莊士敦道一茶居早茶,其大方至此,有曰彼憐惜我也,當孫輩也。一週日茶罷,孰料竟是絕響焉。茶罷回天台,彼以一袋書贈之,曰:「吾回鄉矣,不復返也。」依依惜別,吾揮淚焉。老漢又贈十五湖,淚更盈眶。

匆匆數十寒暑,老漢必早已亡故。及長,讀我是山人、周白蘋等著作,老漢之貌,朦朧眼前;惟少不更事,臨別忘問其名,只知人呼之為「的嗒佬」,蓋口中無物,俱「的嗒」一番焉。

 

小結

今夜逆旅,寒意甚濃;咬斗煙盡,苦悶難祛,遂握管而有斯作。大哥哥之啟蒙,垃圾佬之闢新天地,大先生之諄諄施教,寫稿佬之誘激,塑造而成今日之我。

噫!童時所讀,影響一生。唯嘆「柔筋」未去,「脆骨」仍存,白話文之功,火候猶弱;古文未臻爐火純青;三及第之文,難望三蘇項背,只怨學藝未精,打出木人巷不得,唯鑽狗洞,一身花拳繡腿,炫耀江湖而已。哀哉!

                                                                      

丁酉新正塗鴉至天濛未聞雞啼

 


黃仲鳴,廣州暨南大學文學博士,資深報人,現為香港樹仁大學新聞與傳播學系副教授。著有《香港三及第文體流變史》、《一個讀者的審查報告》、《不正則鳴》等。